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響起時,莫維奇正在房間的露台外用早餐。
他叫了客房服務,因為他不喜歡餐廳嘻嚷的氣氛,尤其是那些來度假的青少年,幾乎會壞盡他的胃口。
三十三歲的男人,他老了嗎?
歡樂的氣氛對他而言竟會起反感?
醫生說他有輕微的憂鬱症,源自於他的獨善其身,又適逢莫斯科氣溫最低的冬季,零下氣溫會使人心情寥落,所以建議他往溫暖的地方度個假,會對他的身心有很大助益。
因此斯拉瓦好意替他安排了為期三個月的夏威夷假期,他的財富老早已經不需要他汲汲營營了,所以他大可放自己一個長假。
然而,來到夏威夷之後,他確信醫生的判斷是錯誤的。
他不是輕微憂鬱症,他已經進階到中度憂鬱了,任何海灘活動都提不起他的興致,他甚至想不起他的青少年時期是否也曾輕狂過。
雖然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但也不能說死就死吧?他自嘲的揚起嘴角,起身去開門。
拉開門的那瞬間,他彷彿看到一道彩虹閃進來,耀眼得令他炫目,他剛毅薄唇不自覺勾起一抹極不明顯的輕淺笑痕。
「哈囉!金主先生你早!」
白梨掀唇微微笑,一身嫩蘋果綠的洋裝,看起來精神抖擻。
莫維奇的視線定在她身上,如同昨天摘下墨鏡之後看到她容顏的瞬間一樣,移不開眼。
他打聽過她的情況,知道她是飯店總裁的女兒,會得到很好的照顧,沒有他插手的餘地,但他沒想到今天一早就會看到她。
「我來跟你拿支票。」白梨微偏螓首,相當可愛地笑了笑。「昨天的募捐,一千萬,你沒忘吧?」
「沒忘。」他的視線仍停在她身上,語氣帶著不自覺的關懷。「你的頭沒事吧?」歹徒下手很重,他頗為擔心她是否會有後遺症。
「我很好。」笑意漾上白梨眉眼,她逕自走進房間,熟悉得就像她家,而這裡也確實是她家沒錯。
整座皇家帆登飯店就是她自幼長大的地方,小時候她常和姊妹們在各間空房玩捉迷藏,直到長大,她仍喜歡看看每間空房,幫忙想佈置的點子,讓客人住得更舒服。
「你在做什麼啊?」她熟門熟路的走向寬敞的露台,那裡有一組咖啡色系的原木桌椅,桌上擺著鬆餅、水果、牛奶、乳酪等早餐。
不等他回答,她笑嘻嘻地轉眸看著他。「原來你在吃早餐啊!好豐盛的早餐,一個人吃太可惜了吧?我可以坐下來一起吃嗎?」
事實上,她老早吃過了,這是家規。
她爹地超級寵老婆和女兒,任由她們在飯店選一間喜歡的套房住,唯一的規定是每天全家人一定要一起吃早餐,地點就在他們夫婦住的兩百坪總裁套房裡。
「坐吧,反正我一個人也吃不完,你先吃,我去拿支票。」他告訴自己,她來見他單純只是為了捐款,他不必想太多,也沒資格想太多,因為她太年輕、太美好了,就算他擁有再多財富也不見得夠資格擁有她。
「哪有主人不吃客人吃的道理?我們一起吃。」她翩翩然地走到他身邊,硬是把他往露台拉,嘴角噙著頑皮的笑。
他有點措手不及的被她拉進座椅裡,她輕巧地落坐在他對面,猶自望著他微笑,就像她是這個房間的女主人一樣。
「你都吃西式早餐嗎?」她逕自品嚐著炒蛋和煎得焦香的培根,抬眸笑笑的問他。
「習慣了。」對於吃,他從來沒特別喜惡。
有點悲哀不是嗎?或許他該試著去偏好某種食物,藉由偏好來創造喜歡的動機,這樣才健康。
「我們飯店廚子的手藝很不錯,改天你可以試試夏威夷的傳統早餐,或許你會愛上哦!」
他好像屬於被動的那一型,那麼就由她來製造話題好了。
這可難不倒她,因為她們四姊妹都是好奇寶寶,對什麼都興趣濃厚,這要歸功於她們媽咪開放式的教育,不管她們想做什麼,她都不會反對,而且熱烈支持,所以她們總是有一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超人膽識!
「如果我明天訂傳統早餐,你會來陪我一起吃嗎?」他問。
「沒問題!」太好了!她還以為她推三下,他才會動一下,沒想到她才推一下,他就給她回應了。
她查過,他訂了三個月的房間,然而他卻沒有參加任何觀光行程,也沒有報名海灘活動,他甚至連皇家帆登最知名的「藍海酒吧」也不曾踏進一步,除了偶爾去沙灘曬曬太陽,他把自己關在房裡的時間居多。
如果他真如她媽咪所說,是俄羅斯首富,那麼他肯定是世界上最寂寞的首富,因為他似乎不懂享受人生,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很會享受孤獨。
這可不是讚美哦,因為人是不能離群索居的……
「咖啡真好喝!」她暖洋洋地捧著馬克杯朝他嫣然一笑。「我喜歡拿鐵咖啡。」
而她猜他喜歡黑咖啡,他杯裡的汁液顏色深濃,連滴牛奶都不加。
「我不喜歡拿鐵。」那種加了太多牛奶的咖啡毫無滋味。
白梨噗哧逗笑出來,明眸亮晶晶。「金主先生,你說話都這麼一板一眼嗎?」
「你說對了。」驀地,他悶了。
女人只要與他一起生活過,最終都會因為受不了他而離開,怪異是,他從來沒有受傷害的感覺,彷彿這是他的宿命,他已經習慣。
「可是我剛好超欣賞像你這款說話一板一眼的人耶。」白梨輕鬆拋去一句。
莫維奇的心頃刻間被撞了一下,驀地抬眸,對上她黑白分明的盈然笑眼,就聽見她繼續說道──
「因為男人一旦太吵就顯得沒氣質和油腔滑調,我們班上就有幾個太吵的不可愛男生,永遠得不到女生們的疼惜,大家都只想在他們干了蠢事時給他們兩腳,然後叫他們閉上嘴巴,不要再多話了。」
她可不是個大而化之的女生,她媽咪教的,女人要有一點心機才會幸福。
十四歲的她就懂得利用心機讓一個她心儀的男生喜歡她,所以她很會察言觀色,馬上注意到她一句無心談笑,他的心緒就起了變化。
所以呢,她很好心的把他給救上來,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好像籠罩在一團灰色裡,需要一位天使來拯救,而她很樂意做他的天使,因為他是她內定的老公人選啊。
「你在安慰我。」他凝視著她。
雖然如此,很微妙的,因為她的補述,他心情又好多了。
她是個特別的女孩,在過去,不管是諾娃、琪倩或安娜,只要他的回應稍微悶了些,她們就會非常不悅的找他吵架,彷彿他理該學馬戲團的猴子,隨時取悅她們似的,叫他非常吃不消。
三段失敗的婚姻令他的人生更黯淡,他習慣把話往心裡擱,這是他的宿命,自六歲那年,母親改嫁去了中國,把他交給繼父的父母照顧,與他語言不通的爺爺奶奶盡義務扶養著他,他卻沒辦法與他們交心,促使他養成沉默的性格。
一個人的性格造就命運,他完全認同。
也因為認知到人類這種動物是多麼善變又無法預測,所以他努力堆積財富,金錢令他有安全感,至少他再也不必為生活而煩惱,當年生活陷入困境的窘迫還深深烙印在他心底,他永遠會記取那時的教訓。
「我幹麼要安慰你?」亮透的杏眸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認真無比。「你真的不知道現在沉默寡言的男人非常奇貨可居嗎?你可千萬不要小看自己的吸引力,說不定……」她甜美的一笑。「說不定已經有人不知不覺被你吸引住,悄悄動心了。」
他慢慢抬眸瞅著她。
她笑了笑,活潑的雙眸在亮麗耀眼的五官襯托下更加璀璨。
適時的表白兼暗示有助戀情的推進,她可不想曖昧來、曖昧去,結果被旁邊識貨的不相干女子半途攔截了去,那就虧大了。
「我可以把這盤鬆餅都吃掉嗎?」她輕輕鬆鬆的轉移話題,笑容可掬地問主人家。
「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莫維奇的視線無言的回到咖啡杯上,拿起咖啡杯喝了幾口冷掉的黑咖啡。
不必想太多,他們至少差十歲,一開始是新鮮,一個瀟灑多金的男人對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孩來說確實有其吸引力,但是小女孩很快就會發現他這個年過三十的「老男人」很無趣了。
「這鬆餅烤得恰到好處,我家廚子手藝真好,不是蓋的哦!」白梨微笑品嚐美味,「吃干抹淨」一整盤鬆餅後,才像想起什麼似的仰起眸子看著他。「昨天你眉也不皺一下就答應給那壞蛋一億,你都不會心痛嗎?」
她想問的是,如果換成阿貓阿狗,他也救?
莫維奇的手還擱在杯耳上,他用深邃眸光凝睇了她一眼之後,輕描淡寫地回道:「警方說會找回來,而且支票也已經止付了。」
白梨好笑地揚揚眉。「可是你在給那傢伙錢的時候,並不知道可以追回來,你是因為我才這麼做的嗎?」
「或許吧。」他的心又被她無意間給敲動了。
他一直是個「自私」的人,靠著敏感的商業神經,創造了財富,然而「關懷」兩字卻離他好遠,縱然有心,他卻不知道怎麼做,即便是照顧他長大的爺爺奶奶,他的關心也擱在心中,默默化成物質奉養他們,所以自私的解釋是,他拙於關心。
很多時候,他做的事出於本能,他卻甚少去想自己的動機,若她不問,他也不會思索自己昨天為什麼不願她受到傷害。
「如果換成打掃房間的阿姨,你也會用一億美金救她?」她很好奇。
「我不知道。」他不太會回答假設性的問題,因為他會很理性的去分析,如果換成清潔員,那麼歹徒根本不會用一個清潔員來威脅他,所以這個問題是無解的。
「總之謝謝你,也謝謝你慷慨捐一千萬的善心,我們會好好利用你的捐款做善事。對了,我可以把這盤水果都吃掉嗎?」白梨用眼神垂涎水晶盤裡的當季新鮮水果。
她的胃口真好,他渾然不察自己正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她,看她吃得那樣滿足,他發現自己吃東西的時候好像從沒像她那麼滿足過。
餐後,他親手把一千萬的支票交給她。
「要不要開收據給你?」白梨眨著一雙水眸,甜甜地對他粲笑。「我們社團也有感謝狀哦!依你捐的一千萬來看,可以給你一百張感謝狀。」
「不用了。」他當然不需要那一百張感謝狀,只要明天看得到她就好,這念頭驀地浮上來,嚇了他一跳,不懂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奇怪心緒。
明天她真的會來嗎?他並不確定。
「明天見,金主先生!」
她粲笑道別,當玲瓏曼妙的嬌軀從他視線裡離開,他竟希望明天快點到,可以再見到她美麗的笑顏。
「金主先生你早!」
第二天白梨依約來敲門,她特別喜歡連身裙裝,今天是一件清純的白色裙裝,無袖V領,俏皮雅致。
「送你的!」她雙手交握在身後,變魔術般的將一束玫瑰花拿到身前,然後往莫維奇面前一送。
「送我?」莫維奇雙眸閃過一抹愕然。
這……想對他投懷送抱的女人很多,但沒有女人送過他花,不諱言,他很意外,但是同時,他沒察覺到自己兩眼驚喜的放亮了,他還以為自己的情緒沒反應在臉上哩。
他喜歡她送的花!白梨笑瞅著驚訝的他,同時眼裡流露對他穿雪白襯衫、墨黑長褲的欣賞。「我們都忘了一件挺重要的事──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我叫左白梨,你呢?」
「莫維奇。」其實他早已經知道她的名字,她被敲昏那天,她家人趕來嘴裡一直嚷著她的名字。
白梨──白色的水梨,很有趣的名字,聽過一次就不會忘。
「莫維奇……」她念著他的名字問:「你是俄羅斯人?」其實她老早知道,她媽咪已經提供她很多情報了。
「我母親是俄羅斯人,我父親是韓國人,俄籍韓裔,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我的繼父是中國人,六歲開始,我由中國籍的爺爺奶奶照顧長大。」
真是個驚喜!這點她媽咪就沒查出來,難怪他身上有著歐亞氣質。「你會中文?」
他點了點頭。「耳濡目染之下,我的中文反而比韓文好。」
「所以你起碼會四種語言──」她數著手指頭。「俄文、韓文、中文和英文。」從他們認識那天一直到剛剛,他們都是以英文交談的,她突發奇想的看著他。「莫維奇,從現在開始,我們用中文交談好不好?」這句話是用中文問的。
「你喜歡的話,我沒意見。」他也「入境隨俗」地用中文回答。
白梨眼裡又流露出純然的欣賞了,他看懂那種眼光,似乎在讚美他說中文也相當好聽,他因之微微感到燥熱,他竟為一名小女孩眼裡的讚賞而興奮。
「莫維奇,既然你是俄羅斯人,那你一定看過『天鵝湖』嘍?」俄羅斯的芭雷聞名於世,等於是俄羅斯的國粹。
「我沒看過。」他知道她勢必覺得他古怪了。
數不清有多少次,不管是諾娃、琪倩或席安娜,都曾訂了票要求與他一起欣賞盛大的「天鵝湖」芭蕾公演,但他都因工作爽了約,也把她們給氣炸了。
「哦噢!」她幾乎不敢相信,她有個朋友曾到俄羅斯旅行,連她都看過,而他這個道地的俄羅斯人竟沒看過?
沒看過也好,因為……「太好了!」她輕快的笑道:「我也沒看過,改天我們一起看!」
莫維奇凝視著紅唇彎笑的她,他實在參不透小女孩的話中之意。
「改天」?改哪一天?她要到俄羅斯找他嗎?抑或,俄羅斯的芭蕾舞團要來夏威夷公演?
「你明天有空嗎,莫維奇?」在他還在想她的話中之意時,她又換了個話題。
「有。」他天天都有空,而且太空了。
事實上,等一下她吃完早餐走人之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又是在海灘曬曬太陽的一天吧,但他實在已經厭倦了異性的搭訕,甚至可以說是厭惡的。
他不太明白,為什麼那些肉感的女人會以為單身男人一定會對她們有興趣,在他明白拒絕不想跟她們上床時,露出那種驚訝的眼光,彷彿他是史前怪物。
對於女人,他是正常男人當然有慾望,但他是寧缺勿濫的,就算身材再火辣的女人,沒有感覺就一切免談,也就不可能有進一步發展,連談話他都懶得談。
「有家大企業為了做公關,所以招待一群馬來西亞的孤兒來這裡免費食宿五天,而我們派克大學的慈善社負責明天帶小朋友們去自然生態保護區和動物園玩,你來當義工如何?一天可以給你十元報酬哦!」
說得她都想笑了,昨天他才捐了一千萬,哪會把區區十元酬勞放在眼裡?不過她是真的希望他能加入他們,因為他老是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健康。
「明天幾點?」他沒發現自己未加思索就答應。
白梨甜甜笑了。「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