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最盡頭的別間裡,有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其中上了年紀、腰圓膀粗,因為吃得太好而面泛油光的大老爺,正是富商李大戶。
而坐在他對面的年輕男子,長髮束冠、兩鬢垂發若柳。不言不語時,那雙丹鳳眼顯得慵懶,可一旦談起正經事,便炯炯有神、目光如炬。
他穿了一件織錦緞面的鵝黃衫袍,質地細密又淡然飄逸,右衽平整的光澤中隱約嵌著用彩色絲線勾織的花紋,低調卻也貴氣。腰帶細微處的盤扣是用紫雲色的紐袢編織而成,花樣精巧別緻。
此人皮膚為淡蜜色,眉色如墨,眉形又生得極好,如飛劍般瀟灑利落。劍眉之下漆黑的眼透著堅毅,尤其是從側面打量時——眉飛、星眸、挺鼻下薄唇緊抿,俊美得讓人不敢碰觸。
這個人便是「天下世家」的利老闆,今日他約在老地方、老位置跟人談生意,談著談著,那英挺的眉抬了一下。
吵死了!
樓下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雞飛狗跳的事,一會兒傳來笑鬧聲、一會兒是莫名其妙的喝彩,中間還夾雜一兩道哀怨的哭腔。
利老闆呢,最喜歡的東西是銀子,這玩意兒是越多越好;最討厭的是吵鬧,尤其是在他談正事的時候。
只見他連指頭都沒抬一下,眸光流轉似一串星光流瀉,隨從便明白了,機靈的退出去,到樓下去探究竟。
利老闆這才看向對座的人,光滑的面皮如同剝了殼的雞蛋,扯了扯嘴角,好不容易擠出一點笑,開口:「老李,一炷香的時間都過去了,你倒是想透徹了沒?」
談個生意還得陪笑……天知道他除了不喜多言,對「笑一笑、十年少」這種事也不感興趣。
眾人只道他強,卻看不見他的辛酸。
他這一開口,聲音清涼悅耳得讓對座的老李聽得心花怒放,哪裡還記得原本在考慮的事。
「嗯?啥?」李大戶就是有色心沒色膽!
他小心翼翼的瞄了瞄趴在利雋膝蓋上的「小東西」,頓時打了個哆嗦,打消了想親近美男子的念頭。
那「小東西」實在恐怖,甭說靠近了,只消瞧一眼,全身便毛骨悚然了起來。
利雋有些生氣,衫袍下的長腿一動,便立刻顯現出他那線條流暢、看上去瘦削且結實的腰線,實在漂亮……怎麼會有腰線如此誘人的男子呢?
那趴在膝蓋上似乎在打瞌睡的「小東西」——一隻醜得要命的蜥蜴,突然像蛇一般「哧溜」地爬行起來。
它每動一下,李大戶臉部癱瘓的可能性就更高上幾分。
利老闆沒好氣的道:「老李,這生意我只找你一個人談,你做還是不做,總得給個話。」
「哎,誰不想跟您做生意啊,您那等眼光,簡直是絕了。」李大戶目不轉睛的盯著利雋,視線就是不敢亂移,生怕不小心瞄到那條蜥蜴。
這位利老闆,人長得俊帥、家世一流、手腕高明,生意又做得精采絕妙,怎麼就喜歡隨身帶著一隻噁心巴拉的蜥蜴呢?
「那這生意你是接下了?」利雋搭在桌上的手指隨意敲了敲,隨便一個眸光流轉,都攝人心魂得很。從細長的手指到形態優美的指關節,他身上沒一處不好看的地方。
這小子得天獨厚,即使是板著臉,仍舊風姿瀟灑卓絕……瞧他坐得四平八穩,橫看豎看都是一幅美畫,讓李大戶幾乎想頒個「美若冠玉」的牌匾給他。
可李大戶不敢,聽說利老闆性情甚冷,大家都只敢在暗地裡貪圖他的美色。
「別……」李大戶剛道出這一個字,就見利雋銳亮的鳳眼射出一道光來,嚇得他汗毛都豎起來了。
利雋年紀輕輕,談生意時那壓人的氣勢卻異常強大,難怪能坐擁京城四分之一的私商命脈。
「利老闆您有所不知,販鹽的生意好賺是好賺,但絕不好做。再說還有鹽商巨頭童家在那兒頂著,我們很難分一杯羹。」
「你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利雋冷哼了一聲,表情雖沒太大變化,心裡卻不滿的罵了一句。
他當然知道那從運鹽起家,一直到現在成為總商的鹽商巨頭童家,童家幾乎把販鹽的生意全給包攬了,旁人想插手都難。正因如此,他才會找到李大戶合作,而不是單槍匹馬的蠻幹。
「利老闆說得是、說得是!」李大戶在美男子面前連連點頭,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家財萬貫的大老爺。
「我當然相信利老闆您的本事和眼光,說明白點,誰跟著您誰就發財,我也想把財路往自家屋裡帶。」
說到名滿京城的「天下世家」裡的四兄弟,有句話是這樣流傳的:一當官、二為人,三從商事四皆樂。
這「三從商事」指的就是老三利雋,獨佔鰲頭的強商利老闆。
眼光精準、直覺敏銳,每每參與的商事都能大獲成功,再加上他生得好、長得俊,除了「天下世家」的人,他也不愛跟別人親近,倒顯得神秘了幾分。
「但童家真的不好惹,之前也不是沒人想參一腳,最終還是敗了,還敗得其慘無比。」
「老李,販鹽生意很好賺的。」利老闆開始用溫沉好聽的聲音循循善誘。「何況有我,你覺得我會輕易就敗了?」
此時,那只丑蜥蜴從他的膝上跳下去,似乎是想找人玩耍。
「我也不逼你,你再考慮考慮,這件事就算要做也不是立刻就能做得起來,總得謀畫一番。」他的態度時逼、時松、時緊,拿捏得恰到好處,讓李大戶不禁在心裡將他奉為了聖人。
「是,是……」小蜥蜴似乎看上了李大戶,眼看就要跳到李大戶身上跟他「親密接觸」一番,嚇得李大戶血色全失。
只聽利雋半是寵溺、半是責備的喚了一聲「小乖」,小蜥蜴才戀戀不捨的看了李大戶一眼,退了回去。
小乖……那醜八怪哪裡乖了啊?!
李大戶這下更不敢把眼神從俊美的利老闆身上挪開。「我考慮考慮,一定會給您一個交代。」
利雋點了點頭,姿態端正的品起茶來,就那麼一個普通的動作,也讓李大戶看得津津有味,暗讚利老闆果然風流優雅。
「利老闆,您不僅生意做得好,品性樣貌更是一流,若要說誰是京城一等一的青年才俊,您當之無愧啊。」
利雋聽罷也不作聲,李大戶便不敢再多說,怕唐突了美男子。
其實利老闆沒生氣,只是不明白李大戶憑什麼說他品性一流?也只有看臉不看內在的人會被他給騙了。
「利老闆還沒成婚吧?可有心上人?」李大戶來了興致,熱情的介紹起來:「我家二女兒也還沒……」
「老李……」利雋及時阻止他滔滔不絕下去。「坦白說,我這個人除了對生意感興趣,其餘的都很乏味,既不像我大哥那般豪爽、二哥那樣周到,也不如四弟的機靈。」
「呃……」這話的意思可是拒絕了?
利雋的表情變都沒變一下,繼續平靜的說:「哪家姑娘嫁過來,就等於是活守寡。」
這話也太嚴重了!李大戶還想說什麼,房門忽然被敲了兩下,而後打開,利雋的隨從一臉忍俊不住的走進來。
「老闆……」
「怎麼回事?」
隨從憋笑憋得很辛苦,一開口就洩露了笑意。「哈,是童家,一家老小都在,好笑死了,樓下鬧翻了天。」
利雋一聽見「童家」兩個字,神色竟起了異樣,眉心緊了緊,似在考慮什麼。
「怎麼了?」李大戶覺得稀奇,沒想到還有能讓利老闆變色之事,童家是得罪過利老闆嗎?他原以為他們兩方應是不相識的。
「沒事。」話雖如此,卻見他利落的站起身,對李大戶道:「我得先行離開,告辭。」
「您隨意,不用管我。」
利雋點了點頭,朝角落喚了一聲:「小乖。」
小蜥蜴迅速爬行到主人身邊,看得李大戶又是一陣哆嗦。
「老李……」他忽然頓住腳步,回頭時長髮在肩後蕩了一個圈,滑順得讓李大戶好想上前摸一摸。
他的側臉輪廓深刻、眼尾微挑,眸中精光攝人;身段極好、身板挺直,看得李大戶又是一陣心馳神往。
果然是好帥、好俊、好強大!
「你仔細考慮考慮。」
李大戶使勁的點了點頭,其實根本沒聽進耳裡,只顧著看美男子,早把正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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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雋出了門,立刻就想神不知鬼不覺的溜掉,最好不要被童家的任何一個人瞧見,他的前腳才邁出去,忽然就有道清脆的聲音冒出來——
「娘,孩兒我快被你們給玩死了……」
樓下人多嘈雜,各種各樣的聲音混在一起:吵鬧的、喝彩的、大聲說話的、哈哈大笑的……但這一道清脆又帶點哭腔的聲音卻橫空傳來,尤其明顯。
利雋最終還是沒按捺住好奇心,身子往旁邊的圍欄一倚,剛探頭往下面一看,立刻就失笑了。
樓下的正中間坐了一家人,上了些年紀的一男一女儼然是夫妻,他們吃著飯、喝著茶,沒有絲毫不妥。
而在這對夫妻的對面,有一個正在娘親的「武力威脅、強行鎮壓」下表演雜耍的女孩兒,方纔那悲壯的慘叫聲顯然就是她發出來的。
這三人正是童氏一家,利雋是認得那女孩的,一想到她原本的容貌,再看看她現在這番像小丑般滑稽的模樣,想不笑都難。
真是好慘,竟然被童夫人整到這種地步,一定是她又做了什麼讓人頭痛的事。
那女孩身上穿著五顏六色、花稍到不行的衣裳,還破破爛爛的到處都是線頭和布條;一頭長髮被綁成兩根直直的「沖天炮」,她腦袋一晃還能聽到鈴鐺響。
她的一張臉則是被畫得白慘慘的,眉毛嘴巴全都看不見,只看見兩顆眼珠子轉啊轉的,臉頰被塗了兩團大紅胭脂,活像戲班子裡的丑角。
這會兒她就跟丑角一樣,正在童夫人的「鎮壓」下表演雜耍,供眾人取樂,樓下不間斷的笑鬧聲和喝彩聲,全都是因她而起。
雖然很滑稽好笑,但也不得不承認她十分伶俐。跳躍、翻轉、倒立、騰空的動作,她做起來是利落、靈活又巧妙,表演得很好看。
不過……有哪家爹娘會讓自家女兒在大庭廣眾下娛樂眾人,又有哪家爹娘會如此玩弄自家小孩,除了童氏夫婦,京城裡估計找不出第二家。
「童音,你以後還敢不敢再亂來?」童夫人見目的差不多達到了,便忍住笑,板起臉來對女孩說道。
沒想到那女孩卻不吭聲,只管聚精會神的轉著頂在木棍上方的圓盤,又把童夫人惹得更生氣。
「好,我看你能倔到什麼時候,給我繼續耍!」
一旁的童老爺畢竟心疼女兒,雖然「玩弄」和「戲耍」孩子已成了習慣,但這麼多人看著,還是覺得不妥,便勸道:「夫人,我看還是算了,回家再說。」
「就是因為我們每次都輕易原諒她,才讓她現在變得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敢做!」
你們還不是每次都輕易的把我當「寵物」在耍……女孩心裡暗想著,卻還是沒吭聲。
「以前還能說是她年幼不懂事,可她現在都十六歲了,還一天到晚惹是生非。之前是惹到王員外,這次是朱大人,下一回還不知道會闖什麼禍,連朝廷命官她都不怕了,簡直無法無天。」
「說不定是誤會,再說朱大人不是也沒計較嘛。」
「老爺,你以為朱大人是吃素的?」童夫人威勢了得,一看就知道童老爺是「妻管嚴」。
「那是因為我們童家跟官府、跟朝廷的關係好,他不敢怎麼樣。若換了個位高權重的大人,被人在茶裡下了巴豆,喝下去拉得連人形都快沒了,我們童家就死定了!」
童夫人這一席不怕把家醜外揚、將「罪狀」公諸於眾的話,堵得童老爺啞口無言。
女兒,爹救不了你了……童老爺正這麼想,眼睛隨意一瞄,竟好死不死的就瞄到在二樓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利雋。
利雋跟童老爺的視線一對上,立刻暗叫「不妙」!身子還來不及撤回梁後,就聽見樓下的童老爺歡天喜地的喊:「雋兒,雋兒!」
利雋身子一抖,眼角和眉心都抽搐起來,自作孽不可活,誰教他自己要在這裡看好戲的。
童夫人抬頭看見他,頓時露出跟童老爺一樣的歡喜表情,兩人紛紛朝他招手。
利雋跟隨從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先回去,自個兒是避不過了,便帶著蜥蜴小乖飄飄然的移步下樓。
天知道他多麼不想跟童家有正面接觸,又忍不住對童家的事感到好奇,誰讓這家人太有喜感了。
「伯父、伯母,好久不見。」
「你這孩子也知道好久沒見我們了,瞧瞧這模樣是越來越俊。」童夫人對著利雋的臉左摸一把、右掐一下,「吃豆腐」吃得很過癮。
利雋不喜歡別人隨便亂碰他,但童氏夫婦跟他的關係有點糾葛、有點複雜,他沒辦法在這兩人面前擺出一張冷臉。
畢竟,他爹娘跟童氏夫婦曾是好友,童家兩老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在他的爹娘出事之前,利雋記得自己常常到童家去玩,所以認識了——利老闆分了一絲餘光瞥向一旁小丑打扮的童音。
這邊的童音正因為雙親暫時放過自己而鬆口氣,沒想到一抬眼就跟利雋打了個照面,瞧他那是什麼眼神?怎麼一見這人她就覺得渾身窩囊啊啊啊!
童音被他那「無足輕重」的一眼,看得身體一繃,腦中某根弦莫名收緊,神經兮兮的當下一蹦三尺高!
她這麼一蹦可出事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正好一腳踢在椅子上。若是別的女子,大抵就是痛了腳,也不會有別的事發生,可這人一旦換成童音,就沒有不雞飛狗跳的。
她可是站著不動都能惹出事的人,那一腳踢過去,痛的不是她的腳,而是椅子當即被踢飛,直朝向利老闆的跟前滾!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跟他有什麼過節,要藉椅子打人出氣呢。
利雋委實沒想到她會如此不客氣,還沒說話就直接對他下手!自己不過就是在暗中嘲笑她的小丑模樣,這丫頭應該還沒厲害到會讀心術。
來不及多想,利老闆手腳麻利的快速移動,剛剛避過危險,還沒等旁邊因這一場意外而目瞪口呆的人們回神,他便朝童音語氣不善的喝道:「你想幹嘛?!」
要開火?他才不怕,問題是他跟她有熟到要火拚的程度嗎?
「我又不是故意的!」童音愣了一愣後立刻還口,天知道她跟他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根本無話可聊,關係可生疏了,哪裡會有仇。
兩人眼對眼的瞪著對方看了半晌,喉嚨中像堵了什麼,有話說不出、有氣出不來,雖然不甘心,最終卻也只能不約而同的移開視線。
我們真的不熟……他們在心裡同時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