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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一闕 第九章 殿前一跪 作者:於佳

  嫩臉修蛾,淡勻輕掃——今日的罷月女主細細裝,精心扮。眉眼生輝,紫衣著彩,最後正了正手腕間那串紫玉珠。以銅鏡正了正衣冠,她走出寢宮,往朝堂大殿去。

   出了寢宮,她習慣地向後望了望,他就在她身後五步遠的地方守候著他。罷月悵然,只要他還在那裡就好,她就什麼也不怕,什麼也擊不倒她。

   大步走上正殿,揮開紫袍坐於王位之上。她俯視殿下眾臣,「今日何事要奏?」

   眾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低著頭不做聲。罷月以手肘撐著下巴,擺出一副百無聊賴,「若是無什要緊事,那就退朝吧!」

   「臣……臣有事要奏。」一個銀衣大臣鑽了出來低頭報:「近日民間傳聞找到了失蹤多年的斜日女主,不知女主可聞此事?」

   罷月並不出聲,靜聽後話。

   「據傳那位女子一身白衣,和失蹤的斜日女主極為貌似。其氣度不凡,遇見那位白衣女子的人說,她出現之日與斜日女主失蹤之時相近。臣以為,此事關係甚大,當謹慎處之。」

   有一個大臣開了頭,餘下的眾人便騷動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

   「臣以為該接回那位貌似斜日女主的女子,以辨真偽。」

   「既然這白衣女子有可能是斜日女主,不管如何也要將其接回宮中。若她真是斜日女主,這流落民間傷我皇家體面。」

   「正是此話,正是此話。」

   「臣也以為幾位大人此言甚是,女主乃天命之人,身嬌肉貴,幾年白衣生涯,想來臣就心痛啊!」

   說著說著還拭起淚來。一人落淚,其他大臣也慌忙拿袖掩面,朝堂之上赫然間哭聲慟地。

   此時堂上忽然傳出一陣朗聲大笑,眾人的哭聲乍歇,紛紛抬起頭來朝笑聲傳出的方向望去。

   不是旁人,正是高高在上的罷月女主。

   她站起身,在王位前來回踱著步子,「這民間傳聞甚多,斜日女主失蹤幾年來,出了多少個女主,有一位是真的嗎?這事也值得大驚小怪,我看諸位是太閒了。我革嫫無事可忙,國泰民安到各位可以回家休養生息了吧?」

   這是要將領頭提及此事的大臣們全都罷官遣返回家啊!

   二閒王躲在臣子中間,自始至終不曾開口說一言發一聲。他在心中暗歎,還是九斤半聰明啊!上朝之前,她就反覆叮囑他千萬別跟女主提及斜日的事,這話可是真不錯啊!

   九斤半分析得對。當初滄江先王將王位傳給斜日女主,若非女主失蹤,罷月女主也坐不到今天的位置。今日如若斜日回到宮中,這王位到底該由誰來坐?又是一檔血雨腥風的大位之爭。

   幾年前,罷月女主跟素縈王后爭奪天下的手段還歷歷在目。如今看來素縈王后的手段到底還是平常,幾個回合就敗在罷月女主的手上。然斜日的手段可就非比尋常了,這兩姐妹若當真幹起來,誰能奪得紫袍權冠天下尚且難定。

   這奪位之事非同小可,站錯了班就死定了。在勝負難定之時,二閒王決定還是乖乖聽從九斤半的話拿出他一貫的作風——裝聾作啞。

   他是打定了主意沉默到底,可惜偏有人要他開口說話。

   罷月女主目光橫掃,停在二閒王的身上,「王叔啊,您是朝中重臣,又是王室中的長輩。早前您也上折子告之本主,臨家找回了疑似斜日女主的白衣女子——您看這事如何是好?」

   「這……這事其實……」完了,上朝前忘了問九斤半若女主追問當如何應對了。

   二閒王正挖空心思想措辭,門外忽報——

   大商人臨一水奉送斜日女主歸朝。

   捏著腕間的紫玉珠,罷月怔怔地看著她一身白衣走在朝堂之上。

   歲月在她的臉上幾乎未留下任何印記。她笑得仍是那樣的平靜而深沉,舉止間流露出的那絲氣度即可容納天下。

   她回來了,她終究還是回來了。

   除了她,這天下再無人能擁有這般的王者之勢,也唯有她才能讓她連呼吸都感到壓抑。

   朝堂上剛剛還掩面而泣的臣子全都直著眼望著她。少了那身赤袍,多了一身白衣,臣子們不敢認她,只拿眼盯著瞧著,等待女主的授意方敢有所為。

   而罷月的目光卻未留在那身白衣之上,她偏過頭望向身後的黑影,她在意的不過是他的反應而已。

   他卻沉著臉,表情木然地注視著前方,不動不搖,彷彿任何俗事與他無關。

   他選擇了沉默,這於罷月而言大概是最好的消息了。

   正了正紫袍,她坐在王位上與站在下方的白衣女子對視良久道:「你的容貌的確與本主的姐姐——斜日女主極為相似,可這世間相似之人何其多也。這幾年,有好幾位冒認自己是斜日女主,本主憑什麼相信你是真的?」

   白衣女子立於下方,仍是笑得從容。她指了指身後的臨家老九臨一水,滿臉無辜,「是他說我是斜日女主的,您有話問他便是。」

   臨一水跪在殿上心中大罵:靠,關鍵時刻推他出去擋災,他奶奶的斜日也太不仗義了!

   「稟女主,此白衣女子在我家的碼頭幹了幾年的粗活。我無意中見到她覺得面熟,想起幾年前曾在宮中見過斜日女主。與此白衣女子交談之下方才知道,她曾落水,被我臨家碼頭上的苦力救起後失去了記憶。大概是在水中受了傷,遂一身白衣在碼頭上做活度日。

   「我推算她落水的時日和斜日女主失蹤的日子相近,加之她的言談舉止頗有王者之勢,我讓她寫了幾個字,對照斜日女主當日下發給我的折子,字跡竟完全相同。遂我大膽猜測,此白衣女子便是失蹤多年的斜日女主。」

   他一番話不慍不火,像一杯淡而無味的溫水,卻一點一滴潤到在場眾銀衣官員的心尖上去了。

   臨一水的話中沒有一句肯定自己帶回來的白衣女子就是斜日女主,可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在解開眾人心頭的疑惑,肯定地告訴大伙,她就是斜日女主,讓人無法置疑。

   罷月晃了晃腳尖,有點明白為什麼革嫫大多的碼頭營生都讓臨家做了去。這臨一水果然非比尋常,他若進官場做銀衣,怕不是一般的朝臣可相提並論的。

   單瞄了一眼立在下頭的那身白衣,她的平靜讓罷月有點惱火。失去記憶?她的這招也忒陰鷙了些,要鬥計要耍狠,她們倆明火執仗地來便是了。

   莫不是,她另有算計?

   罷月盤踞在王座之上,傾身上前直指斜日,「你失去了記憶,怎麼知道自己就是我親姐——革嫫王朝的斜日女主?」

   白衣女子雅笑著搖了搖頭,「稟女主,我並不知道,這話要問臨九爺。」

   他奶奶的,又把他往水深火熱裡推!

   臨一水拱手上前,又道:「回女主,我無緣在斜日女主近身侍候,這位沒有身份的白衣女子究竟是不是女主本尊,我實在瞧不真切。不如請出女主身邊的近人認一認,女主許多細小的行為舉止,怕只有近身侍候的人才能辨上一辨。」

   二閒王選在這時候上前湊熱鬧,忙點著頭稱是,「這話在理!這話很是在理!」

   「是是是。」

   「是這個道理不錯。」

   一幫臣子你也說好,我也稱是。推著罷月女主走到最後這一步,「那你們說請哪位近身侍候過斜日女主的人來認人呢?」二閒王眼一瞄就瞅見始終立於王座後,也始終沉默無言的那道黑影。

   躲得過初一,溜不出十五。沒理由他一個閒閒王爺被人放在火上烤,他這個惹事的主倒能安然無恙。

   二閒王長臂一揮——

   「就他吧!」

   眾人的目光隨著他修長的手臂望過去,全都定在那道黑影身上,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歎:「他?」

   「諸位大人忘了吧?在斜日女主失蹤前,他可是一直隨侍左右的,咱們這夥人中間再沒有誰比他更熟悉斜日女主了。」

   罷月回身望向身後人——是時候他該走出陰霾,重返天下了。

   只是他入世這日,怕就是離開她身邊之時了。

   「遣風。」

   「屬下在。」遣風上前。

   「既然大伙都覺得你是最適合認人的,你就去認認吧!」

   「是。」

   遣風走下王位上的台階,一步一步走到那白衣女子的身前。說是辨人,他並不敢直視她如炬的目光,喉頭滾動,他的眼只盯著她腳前的地面。

   殿上的眾臣子等不及想問個答案,王座上的女主也等不及想知道他口中的答案,開口催問道:「到底是不是斜日女主,你老實給個回話便是了。認錯了人,本主也不加追究。」她轉著手腕間的紫玉珠子,一圈一圈地轉啊轉的。

   眾人的目光落在遣風的身上,足可以將他當場焚成炭。他只是默默地埋著頭,默默地背負著眾人和女主的焦急等候,默默地……默默地……沉默。

   他如一匹駱駝背著沉重的稻草,朝臣、二閒王、臨一水,還有罷月不停地往他身上加稻草,他挺直了脊樑骨不動不搖,堅持不倒。

   終於,最後一根稻草放到了他的背上,是她——他發誓以死效忠的主子親手添上去的。

   「我到底是不是斜日女主,大人您給句話呀!若不是,我轉身便出了這大殿,做我自在的白衣;若是……」

   他這頭老駱駝終於被最後一根稻草給壓垮了。

   雙膝墜地,他匍匐在她的腳邊。

   「遣風見過女主,給女主請安。沒保護好主子,讓主子吃了這麼多年的苦是遣風的罪過,我罪該萬死萬萬死。」

   此言一出,由二閒王領頭,眾大臣齊齊下跪。

   「臣等參見女主,賀女主還朝。」

   一身白衣反剪著雙手,她既不請眾人起身,也不答應自己的新身份。遙望著王位之上的罷月女主,她笑得……是那般自在從容。

   罷月卻心中一沉,一瞬間被推到了油鍋裡,被小鬼拉進地府差不多就是這等感覺了吧?可親手推她去死的不是旁人,正是她做盡一切想要維護的遣風。

   「好好好。」她一邊鼓掌一邊大笑,走下王座,她站在白衣女子身前,「既然連遣風都認定你是我親姐,那應該十有八九是了吧!來人啊!送斜日女主回斜陽殿,速派醫官給女主診脈,治好女主的失憶症是頭等大事,其他事等女主身子痊癒後再行計較。」

   同樣反剪的雙手,斜日的手中空無一物,而罷月的指間卻拿捏著從斜日手裡奪過來的紫玉珠。

   寢宮之中除了他和她再無旁人,宮人都被她遣出去了,這裡只留下他同她做伴就好。

   其實,她想要的一直就只有這麼多而已。而如今,連這麼點希冀也成了她的奢望。

   想她革嫫女主富有天下,可她連一點點回應都得不到。

   幾年了?她守著他幾年了?她的付出歷歷在目,他為什麼就能裝作看不見呢?

   撫著那床冰冷的錦被,幾年下來她著實有些累了,「她回來了,你該去斜陽殿守著,還跟我來這裡做什麼?」

   「我應了你要守在你身邊,自然是說到做到。」他低頭站在她的床前,守著規矩不敢近身。

   她卻只是淒涼地不住搖頭,「這時候還說這些話誆我,沒有必要啊!她回來了,你親自認下了她。你一直在等在盼的主子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你該欣喜萬分才是。快去守在她身邊,跟她商量著怎麼對付我,怎麼把她扶上女主的王位才是啊!」

   她這是故意拿話激他,他聽得出來,「你氣我當眾認下斜日女主,是嗎?」

   「她本就是真真正正的斜日女主,你不認,早晚她也會回宮進駐斜陽殿,我氣你又有何用?」

   她只是希望無論何時何地,面對何人,發生何事,他都能不問緣由地站在她的身邊,就像她信任他一般守護著她。可是她知道,他的這份信任早已交託給斜日,沒有她的份。

   那麼,這麼些年她的付出都到哪裡去了?

   自懷袖中拿出一包藥粉,她取過桌上的酒,將藥粉倒了進去。

   「知道這是什麼嗎?」她自問自答,「毒藥——五年前,我看著斜日喝下的那杯梅子酒裡就放了這東西。五年前她沒死,你猜,五年後,她會不會死?」

   她的手慢吞吞地搖晃著那瓶酒,笑得好甜美好天真,她又回到了那個與世無爭,整日在宮中惹事生非,等著斜日幫她解決麻煩的小妹妹。

   遣風眨了眨眼,現在不是分神想其他事的時候。他、女主,還有她,他們都走到了懸崖旁邊,生死一線的緊要關頭。

   「罷月,你罷手吧!」

   他這聲勸聽在她的耳中卻很怪異,「你是為了我才這麼說,還是為了救她才發出這聲歎?」

   「你們是嫡親的姐妹,何苦呢?」又是一歎,將他積壓多年的鬱結全都歎了出來,「我知道,這世上我最沒有權力這樣勸你,我也知道你之所以會走到今天這步完全是因為我。可是罷月,今天在這裡我只想勸你罷手吧!無論是為了她,還是為了你自己,都停止吧!」

   罷月挑眉笑容滿頰,「若是我不肯呢?你會站在她身後與我為敵,還是站在我的身旁,無條件地支持我?」

   這問題怕是連遣風自己都說不出答案。

   就由她來幫他找到最終的結果吧!

   將那壺酒塞到他的手中,她揚手推他出門,「你去,把這壺酒送到斜陽殿中,就說是我這個妹妹送上她最愛喝的梅子酒。」

   又是毒酒,還要他去送,遣風不覺大喊:「你到底想幹嗎?」

   她不妨對他明說了:「斜日不是說自己失憶了嗎?那她一定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褪去那身無上尊貴的王袍變成一身白衣的平民。她聞到自己喜歡的梅子酒味定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若她執意不喝,那我倒要細想一想她為何要裝失憶騙我了。」她根本就是不給女主任何活命的機會——遣風還想再勸,她卻以纖纖玉指遮住了他的唇,「什麼也不用說了,若你誠心守護我一生一世就把這壺酒給斜日送去。不然,」她捻著那串紫玉珠鏈輕聲訥訥,「本主也是到了大婚之年。」

   她要大婚?她要嫁人?她要另找人守在她的近身,夜夜噩夢之時另有一副懷抱將她納入其中給她無限溫暖?

   每一個假想都幾欲將遣風逼瘋。幾年來她從不曾要求過他什麼,更不曾要他明確示愛。一夕之間她把話說到了決絕的地步,不是威嚇,她是真的下了決心。

   酒捧在他的手心,分明是涼的,卻著實燙手。

   他知道,終於到了抉擇的時刻。

   「是你啊!」

   仍穿著一身白衣的斜日親自打開宮門,見到站在外頭的遣風,悠然一笑,仍是那般平和,「我們在大殿之上見過一面,聽他們說你曾是我近身之人?」

   遣風低垂的腦袋向下點了點,手中那壺酒藏得更深了。幾年未見,所有對她的規矩他一刻也不曾忘記。單膝下跪,雙手行禮,「遣風見過女主。」

   「起身吧!」她親自扶起他,「我不太習慣別人向我行禮。」

   她笑得極謙和,不太像當年那個意氣風發,預備登基成王的斜日女主。可遣風依然感覺到她自深處散發出來的霸氣,那是只屬於她的王者之勢。

   「女主近來還好吧?」

   他本是隨口問道,卻問進了斜日的心口。她揮著手抱怨開來:「好什麼啊?一點也不好。我每天困在這座宮殿裡,這裡不能去,那裡不便走的。隨便走兩步,還有一大群的宮人、內官和侍衛隨侍左右,成天悶都悶死了。」

   她以女主的身份進了宮,入主斜陽殿並不是這場王位之爭的勝利,反倒是困境的開始。她入了宮便進入了罷月的全權掌握中,說是請她好好在斜陽殿裡養身子,其實就是軟禁。

   若斜日女主當真沒有失去記憶,她絕不會甘願做一隻困獸的。遣風相信他的主子是真的病了,完全不復從前的手段。他想勸罷月用不著防備斜日女主,可他知道她聽不進去,她只想知道他到底站在誰的身後。

   如今,他唯有勸說斜日女主了,「女主,您離宮吧。」

   「為何?」她笑瞇瞇地問他,恬淡的表情完全不具任何威脅。

   「女主,您曾對我說過這座王宮就像一副棺材,把大家都埋在裡頭,遲早都得窒息。您曾說,若有可能您想離開這副棺材,哪怕做個白衣也好,只求逍遙自在。您或許什麼都不記得了,那由我來告訴您好了,這裡待不得,萬萬待不得,您還是走吧!」

   為了女主的安危,也為了罷月的今後,遣風懇求斜日離開王宮,永不回來。

   斜日的全副注意力都瞄上了他懷中那壺酒,「這味道好熟悉啊!是我喜歡的梅子酒,對嗎?雖然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可還是記得曾經的喜好。你特意拿了梅子酒來請我喝?快快呈上,今日我要一醉方休。」

   「這酒……」

   不等遣風說完,她一把搶過那壺酒。酒已送到嘴邊,她又停住了,「這酒是你送給我喝的嗎?我別喝錯了,若人家要我還,這喝進肚子裡的東西我可還不出來啊!」

   遣風在主子面前從來不敢隱瞞,忙報:「這酒是罷月讓我送給您的。」

   「你是說女主啊?」斜日以酒壺輕輕敲打他的腦袋,「人家可是革嫫的女主,世間最最尊貴之人,你怎麼可以隨便叫女主的名字呢?該打!」

   「何止該打,我根本該死。」遣風立於陰霾中,困於心境內如生如死。

   斜日不理他面上的難色,拿起酒又是聞又是看的,「既然是女主送給我的梅子酒,那定要嘗嘗嘍!」

   她說著已將酒送到嘴邊,緊要關頭遣風一把拉住了她,「不要!不要喝!」

   斜日抿起唇角瞥過他,「怎麼?這酒喝不得?」

   他支支吾吾,到底什麼也沒說。

   「是我不配喝女主送上的酒,還是這酒壓根喝不得?」

   她一再逼問,他只是不說。她不再跟他白費口舌,「既然你不說,那我可要品嚐這壺中的好東西了。不過在喝這壺梅子酒之前,我想跟你說句體己話。」

   「女主請說——」

   「那日你將我的船推入急流,我從未怪過你。」

   「……」

   遣風愕然地望著面前一身白衣的她,半張著嘴說不出話。她沒有失憶?她記得往日一切的一切?

   他不說?好,那就讓她來說吧!

   拍拍他的肩膀,斜日悠然一歎:「我從未怪過你,因為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初衷是為了救我。」

   雙膝一沉,遣風匍匐在她的腳邊,話語呢喃:「主子——」

   「當初我回宮之前要臨老九通知你,他說我此舉不妥,我告訴他,若這世上還有一人肯為我捨命,那就是你遣風了。」

   「遣風讓主子失望。」

   「你的確讓我很失望。」她拉起他,與他對視,「當日我三番五次警告過你,若想罷月平安一世萬不能助她掌權,你為何不信我話,不聽我言?」

   不是他要助她,是她一步步的堅持和執著讓他無法拒絕。

   斜日一瞬間聲色俱厲——

   「讓我替你說吧!你私心太重——你想藉著罷月登上王位平你西陵家當年無法對人言的冤屈。你想借她的手還你西陵家昔日的榮耀。你以為這樣一來你就再不虧欠西陵家任何東西。可你又不想憑著自己心愛女人的力量恢復赤袍貴族的身份,那讓你這個男人覺得顏面盡掃。

   「於是,你便以黑衣的身份站在她的身後,浪費著她大好的豆蔻年華和比王位更尊貴的感情——你不只是私心重,根本是卑鄙。

   「這些話我是替罷月來罵的,你當她什麼都不知道,你當她什麼也感受不出來?她若還有什麼不知道的,那就是不知道你真實的身份。你連自己到底是誰都不敢對她講,你根本不配得到她的愛。」

   「別說了,女主,您別說了。」他不想聽,不想聽她提及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出身。

   他的心事沒有人比她更懂,早些年她不挑明是希望他能自己想開。幾年下來,連罷月那般洶湧的情感都沒能解開的糾結,她是不指望他了,還是由她親自動手吧!

   「西陵遣風,我曾對你說過,你可以恨可以怨可以責怪天下人。可你沒理由否認自己的身世,因為事實如此,即便你不承認又能如何?」

   她手無彎月刀,可句句都如這世上最鋒利的利器砍在他的心上,「明說了吧!罷月會落到今天無法收拾的地步全是因為你,可你又為她做過什麼?」

   罷月……他的罷月……他的女主,他除了埋首於自己的卑微中默默守在她的身側,他又為她做了些什麼?

   眼睜睜地看著她殺姐滅親,登上大位,離他越行越遠?

   「我若是罷月,定要招大把大把的男寵進宮,讓你在旁邊看著我過得有多快活。」

   可罷月不是她,她也沒有罷月沉在心頭化不開的那份濃情,只是她們都有放不下的人。她放不下的那一個不會正在青廬抱著女弟子滴口水吧?想想心頭就悶悶的,還是快快辦完這邊的爛事去捉姦才是正事。

   見他六神無主,心緒縹緲,斜日趁機替他拿了主意,「你若真的在乎罷月,就聽我令行事。若不然,我就當著你的面喝了這壺酒,你也好向罷月交差,外加……交心。」

   「女主,您……」

   不等他答覆,斜日拂開他的手,大口大口飲盡壺中的梅子酒。

   「好酒!還是我愛喝的那口味道。」

   遣風慌得一把搶過那壺酒,忙著察看女主的情形,「主子,您可有哪裡覺得不適?我還是叫醫官來看看您吧!」

   斜日一邊暗歎可惜了這壺好酒,一邊拉住他的手肘,挑眉望過去,「你真以為罷月會再次在這梅子酒中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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