那天,她在機場痛哭。
積蘊多年的委屈與苦楚,都在那真情的哭泣裡,結成最澄淨剔透的淚珠,碎落頰畔。
她沒去掇拾,如果哭泣可以流失所有的不甘與悔憾,那就哭吧,但願淚水乾涸後,她又能重新鼓起勇氣,昂然與生活奮戰。
她沒有誰可以倚賴,只有母親相依為命,而她珍惜這唯一的親情。
「汪語臻,加油!你可以的。」每天,她都會如此鼓勵自己,提振精神。
日子平淡地流逝,又過了一個月,某天,她家門鈴悠然唱響。
她正彈琴給母親聽,停下撫琴的雙手,前去應門,門口,站著一個她料想不到會再相見的男人。
「哥?」她震驚地瞪著眼前曬得一身黝黑、滿面塵霜的男子。
「小妹。」汪大哥先是有幾分羞赧,接著咧開唇。「好久不見。」
她怔望著兄長,胸海波濤起伏,捲起千堆雪。「你回台灣了?你怎麼會知道我和媽住在這裡?你知道這幾年,家裡都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都知道了。」汪大哥聞言,神情黯淡。「少齊都告訴我了。」
「少齊?」她愕然。
另一個男人現身,朝她送上溫潤的微笑。「語臻。」
「你——」她更震撼了,聲嗓激動地發顫。「怎麼會來?你不是……去美國工作了嗎?」
「誰說我去美國工作?」袁少齊訝異地挑眉。
不是嗎?汪語臻愣住。難道劉曉宣騙她?「你不是要去邁阿密掌管春悅的新飯店嗎?」
「春悅的確打算在邁阿密建立新據點,但現在還只是初步計劃,我只是出差去考察,順便——」
「順便打聽我的下落。」汪大哥接口解釋。「少齊透過徵信社調查,知道我到了美國,這陣子走遍各大城市,前幾天才在亞特蘭大找到我。」
「亞特蘭大?你在亞特蘭大工作嗎?」
「我在那邊開了一間小酒館。」
「那你怎麼都不跟家裡聯絡?」汪語臻忍不住有怨。「你知道這幾年媽有多擔心你嗎?」
「我不敢。」汪大哥歉疚地垂下頭,雙手絞握,看得出來十分緊張。「當年要不是我虧空公款,公司也不會倒閉,我不敢跟家裡聯絡,怕爸媽罵我,我沒想到……沒想到爸死了,媽又中風……」
「你很過分!哥,你真的很過分!」汪語臻哭了,以為早已乾涸的淚水宛如瀑布不停湧出,她捶打兄長的胸膛,哭訴多年的哀怨。「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我過得很辛苦?你知道媽常吵著要見你,為了找你還差點走丟?你怎麼能丟下家裡人都不管?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你知道我很氣你嗎?我發過誓,如果你回來,我要殺了你,我真的……會殺了你……」
「對不起,小妹,都是我不好,對不起。」汪大哥明白妹妹的怨恨,喃喃道歉,其實這些年來他也有所悔悟,在美國努力工作,期盼哪天能衣錦還鄉,祈求家人原諒。
「是包子嗎?包子來了嗎?」汪媽媽聽聞玄關處人聲吵雜,好奇地走出來。
汪大哥全身震顫,抬頭望向急速蒼老的母親,心神大痛。「媽,是我,我回來了,媽!」
他展臂擁抱母親,她卻愣愣的,一時認不出他。「你是誰啊?放開我,噁心死了。」
「媽,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你兒子啊,我回來了。」
「你是……小凱?」
「是啊,是我沒錯……」
母子倆感動重逢,汪語臻在一旁看得頻頻拭淚,袁少齊靠近她,輕輕牽住她的手。
她驚顫,揚起迷離淚眼。「謝謝你,少齊,謝謝你幫我把我哥找回來。」
他微笑。「不用謝我,這是我該做的。」
「我以為……你去美國了,以為你不回來了。」她哽咽地哭訴。
他聽出她話裡蘊含的不捨與悲痛,心口一擰。「誰告訴你我去美國的?」
「是——」她頓住,櫻唇忽地淺淺地笑開,猶如在晨露下綻放的玫瑰,清新嬌柔。是誰說謊騙她,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現在他在這裡,就在她面前。「你回來就好了。」
他抬起手,為她收起頰畔一顆顆的淚珠,鎖定她的眸,深情滿盈。「等下你有空嗎?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帶她來到一間空房子。
還沒裝潢的空屋,室內約莫有四、五十坪,陽台上能眺望遠處的山景,俯望的則是河堤公園。
此時正值黃昏,夕照灑落室內,氤氳一地美麗霞影。
「你喜歡這裡嗎?」他笑問。
她愣住,腦海某個念頭隱隱成形,卻不敢輕易相信。「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給你一個家。」他溫柔地凝視她,眼神及言語同時帶領她坐上一列雲霄飛車,在暈眩中奔馳。
「如果你喜歡,這裡以後就是我們的客廳,我們會在這邊招待客人。這裡是廚房,空間夠寬敞吧?你不會做菜,我可以做給你吃——」
「誰說我不會?」她直覺反駁。「我這幾年已經做得不錯了。」
「是嗎?」他溫煦地微笑,沒與她爭辯,牽著她的手繼續參觀屋內。「這裡可以做成琴房,你高興的時候,可以彈給全家人聽,就算半夜想彈也可以,我會請人把隔音設備做得很好,不會吵到鄰居……這間是給伯母住的房間,這間是書房,這間是客房,你哥回來台灣的時候,可以住這兒。」
他領她回到客廳,推開落地窗,來到陽台,享受向晚的徐徐微風。
「這邊可以看到日落,你喜歡嗎?」
他回身問她,挺拔的身軀放鬆地倚著欄杆,姿態閒適而瀟灑,散發強烈的男性魅力。
她怔怔地看著,忽然笑了,一股難言的酸楚卻同時刺痛眼眸。
她怎會傻到以為自己能夠抗拒他?她真的好愛他,愛到整個心都痛了,可是……
「你還是不相信我?」他看出她的遲疑,悠悠歎息。「不信我可以給你一個幸福的家?」
「你怎麼能夠原諒?」她淒然地問。「我爸媽以前那樣對你,你應該很恨的,還有我……你不是說過,永遠不能原諒我嗎?」
他搖搖頭,握住她雙手,將她拉到自己身前,以最溫柔的眼神愛撫她。「我本來也以為自己不能原諒,可這陣子,當我一次又一次飛去美國,尋找你哥下落的時候,我忽然懂了,其實我真正該原諒的人,是我自己。」
「原諒你……自己?」她不懂他話中涵義。
「我那時候也太倔了、太好強,所以在很多地方傷害你。」他捧住她半邊臉頰,憐惜地輕撫。「如果我比七年前多了什麼,那就是年紀。我變得更成熟、更懂得體會人情世故——你相信我,語臻,現在的我,會做得比從前更好。」
她憂傷地睇他,言語在唇畔掙扎,終於,苦澀地吐落。「不是有愛就可以的,生活……很難。」
「我知道很難,可是沒有你更難。」他攬擁她,下頷抵在她頭頂,眷戀地摩挲。「我現在懂了,親情也是很重要的,我要你當我的老婆,就要接受你的親人,我們都是一家人,就算有時候不開心,有時候會吵吵鬧鬧,我們都要一起面對,共同解決所有的問題,你說對不對?」
他說的很對,說的都對,但——
「我媽……她現在這樣,以後只會更糟,我怕你……」
「怕我有一天會對她失去耐性?」他主動接口。「我承認,我不可能像你那樣愛她,但我們結婚後,她就是我的丈母娘,我會盡我所能關心她、照顧她。我也許跟她沒有血緣關係,但她是我老婆的媽,就等於是我的家人,我會……學著去愛她。」
他願意為了她,學著去愛她的家人……
這是她所聽過最動聽的情話。
她感動地飆淚。「少齊,你怎能對我這麼好?我又不是多好的女人。」
「在我心裡,你就是最好的。」他稍稍推開她,慎重地宣示。「這世上沒任何人比得上你。」
她的心亂七八糟地揪擰,淚眼與他相凝。「那你以後就不要後悔。」
「你不是說,人生沒有後悔的權利?」他逗她。
「袁少齊!」她嬌嗔。「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笑了,低頭親親她柔軟的紅唇。「我一直在想,都三十幾歲的男人了,該用什麼方法向你求婚才好?年輕小伙子的浪漫我可學不來。」
「所以你就很現實地帶我來看房子?」她輕笑,手指抹去眼角淚珠。
他自嘲地聳聳肩。「給你一個家,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求婚。」
確實很浪漫,浪漫到她好想哭……不對,她已經在哭了,像個瘋子一樣,淚中帶笑。
「你過來。」他又拉著她,來到主臥房門前。「閉上眼睛。」
「幹麼?」
「你閉上就對了。」
「好啦。」她柔順地掩落羽睫,聽他打開門,窸窸窣窣地安排些什麼,過了好片刻,才允許她睜開眼睛。
映入眼底的畫面,美得令她屏息。
他在主臥房地上撒上大量玫瑰花瓣,一盞盞蠟燭排列成大大的心形,燭光搖曳著他難以用語言表達的濃濃情意。
他牽著她,站進心的圈鎖裡,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小絨盒,緩緩打開。
一枚精巧的鑽戒,靜靜地嵌在絨布裡,他拈起,在她眼前展示,嘴角勾起些許羞澀的笑意。
「原諒我,大部分的存款都砸在這間房子了,所以這顆鑽戒……嗯,有點小。」
這鑽戒小嗎?她不覺得,在她眼裡,這枚小巧的鑽石比任何星星都璀璨,光芒萬丈。
「汪語臻小姐……呃,」他緊張地吞吐口水。「你願意嫁給我嗎?」
這是求婚,名副其實的求婚,她彷彿等待了一輩子的,最令人心動的求婚!
她咬唇,淚光閃閃,心韻迷亂,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此刻的動情,只能顫顫地伸出玉手。
他會意,珍重地捧住柔荑,戒指圈套蔥指,圈套她整個人,以及他與她兩顆親密相偎的心。
「這一次會幸福了吧?」她揚眸望他,衷心期盼。「因為我們都長大了。」
「一定會的。」他保證。
她開朗地笑了,翩然投入他懷裡,與他甜蜜相擁——
第二次求婚,完美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