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女兒孝服,骨瘦如柴地跪在靈堂裡。人潮川流不息,多的是往昔親友,少不了的是對於她的身份指指點點的耳語。
依照花城禮俗,出殯這一日,每當有親友來弔唁時,喪者親人或丫鬟們要陪著這些人放聲哭泣。
可戚無雙面對著那些來喪禮看熱鬧的人,她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只是背脊挺得筆直地跪在父親的棺木前,像根木樁似的一動也不動。
戚無雙的幾步外,父親的幾名妻妾帶著孩子哭鬧不休,將藺常風特地請人佈置的莊嚴靈堂吵得無一刻安寧,戚無雙也沒有出聲斥喝。
她懂得姨娘們恐懼的心情,她們養尊處優了一輩子,眼下父親屍骨未寒,她們便要被叔叔趕出深宅大院,要她們情何以堪。
戚無雙目光茫然地看著前方,一直到所有親友全都哀悼過並離開,屋裡只剩戚家家眷及藺府服侍的僕傭了,她仍然毫無知覺地跪著。
「起來休息吧。」始終陪在她身邊的藺常風扶著她的手臂。
「不。」戚無雙搖頭,仍然堅持雙膝落地。
「這樣跪著不能改變什麼,只會弄壞身體。」幾個時辰下來,她米粥未進,只像塊石碑似的佇在原地。
「這是我對我爹的心意。」她堅持地說道。
「你爹會希望你身體強健,重振戚家。」藺常風攬起她的腰,硬是要攙起她。
「不,他不會再希望我什麼了。」戚無雙面無表情地拉開他的手,目光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她爹的棺木。
「你回頭看看你爹的妻妾,還有你那些未出閣的同父異母妹妹,還有你娘……」
藺常風指著坐在一旁,由戚無雙之前迎娶的二房蘇秋蓮陪著,幾天以來淚水不曾停過的戚夫人。
「我會為了她們而振作的,但是此時就讓我陪我爹這最後一程……」
「唉呀,我苦命的哥哥啊!你死得好慘啊!」
遠遠傳來一道驚天動地的哭喊聲。戚無雙驀一抬頭,但見她的叔叔戚松正聲嘶力竭地邊哭邊跪爬地進來。
戚無雙眼裡綻出火光,她朝藺常風伸出手。
藺常風一手握住她的手掌,一手攬住她的腰,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目光則是緊盯著那裝腔作勢哭過的戚松。
幾日前,他意外發現戚家老爺的死因並不單純。
根據他多年來緝兇追查的經驗判斷,他認為戚家老爺之死與戚鬆脫不了干係。而兇手在得意忘形或心生膽怯時,最易露出馬腳……戚無雙沒發現藺常風眼裡的沉吟,她正咬緊牙關,強迫自己伸直如有針扎的雙腳,整個人站得筆挺地瞪著戚松。
「哥哥喔……」戚松衝到棺木邊,一股酒氣隨著他的動作飄散於屋內。
戚無雙看著戚松睡眼惺忪的醉容,她握緊拳頭。
「出去。」她冷冷說道。
「我來弔唁我哥哥不成嗎?」戚松幹啼著,眼裡卻無絲毫悲傷。「哥啊!你好苦的命啊!」
「是你害死了他。」戚無雙咬牙切齒地說道。
「冤枉啊!害死我哥的人是你這個不肖女啊!若不是你女扮男裝,你爹怎麼會被你氣到身亡,鄉親們過來評評理啊……」戚松趴在地上,拍打著地面,用力放聲吼叫了起來。「我苦命的阿兄啊,你怎麼養出這麼一個女兒……」
「事情原本可以順利解決的!要不是你到我爹面前胡亂瞎說,他怎麼會氣成那樣!」戚無雙上前一步,想揪住戚松,把他踢出靈堂。
藺常風擋在她身前,握住她肩膀。
她與他對望一眼,懂得他不要她失了面子的用心。
藺常風走到戚松面前,高大身影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一瞬不瞬地盯住那張畏縮的臉。
戚松看著十四皇子不怒而威的姿態,身子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
「你若有你裝哭的一半真心,又怎麼會在我岳父屍骨未寒的時候,就將我岳母及額娘們全都趕出家門?」藺常風聲調平靜,可一對黑眸卻冷峻得讓人不敢逼視。
「那是……那是我……」戚松被嚇得結結巴巴了起來。
「全花城都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憑空得了我岳父及無雙這些年努力掙來的家產,還敢到靈堂放肆,是想我岳父在夜裡找你算賬嗎?」藺常風目光炯炯地看著戚松,高昂聲音則傳遍了整個靈堂。
戚無雙一語不發,只用一對黑幽幽的冷眼,索命陰魂似地緊盯著戚松。
「我……我是好心想告訴我哥……」戚松冷顫連連,急忙從腰間掏出一個酒壺喝了一口酒壯膽。
「善惡到頭終有報,你的報應很快便會到來。」藺常風目光始終沒離開戚松,想從他臉上找到一絲心虛。
「你……你和無雙又沒成親,這是我們戚家的家務……」戚松仗著酒膽,咕噥地回了一句。
「大膽戚松,你方才說什麼?」藺常風黑眸一瞠,皇族氣勢足以讓人膽顫心驚。
「小人什麼也沒說。」戚松嚇得趴在地上,猛磕起頭來。
「沒說什麼正好,沒瞧見戚老爺就站在你身後瞪著你嗎?奉勸你日後最好別走夜路,免得遇到想找你算賬的人。」
藺常風板著臉說完,正好一道冷風吹進靈堂內,白色祭幡頓時高揚而起。
「哥哥,我沒害你,你可別把帳賴在我頭上啊!」戚松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嚇到腿軟,全身不住地顫抖起來,始終不敢回頭。
藺常風專心看著戚松身後,那目光專注得像是正在與某人對望一般。
「戚老爺要我對你說兩件事。第一,你做了什麼好事,自己心裡清楚;第二,全花城都知道戚家家產是靠他掙來、靠無雙撐起場面來的,你好自為之。」藺常風沉聲說道。
「我沒有害死我哥哥……」戚松頭皮發麻,抱著頭連滾帶爬地衝向門口。
戚無雙怒火一起,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喊道:「這樣就走了?你不是來耀武揚威你那不勞而獲的戚家家產嗎?戚家六間鋪子,夠你再賭個一陣子了!」
「你這逆女,以後別想叫我一聲叔叔,自此生老病死全沒干係!別想貪我家產一分!」戚松又喝了一口酒後,站在門口大聲喊完,不敢等到藺常風開口,便落荒而逃。
「藺府的人聽好了,以後不許這個人跨入我藺府一步。凡是藺鬆去過的茶坊餐樓,日後我也一概不去。」藺常風沉聲說道。
此話一出,大伙便知道戚松這輩子也享不了什麼福了。
藺常風貴為王爺,茶樓、餐館們捧著銀子請他上門指教、拉拾名氣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為了一個戚松和藺常風過不去呢。
藺常風低頭看向戚無雙,她正摟著他的手臂,倚靠著他,正是她往昔習慣的姿態。
「財富權勢雖說是富貴浮雲,可對我們這種凡夫俗子來說,還真是容易讓人感到痛快。」戚無雙仰頭看著他,清瘦臉孔總算露出一絲笑意。
藺常風望著她的笑意,他胸口一擰,更加攬緊了她的腰。
「我認為戚松撐不了不多場面的。到時候,咱們再把戚家鋪子一間一間給收回來。」
戚無雙用力點頭,唇角笑意更甚,眼裡也開始恢復光采。
「藺哥哥……」戚無雙扯扯他的手臂,附耳對他問道:「你真看見我爹了嗎?」
藺常風神色錯愕地看著她,不明白一向伶俐的她,怎麼會不清楚那不過是嚇唬戚松的手段罷了。
戚無雙看他表情怔愣,她勉強扯動了下唇角。
「我知道你那是唬人的,只是忍不住會想……你若真見著了我爹,替我這不孝女說上一句抱歉。」她嘎聲說道。
藺常風鼻酸,瘁地低頭看向地面,竟無法再正視她的雙眼。
戚無雙的娘戚夫人聞言,忍不住也是一陣淚漣漣。
而戚夫人這一哭,戚老爺的幾房妻妾們也全都哭天喊地了起來。
「都怪我,當初就不該讓無雙女扮男裝。」戚夫人揪著手絹,哭倒在蘇秋蓮肩上。
「無雙若是不女扮男裝,大老爺這些年怎能如此快活?」蘇秋蓮及戚無雙的幾名妻妾們連忙上前安慰道。
「請戚夫人及諸位姨娘放心,我會負責照顧你們。」藺常風說道。
「她們是我的責任,我要自己扛起這一切。」戚無雙仰頭,目光堅定地望著他。
她發誓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戚松知道她戚無雙是她爹調教出來的好人才,絕不會被他這匹貪狼輕易打倒。
藺常風握住戚無雙的肩膀,從她異常堅定的眼神知道她的悼將在這一日終止。戚松的出現,刺激了她振作,如今該是他放手讓她獨自奮鬥的時刻了。
「聽你這麼說,我便放心了。」因為他眼下還有其他事要煩惱。
因為他那日替戚老爺入殮時,意外發現了戚老爺手上的蛇花斑紋。
這事表示戚老爺也中了蛇花之毒。只是,公主人在宮裡,御醫正巧用瞭解蛇毒的劑方,而戚無雙的爹沒有。
一連發生的兩樁蛇花毒害案,絕不只是偶然。
若是下一回,毒手伸向戚無雙,那他是決計沒有法子忍受的。
只是,他如今已辭去秘密御史一職,人已不在公事門中。要調查此事,只能請九哥代為將真相傳達給父皇,盼能讓「御密處」盡快查出真相。
「藺哥哥若真的放心,為何又擰著眉?」戚無雙挑眉問道。
「這段時間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藺常風淡淡地說道。
戚無雙拉住藺常風的手,走到爹的靈位前,雙膝落地,叩叩叩地連嗑三個響頭。
「爹,我雖不是男子,可我自信才能資質絕不遜於男子。我在此立誓,戚家一旦不恢復往日榮景,我就一日不與藺哥哥成親!」戚無雙朗聲說道。
藺常風皺起眉,還來不及說話,戚夫人便已驚呼出聲。
「你說的是什麼傻話!你們不成親,旁人會怎麼說你們?我們如今可是全住在藺府啊!要不是因為怕你精神不佳,我原本是要你們明日便成親的。」
依照花城風俗,若能在亡者出殯三日內成親,亡者府裡便能一掃死亡陰影,讓府內十年內不會再有第二樁喪事。因此,也形成花城喪禮之後便是熱鬧婚禮之特殊景象。
「娘,無雙是想借此表示她想重振家業的決心。而我心裡當她是妻子,這輩子也只娶她一人,請娘不用擔心。」藺常風扶起戚無雙站到戚夫人面前。「我對旁人只說無雙是我妻子,也請大家如此配合。」
藺常風目光看向戚老爺的其他幾房妻妾。「若是多嘴嚼了舌根,就別怪我不當她們是一家人了。」
戚老爺的妻妾們點頭連連,一個個都不敢再多言。
而戚無雙用盡全力握住藺常風的手,只願所有風風雨雨在這一刻都能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