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雀星緩緩適應這個事實,像試穿新衣服,一吋一吋滑上皮膚,感受陌生又可喜的觸感、質料及氣味。
有時候殷硅會特地早點回來跟她吃晚餐,有時候走在路上他會牽她的手,她腳傷好了,他卻一直不提搬走……
諸如此類的小事,她慢慢習慣。
「……雀星!怎麼搞的,又在發呆?」眼前一隻手不斷揮舞。
張雀星停下攪拌冰沙的吸管,回過神來──全部門的同事正看著她。
「是不是合作案壓力太大啦?」李秀英收回手,拿起自己的咖啡喝了一口,一都出來吃飯,就別想著工作了。」
其他人點頭,收回視線,繼續喝各自的餐後飲料。
張雀星托腮汗顏,上頭把陶氏合作案派給他們部門負責,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才約中午一起吃飯放鬆,可只有她,老想些不正經的事,譬如當初就是在那扇門,撞到殷硅……
「我昨天又看一次那部間諜片,好精采啊!」林義勝起了個話題閒聊。
「又是兩邊臥底的那個?」費仕傑啜口咖啡,揚唇笑,「在壞的那一邊,卻想當好人,真諷刺啊……」
「我說,你們不覺得臥底很像愛情嗎?」陳正凱此話一出,大家都低頭,各自聊別的去了。
廟唉,他也真是……」李秀英搖搖頭,「一失戀,講什麼都和愛情很像──」
「人可以說一套、做一套,」被劈腿不久的陳正凱還在感慨。一心裡想的又是另外一套!愛情,跟臥底一樣難以猜測……」
「我倒是覺得總經理更難猜,」林義勝想到八卦,結束陳情聖沉痛愛情的無限迴圈。「上星期五,我看到總經理牽一個女生去看電影呢!」
「欸──」大家同聲驚叫,顧不得旁人側目,七嘴八舌的追問起來。
「是誰?」
「長得怎麼樣?」
「是哪家企業千金?」
張雀星默默回想,上星期五……啊!是她生日,殷硅帶她吃完晚餐,去看了兩人交往以來的第一場電影。
「距離很遠,我看不清楚啊。」林義勝攤手回答。
要不要說呢?
張雀星還在思索,陳正凱搖著指頭開口──
「不用說一定會是個大美人!」
「是啊!」李秀英撫摸著下巴,嘖嘖出聲,「搞不好是家世背景很顯赫的那種千金小姐……」
「那當然。」林義勝一擊掌,「不然哪配得上總經理這種天才?我猜是長相與氣質兼具、聰明又有腦袋的女人吧!」
欸?大美人、家世背景顯赫、長相與氣質兼具還聰明又有腦袋……張雀星低頭瞄瞄自己,一項都沒有。
「雀星,你不是最喜歡總經理?」李秀英瞧她垂著頭,沒加入話題,拍拍她肩膀,安慰道:「哎,別難過啦,總經理不可能看上我們這種平凡人的咩!」
哇,這樣她怎麼說得出口?
張雀星尷尬地笑笑,「呃,是呀──」
突然,整間餐廳像被抽成真空包,凝寂得一絲聲音都沒有。
殷硅立在門口,已習慣每次親自買午餐時自己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他環顧室內,往業務部他們這桌走。
張雀星縮起脖子,恨不得能將臉埋到膝蓋之間,要是他揭穿他們在交往,她剛剛的隱瞞不就……
「嗨。」
殷硅向費仕傑打招呼,林義勝連忙起身要讓位,陳正凱去搬椅子,李秀英熱絡地笑,張雀星把臉垂得更低。
以前很想在這裡巧遇的……唉,淘汰的願望被實現了,荒謬得讓她笑不出來,緊張得都冒汗了。
「來買午餐?」費仕傑和殷硅說起話。
很好很好,張雀星在心底拍手,就保持下去,千萬不要注意到她!
「張雀星。」
「呃!」她猛地抬頸,萬分不得已的對上殷硅的眼睛,「……嗯?」她聲嗓抖顫,別拆穿她啊……
「費說你負責出貨單,」他瞧她的模樣,心知肚明。淡囑,「仔細做。」
噢,講公事……她偷偷吐出憋住的氣。「沒、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一拍胸脯,露出笑,她想殷硅應該不喜歡在工作場合提私事……還好。
殷硅轉身離開,她按按脖子,側臉和李秀英說話。他又忽然旋過身,從口袋掏出東西,遞給她──
「生日禮物。」
餐廳靜得比剛才還駭人,像是驚悚電影裡的緊張時刻,全無配樂,只剩下心跳咚咚作響的清晰……
「你不是說喜歡看電影?」殷硅把一本電影兌換券放在張雀星面前,「下次再帶你去。」
接著朝她一笑,回身走了。
餐廳門被關上,眾人覺醒──
「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你跟總經理去看電影?!」
「你們是什麼關係?」
簡直像爆炸那樣轟然喧嘩,餐廳彷彿震晃了一下,費仕傑若無其事的看了眼腕表,推椅起身。
「我有點事,等會兒你們先回公司吧。」
瞧張雀星被四面八方湧至的疑問叮得滿頭包,他投以愛莫能助的眼神,踱出餐廳,揚手招計程車。
「費大哥,救救我──」落地玻璃內,張雀星伸長纖臂,想留住唯一還有理智的人……
一輛計程車停下,他探身進去。
十五分鐘後,費仕傑來到某巷底一處的咖啡館,陶麗妍坐在裡邊等著──
「我知道殷硅在跟誰交往。」她纖手攬拳,精緻妝容上滿是不甘心的神色。
費仕傑入座,懶洋洋的用筆敲著桌面,瞥她一眼,「我也知道。」
陶麗妍咬緊櫻唇,殷硅居然跟張雀星在一起,她死對頭的妹妹……
原先不打算用父親建議的手段,然而此時,所有疑慮如泡沫一樣被抹除,留下又滑又亮的決心。
她從香奈兒皮包裡取出厚重的白信封,推至費仕傑面前。
「你知道我為什麼約你見面?」
他丟了筆,長指一探,信封裡是成疊鈔票。「不知道,」他背往後靠,雙臂環胸,「願聞其詳。」
陶麗妍清清喉嚨,嗓音微啞,「我要你栽贓張雀星,讓殷硅也護不了她。」
「你覺得這樣他們就會分開?」他若有似無地笑,看著她的眼神飽含深意。
「公司因為張雀星面臨危機,又只有陶氏出手挽救的話……到時候,一切我說了算。」
「唔,」費仕傑接受這說法,長指點點信封。「你拿得出十倍,我就做。」
「十倍?」她沉吟一會,心中仔細盤算。「沒問題。」她應允,只要能達到目的,錢不是問題。
他挑起一抹笑,起身,拿走帳單。
陶麗妍壓住黑色封皮的帳夾,「我可以相信你嗎?」他好像決定得太爽快了。
「這句話是我該說的吧,」他聳聳肩,「錢你真拿得出來?」
她慧黠的眼珠轉了轉,「當然,但這夠讓你背叛殷硅和張雀星,靠來壞的這邊?」
費仕傑眸色轉濃,使勁抽起帳夾,丟下一句──
「你是壞的那一邊嗎?」
陶麗妍怔然,抿住倔強的紅唇。
***
「張雀星,你多填一個零。」
才不過一星期,此時,殷硅坐在黑色皮椅裡,表情嚴峻,背後透明帷幕外是蕭瑟的天光,看上去又尖銳,又絕涼。
辦公室內的氣氛也很低迷,沉悶扶著他們的肩,小心翼翼的滑到地上。張雀星雙手交握腹部,垂低頸項,費仕傑站在她身邊,並肩聽著殷硅述說合作案出了多大的紕漏。
「合作開發的金飾預計出三萬款,開給廠商的貨單是三十萬。」殷硅停頓片刻,「出不到那個數目,以後誰敢跟『綠能』合作?」他平抑唇線,「廠商的信任是經營關鍵,絕不能破壞。」
而這下,被她敗壞殆盡……張雀星絕望地想,怎麼可能出到三十萬的貨?看來公司就要和她的職場生涯,一起到盡頭了。
四周實在是太靜了,她必須要說些什麼。「我、我真的檢查過了,也很仔細看……」她軟弱發聲,聽起來就像某種辯白。
「你還是做錯了。」殷硅冷然打斷她,殘酷俐落。
「對不起……」但連她自己都想譴責這句話的於事無補,她握起拳,「但是,請你相信我──」不是故意出錯、也很盡力做了,她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她怕會從殷硅眼中看見懷疑,或者失望。
越急越講不好,張雀星懊惱得聲音哽咽起來,要自己不可以哭,應該用專業成熟的表情面對公務挫折,可是她聽見壓抑低啜,難堪地迴盪在室內……
「總經理,是我不好。」
費仕傑踏上前,躬身道歉,「雀星資歷尚淺,我不應該放手讓她處理,身為主管,我也有督導不周之責,甘願受懲──」
「總經理,」秘書的內線通報打破這沉凝氣氛,「陶總裁在樓下大廳等候,您要見她嗎?」
殷硅緊盯著張雀星滿臉淚痕,胸口煩躁。「嗯。」他眉目肅然的下了決定,「降調減薪的懲處,以後再說。」
張雀星低著頭,跟在費仕傑身後出去了。陶麗妍很快踏進殷硅的辦公室,稍露得意的神色。
「殷總,我聽說了,特地過來看看。」
殷硅朝她頷首。「很抱歉,這是我們的失誤。」
「沒關係,」她一揮手,風情流轉,萬千姿麗,她盈盈笑,「爸爸那裡我幫你去說,應該不至於中止合作關係……不過跟廠商的協調,可能會很麻煩。」
「嗯。」他低應,眉間慣性的皺起折痕,腦中迅速思考對策。
「殷總,事到如今也只能坦承貨單錯誤、支付違約賠償,」她凝視著他專注而魅人的冷俊,預感勝利將至。「但那不是個小數目,『綠能』需要極大的一筆資金……」
***
張雀星在盥洗室洗掉淚痕,覺得好丟臉。
竟然那樣就哭了起來……殷硅沒有當場開除她,實在是刀下留人,按照以往經驗,這麼笨的員工怎麼樣也不可能在「綠能」存活的。
剛剛他雖然臉色難看,但還是對她留情──這麼想著,她振作起來,決定再去解釋一次,至少要好好對他說明、跟他道歉,聽他吩咐該如何幫忙彌補……
「許秘書。」她走返,探頭進秘書室,「我想見總經理,可以嗎?」
「啊,請自便……」許永翔抬眼。總經理很早前就叫他記得她,她有直接跟總經理見面的特權。
張雀星也沒多想的道聲謝,便走上前,伸手去推門,碰上門板那一刻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忘記敲門。
「對不──」門卻已開啟,她細微的道歉被嬌艷女聲掩覆。
「不想讓『綠能』倒閉,你跟我結婚吧。」陶麗妍臉上透著炫亮的光,纖指搭上殷硅臂膀,「我和我爸爸一直非常欣賞你,既然今天『綠能』有難,陶氏也不能坐視不管……」
張雀星倒抽口氣,踮起腳尖慢慢退開。
「不如趁這個機會讓兩家聯姻,陶氏也有理由出資護航……你覺得怎麼樣?」
張雀星摀住耳朵,轉身逃開。
殷硅凍了眸色,撥開陶麗妹的手,拉遠和她的距離。
「我會在一個月內補足貨源,公司絕不違約損譽。」也毋需陶氏的資金。他鏗鏘承諾,每一個字擲地有聲,激起迴響。
「你──」陶麗妍氣極,精緻的眉線高高挑起。「這些條件對你有利,為什麼拒絕?」
他面不改色,表情淡淡眼神卻很篤定。「我心裡有人了。」
她聞言一窒,沒料到他會這樣直白。
她換個方向,「你相信她?會出這種錯誤的,很可能是商業間諜來整垮你的公司。」
殷硅還是那樣站著,五官未動半分,但有什麼從他臉上旋晃過去,似一星幽暗火花,在瞳孔看不見的地方閃爍隱約的光……那或許是一抹笑,也或許什麼都不是。
他放柔了眼神。「我相信她。」
懷疑一個人與相信一個人同樣困難,也同樣簡單,公司裡的確有內賊,但他有莫名信心,絕對不是她。
陶麗妍連再見也沒說,憤懣離開,任門板撞上牆壁再彈回來……殷硅在這瞬間發覺一絲不對勁,剛剛她並沒有壓下把手開門。
那麼,門不是關上的了?!將門板推回虛掩的角度,他覷量那容得一隻眼窺探的縫隙,瞇起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