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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張愛玲 第十章 作者:西嶺雪

  夢到這裡戛然而止

   夢到這裡戛然而止。我驚醒過來,手腳冰涼。不用說,夢裡的女孩子當然是張愛玲,卻又不是真正的張愛玲。無論什麼年齡的張愛玲,都不可能與我那樣說話。

   但是她的身份經歷,卻又分明是小小張瑛。

   我心裡約略有點覺悟,這不僅僅是一個夢,而是一個暗示。有某種意志藉著張愛玲的身份在提醒我,如果我繼續使用時間大神一再尋找張愛玲的身世,那麼我自己的生命軌跡必將受到影響,就像月亮影響潮汐,發生某些冥冥中不可預知的重合。

   不知不覺間,我在重走張愛玲的路。

   外婆的去逝,賀乘龍的再度出現,爸爸提出離婚……這一切,同時間大神,究竟有什麼關係?

   在我遇到沈曹的晚上,曾經夢見張愛玲對我說,違背天理的人會受天譴。也許,那時便是一個警告了。而我不聽勸誡,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時光,妄圖改變歷史,卻沒想到,已經發生的事再難改變,而我自己的生活,卻完全被打亂了應有的秩序,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這一切的悲歡離合,莫非皆是因為我逆天行事,庸人自擾?

   起床後,我逕自去了子俊服務的旅行社。是陰天,一塊鉛樣的沉。

   我知道旅行社同子俊報名參加的西安自駕車的公司有聯繫,他們一定會知道子俊現在在哪裡。

   然而,結果卻令我震驚莫名:「對不起,我們同他們失去了聯絡。」

   「失去聯絡?這是什麼意思?」

   「從昨天起,團友和總部的聯絡訊號突然中斷了,氣象局報告分析裡說,昨天晚上,神山上發生了一起雪崩,目前西安總部正在設法聯絡高山救生組織……」

   我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耳鳴,彷彿缺氧般窒息——那是子俊在雪崩後的汽車裡所感受到的危境嗎?

   旅行社經理走出來,這以前我陪子俊參加公司慶祝會時見過面的,看到我,他滿臉同情地說:「顧小姐,你放心,我們每天和西安自駕總部都有聯繫,一有消息他們會立刻通知我們的,到時我一定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你。」

   我點點頭,泥塑木偶地站起來,行屍走肉地走出去,彷彿思想和靈魂都已經被抽空了。

   天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雨,但我已經顧不得了,逕直走進雨中。子俊,多少年來,不管我們怎麼吵怎麼鬧,可我總是對你篤定的,自從那次你自蘇州追我到上海,我們就再也沒有分開過,不論你走出多遠,我都清楚地知道你在哪兒,不論我走出多遠,我也知道,回頭時,你一定仍然站在那兒。可是現在,現在你在哪兒呢?怎麼突然之間,我對你竟然毫無把握?子俊子俊,給我一點啟示,給我一言半語,告訴我你仍然平安,你仍然健康,告訴我啊!

   「顧小姐!」身後有人追上來。

   我木然地站住,回頭。

   是那位經理:「我差點忘了,裴子俊曾經說過,如果有什麼意外,請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意外?」我忽然崩潰下來,「什麼意外?子俊不會出意外的!他為什麼這樣說?他為什麼會留下一封信給我?」

   「顧小姐,你千萬別擔心,只是以防萬一的。登山運動有一定的冒險性,所以通常團員會在出發前留一封信給親人,只是一種形式。」

   「可是,子俊他,他……」

   「他不會有事的。」那經理擔心起來,「顧小姐,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吧。」

   「不用了,謝謝。」

   雨下得又急又密。我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漫無目的,連那封信也忘了拆,或者說,不敢拆。

   子俊說他如果有什麼意外,就把這封信交給我。換言之,在某種意義上,這封信相當於一封遺書。遺書,我為什麼要拆看子俊的遺書。他明明沒有死,他不會有事的!我要等他回來,等他回來同我一起拆看這封信,那時候,我會嘲笑他的語法,說不定還可以找到幾個錯別字來奚落他。

   天沒完沒了地哭著,和著我的淚一起流淌,不知不覺,又來到了常德公寓。

   原來,我已經走了很久很久了,也已經走得很累很累了。

   站在張愛玲的故居——我心中的聖地,站在時間大神下,我軟軟地跪了下來,不由自主,雙手合十,宛如拜謁神祉,悲哀地禱告:「告訴我,告訴我應該怎麼辦?」

   依稀彷彿,我聽到張愛玲的聲音:「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我哭泣失聲:「你要求過我,不要再使用時間大神去見你,可是,我需要你的幫助,你也答應過,願意入夢。現在,請你入我的夢,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在冥冥間凝視著我

   張愛玲在冥冥間凝視著我,悲天憫人,輕輕歎息:「半個世紀以前,你勸我不要見胡蘭成,我沒有聽你,釀成一生的錯;今天,我也請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應承我。」

   「什麼事?」

   「毀掉時間大神。」

   「什麼?」我驚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確定自己的理解,毀掉時間大神?

   「毀掉時間大神。」張愛玲肯定地說:「世上的事都有一個本來的發展規律,謂之道。這就像日月星辰自有其運轉軌跡,江河山脈自有其起伏漲落,然而時間大神主張人定勝天,隨意顛倒秩序,斗轉陰陽,這就改變了宇宙的秩序。只要時間大神存在一天,萬事就不由天意,不遵其道。意外將會接二連三地發生,無論是人意,天意,都既不能預知,也不能阻止。現在發生在你一家人身上的悲歡離合還只是微兆,這是因為時間大神的嘗試還處於初級階段,使用它也只還做些怡情任性的小遊戲。但是,改變歷史的意念已經在你們心中產生了,意動則災起。如果再任由它發展下去,後面一定會有更大的災難在等待你們。」

   忽然,《傾城之戀》裡的句子鮮明地突現在我腦海中,如江河滾過,滔滔不息:「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傳奇裡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傾城之戀》,曾被我視作最旖旎精緻的鴛鴦蝴蝶夢,但是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那不僅僅是男歡女愛,不僅僅是調笑言情,輕描淡寫巧笑嫣然的字裡行間,隱藏著的,是一段最可怕的末日預言。

   明明是人生最快樂風光的得意之秋,張愛玲卻在自己的成名作裡為上海的將來做出了鮮明的預示,洩露天機。是以,她未能於她深愛的上海終老,而獨走異鄉,孤苦一生。

   狂人在中國五千年歷史裡讀到的只是「吃人」兩個字,我從張愛玲小說裡體會到的卻是「毀滅」。毀掉時間大神,停止逆天行事,我要不要聽她?

   她的旨意化作千萬聲唱喝在我腦際鳴響:「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

   與這聲音交相呼應的,是一行行咒語般的文字:「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

   我摀住耳朵,痛苦地叫起來……

   子俊的信,終於還是拆開了,在時間大神的凝視下,徐徐地,徐徐地,展開。子俊熟悉的筆跡躍然紙上,觸目驚心,那封信,寫於我們分離的前夜:

   「阿錦: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一定是我出了意外——晚上,當你終於對我說願意留下來陪我的時候,我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一夜,便是同你的訣別了,所以,我要寫這封信給你……「

   只看了這一句,我已經忍不住失聲痛哭了。這又是一個預知未來的噩夢,可是既然他已經有了預感,卻為什麼還要去參加那次冒險?預知而不能逃避,那又何必知道?子俊,你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

   「……錦盒,如果我不能回來,你一定不要等我,也不要太傷心。在你面前,我原本就是一個蠢笨的,可有可無的人。我總是不能明白你的心意,不能帶給你驚喜……」

   不!不是的!子俊,回來!你不是可有可無,你對我比你自己所知道的更重要。你明知道我在等你回來,送我竹紙傘,送我蠟染的裙子,送我偽古畫,送我許許多多可愛的小東西……你答應過要給我挑選許多精緻的藏飾,你怎麼可以讓我失望?我不需要驚喜,我只要篤定,篤定你的歸來,篤定你的心意。你什麼都不用說,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用猜我在想什麼,在你面前,我願意保留秘密,保留讓我覺得安心,覺得得意,覺得高興,就算有遺憾吧,遺憾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早已經習慣了你,我對你的瞭解,和你對我的不瞭解,我都已經習慣,我不要改變,只要你回來!子俊,我在等你,我不能忍受忽然之間你不再回來了,我不能想像以後的日子都沒有你。子俊……

   我痛哭著,呢喃著,語無倫次。如果子俊可以聽得到,一定又會糊里糊塗了,他會摸著頭髮說:「怎麼你會習慣我的不瞭解你?我是很想瞭解你的。難道你不願意讓我瞭解你?」

   想到他的傻相,我哭得更凶了,心撕裂開一樣地疼。子俊,他的簡單,他的憨真,他的執著和牛脾氣,原來是這樣珍貴的品性,早已刻進我的生命,生根長大,不能拔除。

   有一種愛情叫心心相印,便有另一種愛情叫相濡以沫。然而我卻沒有足夠的智慧,來珍惜我的相濡以沫。

   子俊,我對不起你!許多年來,你一直做錯事一樣地在我面前低著頭,小心地自卑地囁嚅:「錦盒,我配不起你。」原來,配不起的卻是我,是渺小的膚淺的我,配不起你深沉無私的愛。是我配不起你!

   在牆上對我靜靜張望

   我抬起頭,淚眼朦朧中,時間大神在牆上對我靜靜張望,像一個神奇的傳說,像一個巨大的驚歎號,它曾經帶給我多少驚喜,它擁有多麼強大的難以估計的力量,人類發明了它,卻無法準確地估量它駕馭它。

   「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那聲音仍在對我命令。

   是的,時間大神!一切的孽緣之源皆為了時間大神!是它洩露天機,是它改變現實,是它使一切事物脫離了應有的軌跡。如果不是時間大神,說不定外婆不會死,賀乘龍不會被我重新從記憶深處挖出來,爸爸媽媽也不會離婚!子俊,更不會突然失蹤!

   「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

   如果我毀掉時間大神,說不定可以救子俊,可以阻止爸媽離異,會不會?會不會?

   忽然間,彷彿有一種力量推動我,不顧一切,舉起椅子奮力砸向牆壁。

   我既不是它的發明者,也不是它的駕馭者,但是,此刻,我卻要做它的終結者!

   時間大神轟然巨響,從牆上摔落下來,不過是一堆器械而已。

   我想像會有爆炸聲,會見血肉橫飛,然而不過是一堆器械,彷彿小時候淘氣拆開的表蒙子,看到鐘錶的芯,那掌握著宇宙間最奇妙的時間脈搏的神話內殼不過是幾個齒輪和鏈條。

   然而我仍然奮力地瘋狂地砸著,將所有的悲痛和委屈盡情發洩出來。張愛玲說過,預知災難而不能避免,那麼又何必知道呢?

   穿著件濕透的衣裳,站在時間大神的殘骸間,我淚如雨下。

   「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

   我毀掉了時間大神。

   我親手毀掉了自己心中的神旨,我所認為的這世界間最偉大的發明,我毀了它!

   從小到大,我最大的奢望便是可以見到張愛玲,為了這個願望,我從蘇州來到上海,熟讀張愛的小說,鬱鬱寡歡,苦思冥想。然後,借助時間大神,我終於達成自己的願望,使夢想成真。

   可是現在,我親手毀掉了這圓我美夢的時間大神!

   當我毀滅這世上最偉大的發明的時候,我深深地瞭解到自殺者的心態。每一個砸擊就彷彿一道割腕,我毀滅的不是時間大神,而是我自己的青春熱情,我的渴望和天真,還有,我的愛情。

   以往是我錯了,苦苦地一再試圖改變既成事實的故事。然而,我能夠確知我現在做的事是對的嗎?

   沈曹不會原諒我。我知道。但是知道一件事並不等於可以避開這件事。

   我到底還是明知故犯了。

   沈曹的反應比我想像的更加暴烈。他對我揮舞著手臂,似乎恨不得要將我掐死:「你這個蠢女人!SHIT!我用了多少年的時間來做試驗,好不容易才達到今天的成績。時間大神就好像我的兒子,而你竟然殺了我的兒子!不,你比殺人更加可惡!你這劊子手!」

   他的英文混著中文,將全世界各種惡毒的話悉數倒水一樣地衝我傾瀉下來。

   然而我的心奇異地平靜。

   也許一個人絕望和傷痛到了極點的時候,就是這種平靜了。

   兩個相愛的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彼此殺害呢?

   現在我明白了。

   我毀滅了他最心愛的東西,而現在,他恨不得毀滅我。

   明知道將來會叫自己後悔的話何必要說呢?可是忍不住。

   我知道沈曹明天一定會為他自己的這些惡毒的詛咒而羞愧,而且我知道他自己一定也知道,但是知道又怎樣呢?我知道他會因為我毀掉時間大神而恨我,可我還是要做;他知道我們的關係會在他源源不絕的咒罵間灰飛煙滅,然而他不能停止。

   經過這樣的彼此傷害後,再相愛的人也不能再走到一起了。

   這是我們共同都知道的,就像我們都知道自己將來會有多麼後悔和惋惜,可是我們都不能不做。

   這就是天意,是劫數,是命運。

   情深緣淺!

   從盛怒中冷靜下來

   我傷神地看著他,等待他從盛怒中冷靜下來,我已經被他的詛咒傷得千瘡百孔,然而我知道這詛咒是一柄雙刃劍,當他使用這劍對我劈刺的同時,他自己,也一定早已傷痕纍纍。

   「子俊失蹤了。」在他咒罵的間歇,我絕望地插進一句。

   他的怒火突然就被壓住了:「子俊?失蹤?」

   「他報名參加自駕車越野隊,可是在翻越神山時遇到雪崩,現在沒有人可以聯繫到他們,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哪裡,他們找不到他……」我麻木地說著,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一切。可是如果再不說不出來,我會發瘋的。

   「別怕,」沈曹安慰我,「我們可以借時間大神去看一看,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話說了一半,他再次意識到時間大神已經被毀的事實,怒火重新被點燃起來:「看看你這個蠢女人到底做了什麼該死的事情?如果時間大神在,我就可以穿越時空去看看他們在哪裡,即使不能阻止雪崩,但至少可以告訴救援隊現在該做些什麼。可是現在,你把什麼都毀了,真不知道什麼魔鬼驅使了你,讓你做出這樣瘋狂的行為!」

   如果沒有時間大神,也許子俊就不會失蹤;如果沒有毀掉時間大神,也許我現在就可以知道怎樣營救他們。

   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到底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我絕望地站起來,走出去,留下喋喋不休的沈曹,不,我不要再聽到他的譴責和斥罵了,一切已經發生,無可挽回。我已經很累了。就像媽媽說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都已經疲倦了。

   愛,竟然可以使相愛的兩個人如此疲憊……

   夜晚我翻看沈曹攝影集,看至淚流滿面。

   沈曹記錄的都是天地間最瑰麗而奇異的色彩,玫紅,溪綠,咖啡棕,夜空藍,柔和清冷,帶著一種溫軟的傷感,宛如歎息。

   他的為人犀利飛揚,稜角分明,可是他的攝影,卻多喜歡採取中間色。星子和樹枝和諧共處,晝夜只在一線間,含著一種至大至深的包容感。

   還清楚地記得那日陪子俊逛超市,經過書架時,一轉身,碰落這本書……

   人生的道路就此不同。

   另闢蹊徑,還是誤入歧途?

   但我終於經歷過了真正的愛,並因愛而分手。當我們因為愛而彼此謾罵傷害的時候,我的心痛是那樣地深重尖刻,讓我清楚地知道,今生我不會愛另一個人比他更多。

   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那個關於白衣天使的秘密,那個秘密,將永遠藏在我的心底。

   無論如何,我畢竟曾經為我深愛的人做過一些事,曾經得到他不明真相的衷心感激。他是那樣一個孤苦伶仃然而倔強聰慧的孩子,我曾在心底發誓會一生一世地守著他,填平他童年的傷口。

   但我未能做到。

   如今他再也不會願意見到我。

   想到可能與沈曹永不再見令我心痛如絞。

   然而如果這樣可以換得子俊的歸來,如果讓子俊活著的代價只能是我與沈曹的分手,我願意。

   可是子俊,子俊他現在在哪裡呢?

   在這個被淚水浸透的夜晚,我對沈曹的愛有多深,對子俊的想念和負疚便有多麼強烈。

   想到與子俊的十年相愛,他的不設防的笑容,他一慣的慌張和魯莽,我泣不成聲。

   連夢中也在哭泣。

   對面的人依稀是張愛玲。

   我問她:「我照你說的,毀掉了時間大神,可是我也毀掉了自己的愛情。我愛他,可是為什麼我會做一些傷害他的事。我明知道自己會激怒他的,明知道我們會因此分手,明知道我自己不捨得離開他,為什麼還要那麼做?」

   我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是我不管,我太孤獨太悲哀,不能不找一個人與我分享。

   有個聲音回答我:「這是命運。」

   這是命運。誰?誰的聲音?是張愛玲?是時間大神?還是我自己的心,以及我潛藏在心底的巨大悲哀?

   「就像我也明知道愛上胡蘭成是一種災難,明知道我們的婚姻不會長久,但我還是嫁給了他。你曾經問我會不會後悔?現在我告訴你,不會。因為,愛只是愛本身,愛既是過程,也是結果。只要愛過,就已經足夠了。」

   「但是我們還會在一起嗎?」

   「你更希望和沈曹在一起,還是更渴望裴子俊回來?」

   「我希望子俊回來。」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生命是高於一切的。雖然有人說愛情比生命更重要,但是如果沒有生命為載體,愛情又是什麼呢?」

   「如果不是時間大神,你根本不會認識沈曹,也就不會有今天的選擇。現在你毀掉了時間大神,也許你的生活會回到原先的軌跡裡去,沒有什麼可遺憾的。」

   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您可以說得更清楚些嗎?到底裴子俊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你還是這樣……」張愛玲忽然笑了,「又來了,你仍然總是希望預知將來的結局。但是,你會因為預知結局而改變自己的心意嗎?」

   我踟躕,患得患失。哦我實在是個貪心的小女人。

   度日如年。沈曹在太陽落山時打電話給我:「我已經答應房東明天交還公寓鑰匙,今天是最後一晚,你要不要來向張愛玲告別?」

   我忍不住閉了閉眼睛,告別?真正要告別的不是夢中的張愛玲,而是現實裡,明明相愛卻不得不分開的我們。

   當年張愛玲訣別胡蘭成時,也是這般地椎心裂腑麼?

   那時他們事實上已經分開很久了,逃亡前夕,胡蘭成悄悄地回來過一次,他們分屋而眠。晨露未稀,雞鳴未已,胡蘭成俯身向睡中的張愛玲告別,她伸了兩手摟住他的脖子,哽咽:「蘭成。」但他忍心地掰開她的手,就此離去……

   然而張愛玲說她不後悔。愛只是愛本身,愛既是過程,也是結果。她遇到他,愛上他,嫁給他,最終分開。即使結局並非白頭偕老,又何嘗不是一次才女與浪子的完美演出?

   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她的境界,是早已達到了高處不勝寒的孤清,然而有他懂得她,使她覺得明亮。即使那一星螢火不能取暖吧,但她終也曾經歷過、得到過了。

   我終於再一次走進常德公寓。

   沒有了時間大神的公寓房間也就是一個普通的居家房間了。傢俱都已經搬空,連那盆水仙花也搬走了,房間裡空蕩蕩的,只在一個顯眼的位置裡擺著那台老舊的留聲機,唱的,仍然是我第一次見到時間大神時的那支歌:「我等著你回來,我要等你回來,為什麼還不來,我等著你回來……」

   原來早在我第一次啟用時間大神時,就已經注定今天我會充分理會這支歌的精神。

   我在等待子俊歸來。

   沈曹換了一張唱片,對我伸出手:「跳支舞吧。」

   我一愣,看著他。他下腰做了個邀請的動作,說:「只是一支舞。」

   留聲機裡奏出華爾茲的鼓點,我走上前,將手搭在他的肩上。我們慢慢地舞,慢慢地舞,輕快的華爾茲曲調,被放慢了節奏來跳,讓音樂和舞步隔成兩個時空。

   心在音樂中一點點地融化,這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支舞吧?告別之舞。

   「錦盒,我有裴子俊的消息。」

   「什麼?」我愣住,停下了腳步。

   沈曹哀傷地看著我,明明在笑,可是眼中滿是絕望和痛惜:「錦盒,你心中最重要的人,仍然是裴子俊,是嗎?」

   我低下頭,不能回答。

   沈曹繼續說:「我知道你關心他,所以我通過各種關係打聽他們的消息,你放心,他沒有事,只是被雪崩阻在山上了,通訊系統也摔壞了,所以暫時與總部失去了聯絡。直升機救援隊已經找到他們,很快就有消息來了。」

   有鈴聲響起,沈曹走到窗台邊,取過一台手提衛星電話,只聽了一句,立刻遞給我:「果然來了,你來聽。」

   我一時不能反應過來,只茫然地接過,怎麼也沒有想到,彼端傳來,竟是子俊的聲音:「錦盒,錦盒,是你嗎?」

   「子俊!」我大叫起來,淚水奪眶而出:「子俊,你在哪裡?」

   「我還在神山上,剛和直升飛機救援隊接上頭,明天就可以下山了。我已經決定中斷旅行,我下了山就訂機票回上海,錦盒,我想見你!」

   「我也想見你……」忽然,無比的委屈湧上心頭,我哽咽起來。

   音樂仍在空中徊響

   子俊小心翼翼地問:「錦盒,你哭了?別哭,別哭。你放心,我一定會安全回到你身邊的。你不是還答應過我,等我從神山下來,你要告訴我答案嗎?等不到你的答案,我絕對不會放棄的。」

   「是的。是的。」我哭泣著,「子俊,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遵守。」

   「那麼,你願意了嗎?你願意嫁給我嗎?」

   那邊傳來「絲絲」聲,是信號受到干擾,依稀聽到有人提醒子俊要中斷通訊,但是子俊不肯,還在大叫:「錦盒,錦盒,回答我!」

   我彷彿可以看得到魯莽的子俊躲過救援人員搶著說電話的樣子,不禁含淚笑了,大聲說:「子俊,我答應你,等你下山,我們就結婚。我答應!」

   電話到此中斷了。而我仍拿著已經沒了信號的衛星電話呆若木雞,眼淚汩汩地流下來,不能自抑。

   沈曹走過來,輕輕問:「錦盒,你已經決定了?」

   我點頭,絕望地點著頭,不能回答。

   沈曹,沈曹,我們要分開了。謝謝你替我找回子俊,我即將嫁作他的新娘,我同你,就此緣盡!

   沈曹伸出雙臂,輕輕抱住我:「來,我們的舞還沒跳完呢。做事不可以這樣有始無終的。我不想將來回憶的時候,連支完整的舞都沒能同你跳過。」

   他笑著,可是比哭更令我心碎。

   女人可以幽怨,然而男人必須隱忍。我知道他的心裡一定比我更難過。

   我流著淚,看著這個我一生中最愛的男人,音樂仍在空中徊響,我們重新握起手來,堅持跳完這最後一支舞。

   最後一支舞。當歌闌人散,我的愛,也就走到了終點。

   明天,子俊將歸來,我將回到自己原先的生活軌跡中,結婚,生子,與沈曹永不再見。

   華爾茲在空氣中浮蕩,心是大年夜裡守歲時的最後一根紅燭,歡天喜地地,一寸寸地灰了。

   而年終於還是要過去,新的辰光無可阻擋地來了。

   我們雙手交握,卻仍然好像隔著什麼,是兩塊石頭碰撞在一起。

   我伏在他的懷中,欲哭無淚,不知道是為了子俊的安全而歡喜,還是為了我同沈曹的訣別而哀傷。

   「沈曹,我談了十幾年戀愛,只有一個男友,也許是我潛意識裡不甘心吧,想多一次選擇。謝謝你給了我這個選擇的機會。」

   「我卻是談了十幾次戀愛,從沒有試過專一地對待一個人。我很想主動地堅決地追求一次,我也要謝謝你,給了我這個專一的理由。」

   眼淚忍了又忍,卻還是無休無止地流下來。沈曹,他每一句話都能夠這樣深切地打動我的心。

   然而我與他,只能分開,永不再見。永不再見。

   有什麼比心甘情願地與自己最愛的男人說再見更讓人悲痛欲絕的呢?

   我們到底未能跳完那支舞。

   疼痛使我寸步難言,沒了尾巴的人魚公主踩在刀尖上舞蹈的痛楚不過如此。

   我緊緊地抱著他,淚水滲進他的外套裡,多少年後,當往事隨風消散,這外套,依然會記住我曾經的傷痛。

   沈曹,沈曹,我是真地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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