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著全體員工的面,鮮少露面的雜誌社大老闆大手筆的允諾獎勵,還激勵人心,讓底下的小狗仔拚死拚活,爭取殊榮。
原本方芊倫不想跟同事搶這根狗骨頭,她手中可追蹤的八卦報導多不可數,犯不著跟他們爭得頭破血流。
可是野心勃勃的前男友一臉自信的睨她,大言不慚要她重回他懷抱,說他一定會把HenryHan不為人知的隱私查到手,到時她就歸他所管,叫她識相點,別使性子。
氣不過的方芊倫用力踩過他的鞋面,不肯認輸的接下戰書,大有跟他一別苗頭的意味。
「紅線村,你確定?」
根據來自在美國修企管的高中同學線報,目前晶城科技總裁併未坐鎮總公司,不知哪根神經搭錯線的來到蕞爾小島。
更叫人意外的,他的目的地居然是她小時候住過的村落。
先不論這消息是否正確,只要有一點線索就不能放過,她絕不便宜那個搞劈腿還想吃回頭草的下流男人。
再說,也有好些日子沒回來看看拉拔她到國中的外婆,正好賴著外婆多煮兩道古早味菜餚,祭祭貪吃的五臟廟。
「什麼,要我替你收驚?」瞠大眼看著平日在月老廟幫人收驚的外婆,方芊倫一臉的驚嚇。她看起來還比較需要收驚吧?
「不是替我收驚,是幫我虔誠的信徒安安神、定定心,讓三魂七魄回歸原位,元神不走失。」
烏絲中夾雜著幾撮白髮的老婦人手拿著黃符,沒好氣的睨了外孫女一眼,因為早年老伴賣車輪餅為生,所以村裡的人都喊她一聲車輪嬤仔。
她訕然,非常想逃出外婆的厲眸下。「外婆,你是不是病糊塗了,隨便拉個人算數,我可不是二舅的女兒小香,我是小倫。」
別說收驚了,她連香怎麼拿才算正確也不曉得,叫她代替,無異是在欺騙社會大眾嘛。
「我只是感冒……咳!咳……喉嚨不舒服,不是老眼昏花,叫你做你就做,哪來一堆廢話。」要不是醫生要她多休息,少用發炎的喉嚨說話,哪輪得到她丟人現眼。
「可我什麼也不會……」若是收驚儀式沒做全,反而嚇出人家一身病,她的罪過可就大了。
車輪嬤仔人是老了,可手腳靈活得很,一巴掌往外孫女的後腦勺打下去。「聽我念了二十幾年還學不到皮毛,你這腦袋裝的是漿糊呀!」
「哇!外婆,你的手勁還是一樣強而有力,打得我頭殼開花了啦!」噢!真疼,明明瘦得皮包骨,打人照樣皮痛肉疼。
「少扮鬼臉,快給我過來,我念一句你背一句,不許偷懶。」這丫頭真是長不大,皮得要命。
「外婆……」她苦著一張臉,一直搖頭。
方芊倫死也不肯代外婆出征,可惜她因為父母忙碌從小就是外婆帶大的,對於對方的敬畏大過父母,即使她是慈藹和善的老人家。
數理不好的她擅長背書,因此外婆要她背的經文並不成問題,難在她沒膽子欺神,假扮神的使者。
當第一個抱著女兒來收驚的母親一坐上長板凳,在外婆威脅的瞪視下,她只得硬著頭皮上陣,依著記憶中的印象,先燒符,再含一口符水噴向收驚者,口中唸唸有詞。
她真的心虛不已,很怕搞垮外婆這張鐵招牌,越念越大聲用來壯膽。
原以為就那麼一千零一個,誰知一過中午,村民一個接一個的出現了,有的是到廟埕的老樹下棋,有的三、五成群在廟前聊天,有一大半的人則排隊等收驚。
不會吧!鄉下人不都是早睡早起身體好,怎麼會這個喊腰酸背痛,那個說看到不乾淨的東西,還有人自稱吃喜酒被沖煞,雙肩挺不直。
這……嗚!算了、算了,不怕死就來吧!雖然她也常懷疑外婆隨口念兩句騙騙香油錢。
方芊倫有模有樣的念著除邪收魂的咒文,手拿銅錢和鹽巴做驅邪動作,三炷清香夾在中指與無名指中間,朝收驚的人頭頂來迴繞了三圈。
一旁的車輪嬤仔看得不是很滿意,認為外孫女不夠專心,不時出言指正,讓她更有乩婆的架式。
「茶杯消毒了嗎?你一口、我一口不會傳染口蹄疫嗎?」黑的紙放在茶水裡未免太髒了,沒其它的杯子可裝嗎?
驀地一道訝異的男聲揚起,正在「作法」的方芊倫沒想到會有這麼白目的人入廟,含在嘴裡的符水噗地噴向正襟危坐的阿伯。
「什麼口蹄疫,你有沒有常識,人與人接觸不會傳染口蹄疫,豬才會得病。」
蹄科動物之間的傳染不傳人,又不是禽流感。
「喂!你幹麼罵我豬,口蹄疫每一個人都曾得過,我就不信你沒發燒,咳嗽,流鼻水過。」莫名其妙的女人,一見面就亂罵一通。
「發燒,咳嗽,流鼻水是感冒的症狀,才不是什麼口蹄疫……等等,你看來有點面熟……」好像在哪見過,「啊!你是那個中文超爛的鼻血男。」
一提到鼻血,朗目倏地一瞇的韓翔叡也認出她是誰。「機場的帽子女。」
「是冒失吧!你的中文還是一樣的爛,沒點長進。」又是一個外黃內白的ABC,中文能力差到叫人笑掉大牙。
「我的英語比你好。」他還擅長德,法,義,西班牙語。
「喂!不能這麼比啦!你是香蕉耶!當然比土生土長的蕃薯仔流利。」哪天她出國待個三,五年,絕對不比他差到哪裡。
「香蕉?」是什麼意思,她要請他吃一根一根剝皮的水果嗎?
十一歲就出國的韓翔叡對國語一向不拿手,他拿高分科目多半是數理,其他如社會、生活與倫理這類死背的課業,大都低空掠過。
而且在國外,他的同學、老師、朋友和鄰居全以英語交談,用不到中文反而生疏了。
久而久之,英語成了他的主要溝通語言,日漸怠忽的母語,除了偶爾和爺爺奶奶說上幾句外,基本上都忘得差不多了。
「是指你長得像東方人,可是內在已經洋化了,不中不西,不知道自己的祖先來自哪裡。」方芊倫無意諷刺,只是照實解釋。
「我知道,我以前就住……」紅線村。
反應慢半拍的韓翔叡也聽不出「香蕉」一詞帶著貶損意味,他對時下年輕人的流行用語一竅不通。
給他一部電腦,他可以很快寫出一組令人驚艷的程式,可是一談到與人相處,他馬上退化十歲,無法理解對方在說什麼,雞同鴨講的常表錯情。
「車輪嬤仔——查某孫,我是來收驚的,你不要顧著跟男朋友逗嘴鼓。」他肩膀重得要命……。
「阿財伯,他不是我男朋友啦!」誤會大了。
「哎呀!免怕洗,他緣投,你古錐,嘟嘟好啦!我們等喝喜酒等很多年了。」
查某囡仔面皮薄,一說面就紅了。
閩南語對韓翔叡而言,他接觸過,但不是很熟悉,有些聽得懂,有些不解其意。
「他說逗嘴鼓是什麼意思,什麼又叫嘟嘟好?」有聽沒有懂。
方芊倫沒好氣地橫送一眼。「和你沒關係,哪邊涼快哪邊待。」
「這裡沒冷氣哪會涼快……」真寒酸,連張像樣的沙發也沒有,只有幾塊木板釘成的四腳板凳。
暈倒,他在耍白癡嗎?「人來人往的廟裡哪有冷氣,你到底來幹什麼的。」
天啦!哪來的天兵,居然說出這麼沒知識的話,廟門大開怎麼裝冷氣,難道要像一一裝上透明玻璃,一有信徒入廟自動喊「歡迎光臨。」
「我……」說句老實話,韓翔叡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而來,事實上,他是被表舅押來的。
「我這外孫笨笨的,最近不管做什麼事都不順利,所以我帶他來收驚,看是不是煞到什麼?」有拜有保佑,無病強身也好。
「村長伯,你也來了呀!」真熱鬧,大伙是一塊約好來看她出糗是吧!
「呵呵,小倫,你越大越漂亮,村長伯都快認不出你了。」村長沈助本笑呵呵的,一副老好人的和善樣。
才怪,她從小到大沒變過,除了長高了十五公分。「村長伯,你確定他要收驚?」
「嗯、嗯!沒錯,他剛要出門時還差點被狗咬呢!老許家的大黑一向很乖,可是一見他就吠個不停,牙口一張就想啃他小腿。」準是被什麼給纏上,諸事不順。
「唔!那他還真倒楣……」許家的德國狼犬高大威猛,可好死不死是一隻膽小狗,只要跺跺腳,馬上嚇得夾著尾巴溜回狗屋。
方芊倫憋笑的微露同情,她先替阿財伯定定神,用蓋有神印的金紙往他胸口貼拍兩下,然後學外婆常做的手勢,以拇指蓋上他眉心,完工。
接著她又陸陸續續的替幾個人收驚,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一一解決疑難雜症。
鄉下人家十分質樸,不像都市人凡事爭先恐後,他們安靜的等待,偶爾閒話家常,沒人因為久候而發出不耐的抱怨。
除了坐立難安的韓翔叡。
「我先說明白,我絕不喝滿是細菌的口腔。」太髒了,上面還浮著黑黑的紙。
「是口水,不是口腔。」想「喝」她的口腔,她還不肯呢!那是她男朋友的權利。
一想到「男朋友」,方芊倫的表情略微難看。那個做錯事死不悔改的混帳還敢跟好嗆聲,說大話要搶走她的獨家新聞。
哼!真讓他得逞了,她王牌八卦後也不用混了。
「我不管口腔還是口水,反正你不換一杯乾淨的蒸餾水,別想我會沾唇。」原則上,他一秒也待不下去,要不是表舅死拉活扯的壓住他雙肩,他一步也不願意進廟。
韓翔叡是沈勸本的遠房表親,名義上要喊沈舒晨一聲表姐,兩家的關係很熟絡,不因為韓家移民而顯得生疏,有時村長夫妻倆興致一來還會飛到美國,上韓家作客,順便玩個幾天。
「你這人很難伺候耶!收驚就是要用符水才見效,你看他們每個人都喝了,有誰吭過半聲。」愛喝不喝,祝他一輩子霉運當頭。
「那是他們無知。」誰都曉得煮開的水才能飲用,摻有雜質的污水易滋生病菌。
「……。」到底誰無知,他才是不懂裝懂。方芊倫用力地一瞪,水盈眸子盛滿無處發的怨氣。「神明在前,你就不怕割你耳朵。」
「我不是三歲小孩子。」韓翔叡嘴上說不信,可是下意識的撫撫耳,彷彿很久以前也有人說過相似的話。
「可你的表現比三歲小孩子還不如,人家把符水當治病靈丹。」求神問佛不全是無稽之談,許多昂貴的儀器檢查不出原因的離奇病情,卻往往能借由一種無形的力量獲得改善,或是康復。
「那只能說村民所受的教育普遍不高,才會被神棍唬得一愣一愣的。」那叫心理作用,求個心安罷了。
「你說我是神棍,你這個不敬視神的香蕉芭樂,我代替神明懲罰你。」她惱怒的抽出香爐裡的香,一大把焚香朝他比劃。
「瘋麻子,你別往我身上戳,要是戳傷了我你可賠不起。」韓翔叡中文程度實在爛到慘不忍睹,瘋婆子也能被他硬是改了一個字。
一旁的車輪嬤仔看兩人一來一往的鬥嘴,竹籐子一拎就想往外孫女的小腿抽去,明明在收驚,她居然忘了後頭還有人排隊等著。
可她竹籐子還沒能揮下,村長沈助本愉快的大笑聲已經先一步響起,讓兩人為之一怔。
「你們的感情真好呀!跟小時候一模一樣,每次一玩在一塊就好得叫人吃味,別人都插不上話呢!」
「小時候?」
「玩在一塊……」
跟她?
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