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的炒竹筍、拌野菜讓她食慾大振,她什麼都不顧地大吃起來,享用了她很久都沒吃過的大餐。
然而,吃飽睡足後的她,再次面對寂寞的空屋和竹林,不管是管家衡叔還是車伕小阿金,都像他們的主人一樣失蹤了。
想到竹林裡去尋找,她又怕迷路走不回來,因此也沒敢走遠,只在竹屋內轉來轉去。
於是她決定去尋找譚步平的房間,心想或許能找到他。
結果,她很快就找到了,只是他並沒有在房內。
要認出他的房間其實很簡單,因為他的房間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沒有修飾,簡簡單單的擺設,非白即青的衣物,一排擺放整齊的書,桌子上凌亂的文房四寶,而最重要的特徵是一枚閃閃發亮的錢幣。
那應該就是初次見到他時,他手裡把玩著的東西。
她走近書桌拿起那枚錢幣,驚訝的發現這不是當今市面上流傳的那種帶紅光的鋼板,而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有著美麗圖形花紋,還閃動著銀色光芒的銀幣。
「那是公子寫的。」
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她回頭看到管家站在門口。
見她望著他,衡叔又說:「那是朝廷請公子寫的字,印製在錢幣上,很美!」
「對,很美。」她正想再問幾句,可管家已經轉身離開了。
朝廷?她想起在東順客棧見過的那兩個造幣局官員,心想他們一定就是來找譚步平寫字的。懷著對譚步平的欽佩,她將錢幣放回桌面上,退出了房間。
站在門口看看偏西的太陽,她決心就在這裡等他,只要他沒離開就一定會回來這裡睡覺,她一定要好好說服他,求他帶她去汴梁告御狀。
薛大哥說得不錯,只有他的才華和膽識能幫助她,何況,從他們認識以來,他已經在兩次關鍵時刻救了她的命,更別說他還幫了她不少的忙。
回想著短短時間裡,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她覺得命運真是奇妙,她與他本是陌生人,可是因為求他寫狀子,無意間將他捲入了自己家的災難中,害他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與她的命運連成了一體。
有的人相處一生一世也不會像她與他這樣,僅僅相處幾天就經歷了幾次生死磨難,如此的緣分難道還不值得他幫她幫到底嗎?
我能,一定能說服他!她在心底為自己鼓勵。
天漸漸黑了。
吃過晚飯,衡叔把燈點上,關了竹苑的門,看著依然抱膝坐在譚步平房門邊的她,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沉默地走開了。
「姑娘以為坐一夜就能達到目的嗎?」
就在她睡意朦朧時,一聲對於她來說猶如天籟的嘲弄將她喚醒。
「譚公子?」看到斜靠在門框上的譚步平,她高興地站起來。「不是的,我只是想等你。」
「等我?」譚步平眉梢一提。「所有的話我都講清楚了,還等我做什麼?」
「等你回來說服你。」她過於熱切的聲音透露出見到他的欣喜,她毫不掩飾的期待,表現了她對他的信任,對這樣的坦誠,譚步平難以繼續他惡劣的態度。
「好吧,看你等得如此辛苦,我就給你個機會,進來。」他轉身進了門,林紫萱跟著他,卻在房門口遲疑了。
「進來啊,怎麼?你不想說服我啦?」看著她畏縮不前的神態,譚步平戲弄她的念頭又起。他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個衣著簡樸、行為莽撞的村姑,總讓他有種惡作劇的衝動。
「可是,天晚了。」林紫萱看看身後漆黑寂靜的竹林,小聲地說。
「沒錯,天晚了,但這跟你說服我有什麼關係?」明知她的意思,譚步平故意裝傻逗她,看她能忍受多少。
「這是……你的房間……」她站在門口的陰影處,不肯進房間。
「沒錯,是我的房間,可你等在我的房門口大半天,難道不是為了進來嗎?」
「不,不是要進去,只是想說服你。」
「很好,我給你機會,你進來說服我吧!」譚步平雙手抱胸,臀部靠在桌子上看著猶豫不前的她。「你不想說服我了?」
「想,可是你不覺得我們那樣說話很不合時宜嗎?」
「不知道。」譚步平意態輕鬆地搖搖頭。「如果姑娘覺得不合時宜,那麼就不要進來,但不要說我沒給你機會喔!現在,我要睡覺了。」
說著他抬起一隻腳輕踢門扉,準備將門關上。
「等等。」林紫萱用雙手擋著門。「我們不能在外面說話嗎?」
「不能。」
「為什麼?」
他聳聳寬闊的肩。「因為那樣說話我很不舒服。如果你想說服我,就得在我舒適安逸的時候。」
「舒適安逸?」林紫萱的眼睛疑惑地看著他斜倚在桌沿邊的身子,不知他要怎樣才算是舒適安逸?
彷彿明白她心頭的困惑似地,他回答道:「一般來說,我靠在舒適的椅子上,或者躺在柔軟的床上時會比較舒服,那時候我是很容易被說服的。」
「躺……躺在床上?」林紫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他房內的床榻瞟去,他躺在床上的畫面讓她立刻覺得滿臉發燙。抬眼看他,卻與他興味盎然的目光相遇,讓她當即大感尷尬。她努力克制著心頭的羞怯感,大膽地說:「那如果我進去跟你說,你不要關門,好好坐在椅子上,心情會不會比較好?」
「也許,那得看你說得怎麼樣。」
「好吧,我進來。」林紫萱終於跨進了門。「你坐下吧!」
將她左右為難、不肯放棄的矛盾心情看在眼裡,譚步平暗中偷笑。好個有趣的姑娘!
站直身子,他走到遠離床榻的竹椅上坐下,拍拍身邊的椅子。「你過來坐在這裡。」
看到那是個比較寬敞的地方,也為了讓他有個好心情,林紫萱沒有反對,走過去坐下,開口就問:「你會帶我去京城嗎?」
「不會。」回答絲毫不拖泥帶水。
林紫萱一窒,但勉勵自己求人時要有耐心,這是她進城時學到的一課。既然正面說服不易,那她就來個側面遊說。
「那你還會幫助我嗎?」
「這要看你怎樣說服我。」他忽然邪惡地對她擠眉弄眼道:「如果你願意伺候我洗臉洗腳,那我的心情一定會很好,說不定我會立刻答應。」
林紫萱不信地瞪著他,他同樣回瞪著地。
「怎麼?伺候恩人會很不合時宜嗎?」
「不,不會。」林紫萱略一沉思,嚴肅地說:「我只是在想,你這麼大的一個人啦,還要人伺候洗臉洗腳真的很奇怪。我家只有我三歲的小弟要我照顧,你是要我像幫我小弟洗臉洗腳一樣照顧你嗎?」
這次換譚步平愣住。將他與三歲小兒相提並論,那不是對他的侮辱嗎?
可是,當他望入她純真的眼睛,看到慧黠的目光時,才恍然明白,自己被這小妞耍了。而他不但不對她生氣,相反的有絲竊喜,不過他不會讓她如意。
他繞開這個話題。「算了,暫時我還沒有那個需要,你繼續吧!」
「繼續什麼?」見他不敢接她的招,林紫萱信心倍增,故作茫然地問。
「繼續說服我呀!」他俊目閃亮,讓她無法再繞圈子。
「其實你都已經幫了我這麼多忙,明天就帶我去京城吧,路上我會好好聽你的話,等救出我爹,我全家人都會把你當神仙一樣供奉,當恩人一樣銘記不忘。」
「我不想被供泰,不過被人銘記不忘還不錯。」他的話帶給林紫萱一絲希望。
「對、對,是很不錯。」她熱切地望著他。
她美麗的眼睛具有說服力,可是他只是淡淡一笑靠回椅背上,仰頭望著屋頂,搖頭道:「不過,那對我來說也沒什麼意思。」
他毫無轉圜餘地的回答讓林紫萱開始感到氣餒,但她仍不放棄。
「早就聽說公子敢鳴不平,有正義感,長於辯難,筆鋒銳利如白刃,因此得了『神筆判官』的稱號。如今青陽縣令荒淫無恥,為非作歹,你幫助我進京告御狀,不正可一展長才,又整治了那惡官嗎?」
「非也非也。」他身子向後仰靠,那把看起來不甚結實的竹椅立刻不堪重負地發出嘎嘎聲。「姑娘的恭維沒有用。」
「不是恭維,是實話。」她急切地表白,故意不去在意那刺耳的嘎嘎聲。
椅子依舊在搖晃,他斜眼看著她,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那日客棧內,在下已言明不過是一介浪子諧客,平日代人揮筆擬狀只因閒來無聊,並非為判人心的曲直是非。」
見他口才極佳,知道自己說不動他,林紫萱失去耐心,焦慮地問:「你說吧,要怎樣的條件你才答應帶我去汴京?」
「沒有條件,因為我不能帶你去。」
「為什麼?」椅子的嘎嘎聲和他固執的神態讓林紫萱喪失了信心,她習慣性地扭絞著手指頭。
他看了看被她扭絞得發白的指尖,淡然道:「因為京路迢迢,秋暮風寒,在下不堪旅途之苦。」
「不苦,路上我會照顧你。」情急之下,林紫萱不經思考地說。
嘎嘎聲戛然而止,椅子腳穩穩地落回地面,譚步平張大眼睛看著她。
「照顧我?」她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讓他難以相信這個拘謹守禮的女孩,居然敢對他做出這樣的承諾。
見自己總算讓他不再表現得那麼漫不經心,林紫萱心中得意,趕緊說服他。「是啊,公子帶我去汴梁,路上我就是公子的使喚丫頭,一定會仔細照顧好公子。我有力氣,會燒水做飯,能縫補漿洗,如果公子需要,我願意伺候公子洗臉洗腳,保證讓公子少受苦。」
「你一點都不怕苦嗎?」譚步平的驚訝很快就被他一貫的悠閒自在所掩飾,然而心裡卻因她的話而波瀾起伏。因為個性使然,他從來不喜歡與人結伴而行,更討厭彼人伺候,可為何這個女子的一句承諾會讓他對溫情的照顧和有她陪伴的生活興起了一種嚮往呢?
「是的,我不怕吃苦,只要公子能幫我救出我爹。」見他似乎被說動了,她情不自禁地傾身向前,握住了他椅子上的扶手。
他的視線被她的這個動作吸引,他從她滿懷希望的眼睛轉而看向她的手,他記起那是雙習慣於做粗重工作,長著硬繭又充滿力量的小手。
是的,她有力量,她的身材也展現了這種力量,那絕對不是女人特有的纖柔嫵媚體型,她的四肢勻稱,肌肉結實,有強壯靈活的腰,還有跑起來絕對不輸給他的雙腿,那些都給他很深刻的印象。
「怎麼樣?」她問。
「什麼?」被她突然一問,他有點茫然。
「我有說服你了嗎?」林紫萱滿懷希望地看著他,想看清楚在燈光下不太真切的他。
「沒有。」他簡潔地回答著,站起身來,為掩飾自己緊盯著她看的失態之舉,他將某樣東西遞給她。「這個給你。」
「這是……」看到他手裡竟是支漂亮的簪子,林紫萱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拿去吧,這是給你的。」
「不要,這太貴重,紫萱不能要。」
「這是我特意為你找的,如果你不要就扔了吧!」他握起簪子作勢往門外扔。
「不要扔。」林紫萱急忙阻止他。「這麼漂亮的東西扔了多可惜。」
「沒用的東西扔了有什麼可惜?除非你收下。」他再次將簪子遞給她。
「好吧,我……收下。」林紫萱小心翼翼地從他手上取過那支獸骨製作,上面刻著精美圖形,頂部鑲嵌了紅寶石的簪子,發現與她見過的簪子不同,上面垂著兩條細鏈。雖然她不懂為何會多了一條墜鏈,但卻覺得很好看,不由得感動地問:「今天我找不到你,原來你去買了這個啊?」
「對!」他並不想告訴她,他主要是去爹娘的墳前燒香祭拜,只是淡淡地說:「你快試試看,合適嗎?」
看到他期待的眼神,林紫萱也很想試試這美麗的髮簪,不由得當即照他的話,將梳好的髮辮盤起來,用簪子固定住。
在她使用簪子時終於明白了那兩條鏈子的作用,它們是用來套在綰起的髮髻上的,這樣可以使髮髻更穩當,也更漂亮。
「嗯,很好看。」他欣賞地注視著她,而他的目光並沒在她的髮髻上,而在她嬌羞美麗的臉龐上。
他驚訝地想,美麗的女人其實並不需要特意打扮,尤其是這個在陽光和泥土中長大的女人。當她綁著大辮子或垂著散發時,美麗清純得猶如含苞欲放的花蕾,亭亭玉立,嬌艷中帶著稚氣和清香;當她將頭髮盤起時,卻美得如同全然綻放的牡丹,丰姿綽約,儀態萬千,一顰一笑無不帶著成熟女人的風韻。
「真的好看嗎?」她羞澀地問,柔柔的聲音讓他的心頭竄過一種難以抑制的激情,他忽然覺得很想為眼前這個美人賦詩作畫。
「你自己看。」他走近拉起她,將她帶到一面銅鏡前。
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林紫萱驚喜地張大了眼睛,她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有這麼漂亮,這都是這支簪子的功勞。「啊,真的很好看。」她讚美著自己,更讚美簪子。
「是的,你本來就很好看。」
「我是說簪子。」她不好意思地糾正。
「沒錯,簪子也很好看,明天上路時你就這樣裝扮。」
他的話讓她想起了他們懸而未決的話題。
「公子真的不願意帶我去嗎?」想到終得獨自上路,她深感憂慮和彷徨,笑容消失,喜悅退去,她轉過身來面對他。
「不是不願,是不能……」
「少爺、少爺。」
就在他的話說到一半時,門外傳來驚慌的喊叫聲。
走到敞開的房門邊,一看到滿頭大汗跑來的竟是車伕小阿金,管家則緊跟在他身後,林紫萱感到很驚訝。
「怎麼了,你不是回去了嗎?為何又跑來?」譚步平神情自然地問,但從他緊蹙的眉峰可看出他的緊繃。
「是,可在半途發現來了許多官兵,那是吳胖子的小舅子帶來的。我想他們是來抓林姑娘的,所以特地趕回來通報少爺。」小阿金急切地說。
「別慌,你趕快去把車藏進山洞裡,你也不能現身。」
「哦,知道了。」車伕連連點頭,轉身向外走去。
譚步平又對管家說:「衡叔,官兵不知這裡的內情,你能應付他們吧?」
管家立刻點頭。「少爺放心,衡宗能應付。」
「那好,你快收拾,別留下我們來過的痕跡,我帶林姑娘上山避一避。」
管家連連點頭,隨即離去。
譚步平轉身進屋抓起一個包袱掛在臂膀上,笑著對林紫萱說道:「走吧,美人兒,跟我上山看月亮去。」
見他在如此緊張的時刻還能談笑風生,林紫萱慌亂的心平靜了。
她跟隨著他離開了竹林。
清月照明,夜露沐衣,月光下的九華山,峰石奇峭,環境幽雅,他們沿著崎嶇的山路往山上走去。
初行時,山勢和緩,一路林木扶疏,清泉潺湲,走得雖匆忙卻很順利,可是不久,他們身後的山下隨即傳來了此起彼落的狗吠聲和敲門吶喊聲。
「噢,他們怎麼來得這麼快?」林紫萱驚慌地往身後看,可是樹環石繞,視線被阻擋,她什麼都看不見。
「別擔心,他們一時還走不到這裡。不過,那是群被烤肉誘惑著的餓犬,我們得加快腳步甩開他們。」譚步平安慰她,並加大步伐往山上走。
林紫萱緊緊跟上他,擔心地問:「你的管家和竹苑不會有事吧!」
「不會,衡叔可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呢!」
「高人?你是說他也是讀書人嗎?」在林紫萱的心裡,讀書人是最厲害的人。
可譚步平卻說:「不光是讀書人,還是一流的『樑上飛』。」
「樑上飛?」林紫萱的興趣一下子被挑起了,身後的追兵被她暫時遺忘,她從林五娘口中聽來的很多軼聞趣事中,很多都與被稱為「樑上飛」的裨偷大盜有關。「那個瘦小的衡叔真的是神偷嗎?」
「曾經是。」走在前面的人懶懶地回答。
「他可一點都不像小偷呢!」她興奮地追上他,並發出感歎。
他笑望著她。「以姑娘看,翻牆越壁的人該是啥模樣?」
「我沒見過,大概是賊眉鼠眼吧!」林紫萱不確定地說。
譚步平低聲笑了。「要真是那麼容易識別的話,宵小早就滅跡了。」
為了跟上他的步伐,林紫萱已經開始喘氣了,於是顧不上說話,直到走入稍微平緩的路段後,她才又問:「他怎麼成了你的管家呢?」
譚步平看看她,並沒有回答。
林紫萱以為觸及了他的隱私,急忙道:「公子不方便說就不說吧!」
可他還是回答了她。「他風靡京城多年,三年前在一個權臣家中失手被擒,雖然逃走了,但仍被官府緊追,他潛入官府偷出訟狀,找我替他改訟詞贏了官司,從此他金盆洗手,跟隨我返鄉,後來我買下竹苑,他就負責看管那裡。」
聽到是他的狀子幫「樑上飛」打贏了官司,林紫萱追問:「你怎麼改狀子?」
譚步平眉梢飛揚,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將狀子中寫他『從大門而入行竊』中的「大」字添上一點,再讓他將狀子放回原處,自己則於次日上官府自首,因此他的罪名減輕了,只罰了幾文錢了事。」
「大字加一點是什麼字?」林紫萱有趣又急切地問,真希望自己識得字,能明白其中的奧妙。
他想起她不識字,於是用手比劃著解釋給她看,在「大」字的肩頭加上一點,就是「犬」字。
這下她明白了。「我知道了,你將『從大門而入』改為『從犬門而入』,他的罪名就輕了許多,對不對?」
「沒錯,正是這樣。」
林紫萱心裡默默想著這一字之別帶來的不同結果,不覺為他的才華傾倒。「你真行,我要是也能識字就好了,就不會被人當面欺騙,簽下自己的賣身契。」
「認字並不難,你可以學嘛!」他鼓勵她。
她的心躍躍欲試,但也覺得是做夢。「真的嗎?怎麼可能呢?」
「只要願意,什麼事都是可能的。」
她抬頭,與他的目光相遇,這次她沒有逃避他,望著月光下他閃閃發亮的眼睛時,她躍躍欲試的心平靜了,明白自己再如何想成為識字的人都太遲了。「算了,我還是先逃過今夜,想法子救我爹吧!」
說完,她繼續往前走,可是覺得腳步沉重,因為現實中的一切提醒了她,要救爹爹,她還有很多的路要走。
譚步平也不再說話,因為他開始擔心身後的追逐者不會放棄,因為那些狗吠聲漸漸平息了,但人群的吵雜聲卻更加清楚,顯然那群追逐者正往山上追來。
林紫萱很快也發現了這點。
「他們追來了?」她指指山下。「他們看見我們了嗎?」
「也許,他們可不是善男信女,我們快走吧!」
兩人沉默地往山上走,山路越來越陡,危巖險峰與翠林修竹相間,溪流淺灘與香籐相纏,給他們的行走帶來了困難,特別是九華山的夜晚霧靄環繞,當夜深時,秋霧寒露瀰漫群峰,皎潔的月光透過白霧將山林染成一片白色,漸漸阻礙了他們的視線。
「譚公子,我們要去哪兒?」經過一段長而陡峭的山坡時,山下的人聲犬吠驟然消失,山林顯得格外安靜,林紫萱小聲地問,生怕大聲說話驚動了沉睡的山林。
譚步平同樣將聲音放得低低的回答。「到安全的地方。」
「還有多遠?」她仰頭看看前方望不到頂的山峰。
譚步平停住腳步回頭看著她。「怎麼?走不動了嗎?」
林紫萱立刻否認。「沒有,只是沒有目的地的行走讓人想睡覺。」
「快了,就在前面。」譚步平對她伸出手。「來吧,讓我拉住你,要是你打瞌睡,準會墜入千仞絕壁。」
原不想把手給他的林紫萱一聽最後一句話,急忙將手放進他的大掌中,並往身側絕壁看了看,可是那漆黑的山谷中只有白霧在飄蕩。
又走了很久,見譚步平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林紫萱忍不住想知道他的「快了」到底有多快,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她可不是個愛抱怨的女人。
她唯一作出的本能反應是用力攥住他修長的手指,在這樣特殊的情形下,拉著他的手似乎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既能節省體力,也能發洩情緒。
她相信她這一握一定讓他感覺到了痛。不然,他不會眼帶疑問地看她一眼。
可是他只是匆匆看她一眼,再以與她同等的手勁握了握她的手後,就不再有其他反應,只是邁開大步往上走,弄得她也不敢再使小性子。
崎嶇的山路如同永無止境一般,直到兩人都走得汗流浹背、呼呼喘氣,一間廟宇似的小屋終於出現在前方。可是一靠近林紫萱才發現,這不過是間供香客和出外化緣的僧人小憩的簡易茅屋。
「啊,終於到了。」她一聲輕喟,想甩開譚步平的手坐下來休息,可是那隻手並沒有放開她。
「再走幾步。」他低聲說。
「為什麼還要走?」
「你想休息的地方,正是每個上山的人都想得到的地方。」
他話不多,卻讓林紫萱明白了,這裡同樣是追趕他們的人會注意到的地方,於是她跟隨地繼續穿過小屋後的樹林,來到一個視野開闊的山坡。
「好了,我們就待在這裡吧!」
譚步平放開她,讓她坐下來休息,自己則走到峭壁邊往下眺望。
一路趕得急,來不及欣賞九華山的夜景.此刻靜坐山腰,林紫萱才細細端詳起夜色中的佛寺古剎。
身前不遠處是個深谷,放眼望去,浮動在谷中的白霧彷彿一塊輕紗,透過它,她看到松濤順著山勢傾洩而下,篩漏似的月光穿過樹影給山林披上了斑駁的衣衫,清涼的冷風撲面而來,剛才還冒著熱氣的身子竟擋不住那頓生的寒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趕緊往石頭後縮縮身子,避免迎面而來的風。
林紫萱再次伸手模摸胸前,感覺到那張折疊得硬硬的紙後,她安了心。
「只要有它在就好!」心裡想著,她屈身抱住自己,讓身體保持暖和。
「哈——啾。」一個被壓抑的噴嚏悶悶地從山崖邊的譚步平口中發出。
「喔,這裡真冷。」他低聲嘟嚷著走回來,將身上的包袱抓下來,從裡面扯出一個東西扔給林紫萱。「穿上這個擋擋寒。」
林紫萱抖開一看,是件又大又厚實的男人夾袍,繡花緞面在月光下發出柔和悅人的光輝。
「這麼好的料子,還是你穿吧!」摸著那光滑柔軟的織物,林紫萱不敢穿。她的一生中別說穿這種東西,就是見也沒見過多少回。
他揉揉鼻子說:「教你穿你就穿,不就是多層保暖衣,幹嘛推來推去?再說我們也許要等到天亮,你想凍出病來嗎?那可就沒人救你爹了。」
「那你呢?」林紫萱猶豫地看著他。
「唉,女人就是囉唆。」他抖抖手中的包袱布巾,往身上一披。「瞧,這不是很好嗎?所以,你不要多話了,快穿上吧!」
見那塊包袱布巾雖然很大,卻御不了寒,她想再推讓,可他已經走到懸崖邊去了。「快穿上,小聲說話,留神他們已經追來了。」
林紫萱不再拒絕他的好意,因為她確實很冷,於是順從地穿上了那件夾袍。又大又暖的衣服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寒冷離她而去,她靠在身後的石頭上,看著斜倚在山崖邊大樹下的譚步平。
她知道自己對他的好感正在迅速增加,但那不是因為他俊美的長相、雄辯的口才和出眾的才氣,而是他諧戲荒唐的表相下,小心保護她的態度和給她梳子梳頭、為她找盤頭髮的簪子,讓她穿上夾袍御寒這樣一些細小的貼心舉動。
籠罩著霧氣的迷濛月光,讓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從他的坐姿看,他還是她初次見到時那吊兒郎當的樣子,可是此刻他斜踏在對面樹幹上搖晃不停的雙腿不再讓她反感,他半躺半坐的懶散身軀不再給她不端莊嚴謹的感覺,甚至他披著一塊床單似的包袱布巾,瑟縮的模樣也別具風格。
總之,他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那麼自然,細想,如果硬要將薛紹春那種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神態放到他身上,那一定會給人不倫不類的感覺,也會將他機敏善辯、活潑好動的特質扼殺,而她,已經開始喜歡上他自然隨意的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