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纔還要東躲西藏的,隱身樹後盯著那些追查她下落的迎親人馬到處尋問路人,突地,一名華樓姑娘從對街跑來,緊張的不知和男人們說些什麼,就見他們一臉吃驚,然後尾隨姑娘火速沖走。
該不是那位俊公子幫她幫出效果了吧?
棠四草大悅,這下子她總算能光明正大的提裙在街上狂奔。
她就這樣一路衝回悅人客棧,當她見到熟悉的平民住家、攤販和熟人,她心裡狂喜,腳程也更加快速。
悅人客棧就在眼前,她火速衝去,腳才蹬進客棧門檻,頭一句話就是這麼說——
「我回來了!」
她回來了,她的家,這才是她真正的家啊! .
客棧裡原本還是死氣沉沉,正在修理木桌的趙世熊十分沒勁地敲敲打打,可當他聽見屬於棠四草那雀躍呼聲時,他大感錯愕,手中的木錘鬆脫落地,牛眼不可思議地瞪著店門那抹纖瘦的大紅身影。
起初,他以為那是幻影,那個棠四草身穿大紅喜袍,笑臉紅紅,喘氣不休,一頭插著歪歪斜斜的金釵,手還拎著裙……
「小四草?!」
張廚娘的驚呼在趙世熊身後嚷起,他回過神,看著張廚娘狂喜地朝棠四草迎去,他才知這不是幻覺。
「張大娘,我好想你!」棠四草興奮地撲進這懷念的懷抱,臉還猛磨蹭幾下,見趙世熊快步朝她走過來,她轉而又朝他懷裡撲去。「趙叔,我也好想你!」
嗚,這才是當個爹該有的溫度啊,趙叔按在她背後的手,好暖好暖。
眼見心疼的小四草回來,趙世熊的眼再度湧出大把大把的淚。
「你這丫頭早上才走,現在卻跑回來了,不嫌麻煩嗎?」他粗聲叫嚷,可混著哭音,聽起來一點威脅性都沒有。
「趙叔如果嫌煩我立刻走……」她的手臂擁得好緊好緊。
聽她這話,趙世熊的哭勢更為滂沱,他用力地揣著棠四草在懷中。
「不嫌煩,一點也不……趙叔當你是自己女兒,有哪個當爹的會嫌棄女兒……」
兩人相擁,皆是哭得慘兮兮,一旁看著的張廚娘也是淚濕滿襟。
過了一會兒,棠四草才自趙世熊懷裡離開,伸手抹抹淚,急切的四處張望。
「趙叔,風大哥呢?」
平時風大哥都會在大廳裡幫著趙叔修整壞桌壞椅,怎麼現在她回來卻不見風大哥的身影?
「那臭小子從你離開那刻起就沒下樓了,敲門也不應。」說到鳳求凰,趙世熊表情也兇惡起來,他擺擺手,不想談他。
呿,一個大男人,喜歡的姑娘走了就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門,又不吃東西,他當自己是活神仙哪?
棠四草抬頭看看二樓,轉眼便朝樓梯奔去。「我去找他!」
若真是如此,風大哥聽到她的聲音,定會很開心的出房迎接她。
追不及待見到鳳求凰望著她的俊秀驚容,棠四草笑得如春花艷放,她的心跳似鼓般劇烈地響在耳邊,跑這麼大段路,她不覺得累,甚至還有即將解脫的輕鬆。
菊閣十五號房緊掩的門扉就在眼前,她連敲門都省了,直接推開門就衝進去。
「風大哥!」她喜悅大呼,臉上堆著燦爛笑花。
然而房內沒有期待的俊容回首驚望她,更無人回應她的話,僅有寥落無聲的客房,迴繞著陣陣風音。
棠四草愣站在房門口好一陣子,她跨進房內,環視這間冷冷清清的客房。
床上被子是疊好的,尋常放在桌前的東西、衣物都不見了,而面對西方的窗子大敞,任由涼風灌入。
這怎麼看都像是人已離開的空房。
思及此,棠四草像是降入冬雪中嚴寒的冰湖,莫大驚恐直襲心頭。
她逃回來就是為了要見他呀,可是風大哥他……
一道低鳴,尖銳地劃過她的耳際。
棠四草認得那聲鳴音,她驚異地瞠圓雙目朝桌邊瞧去,就見一把劍擱放在桌上,它孤孤單單地躺在那兒,閃著銀光,似在呼喚誰發現它的存在。
「空岳?!」她直奔桌前,愕視那把陪伴鳳求凰十多年的劍。
劍鳴聲仍是久久不散,棠四草指尖才撫著劍身,立刻被一股鋒銳之氣以及逼人寒勁彈得手縮回。
那是不容他人觸碰的排斥,因為「空岳」認定的主子只有一人——鳳求凰。
「風大哥呢?風大哥去哪了,他怎麼不帶你走?」連包袱都拿了,怎麼可能會忘記這把劍?
劍鳴聲幽幽,哀戚難忍。
苦思不得其解,棠四草眼凝視著「空岳」,思付原因。
她腦裡閃過各種可能性,驀然,某句話很突兀地閃過她的腦海——
要是我的隨身小劍僮不見了,劍我也不會要了。
棠四草頓時驚訝瞪眼。
難道風大哥是講真的?她一直以為那是個講得很失敗的笑話啊!
「死了死了!沒想到風大哥他真的……」
她慌亂地在桌邊兜著圈圈,匆而,她的視線瞟向「空岳」。
靈光一閃,棠四草趕緊扯下隨手可及的布緞,朝「空岳」嚷道:「你有靈性對不?你是傳說中神匠所鑄的神劍啊!」
「空岳」的劍鳴聲頓時尖刺起來,逼得她很想蓋耳。
「你既是神劍,自然可以和風大哥心靈相通了,對吧?」她咬牙忍住,抬起沉重的劍,吃力地用布緞將劍身一圈圈地包覆住。
「你帶我去找風大哥……我、我也會帶你過去……你輕點行不行?」棠四草再也忍不住地哀呼,光是掌著劍柄,她就覺得指骨快要斷了。「算我求你了,你不也很想見風大哥嗎?我跟你相同啊,咱們都是被他留下的,那我們一起找他不就好?等你回到他身邊就不是孤孤單單的,你信我呀……」
要不是她,風大哥不會捨去江湖生活,更不會捨去這把劍。
既然禍是她闖出來的,那就由她來補,她要把風大哥找出來,不管天涯海角。
所以,請你幫我這一次。
空岳,幫我這次了,求你——
握在手中的劍身,不知為何像是水流光般失去重量,慢慢變輕。
那劍身之輕巧十分嚇人,簡直就像把細竹,棠四草驚愕地將劍捧入手中,先是掂了掂,終於能夠體驗鳳求凰「天生神力」的握劍感。
瞪著劍發愣半天,她才驚喜大呼:「神劍,你真的是神劍!」她嚷笑,隨即捧著劍奪門而出。「走走走,我們這就去找風大哥,一起!」
她在長廊上奔走,甫下樓正要喊人時,就聽見趙世熊破口大罵的嗓門。
棠四草驚駭地煞住腳步,趕緊躲入附近桌椅後,本以為是棠母帶人來客棧找她,可待她再仔細瞧,這才發現趙世熊是在罵一名男子。
「我說了,他早就走啦!」趙世熊狠瞪外頭那位相貌中等,身形挺拔的男子。
「可我聽說鳳求凰住在這裡……」男子苦笑,招架不住趙世熊的怒焰。
「他娘的!你要我說幾遍!」趙世熊握著拳,要不是看這男人有禮和氣,他早就一拳揍過去。「你們這些死老百姓是怎麼回事?聽到鳳求凰三個字全都跑來,怎麼?幾時鳳求凰也跟那個司徒公子一般得男人寵?你想娶他啊?」
男子在聽得「司徒公子」四字時,很明顯地頓了頓。
片刻後,男子歎息,從懷中掏出塊銅牌亮在趙世熊眼前。
唉,他就是不想拿出這玩意兒,雖然辦事方便,可是感覺很招搖。
「掌櫃,在下項丹青,尋找鳳求凰乃公務。」
趙世熊的嘴巴張得大大的,說不出話來。
「掌櫃,聽說鳳求凰曾在這裡落腳,真有其事?」
這事情他是從某四個被揍得很慘的江湖人嘴裡聽說的,待他探問過那四人,才知他們是為了奪劍而與鳳求凰起衝突,還拆了間客棧的大廳。
那四人擺明就是被人打倒心有不甘,打算放風聲整慘鳳求凰。
「是有這回事……」在項丹青不怒自威的查問下,趙世熊不得不放軟嗓音,可過一會兒他又戒慎地瞪去。「項將軍,難不成你要抓他?」
「項某雖是奉旨緝拿鳳求凰,然而此行不在逮人,而是救人。」
「救人?」
項丹青點點頭。「項某蒙御詔回京,便是為處理鳳求凰握有神劍一事,此事已在大江南北傳遞,我自線報得知,今日有許多江湖人士結盟趕至西京,實有殺人奪劍意圖。」
鳳求凰雖然是個盜,可胸襟坦蕩,所謂英雄惜英雄,他也不樂見他死。
當日他們兩人對戰,他眼睛瞎了沒認出鳳求凰手中握的是神劍,現在他知道了,也明白在醉雲樓時,鳳求凰存心與他比畫卻無殺意。
要不是如此,鳳求凰早就—招劈斷他的劍了!
「什麼?殺——」
趙世熊驚呼還未喊完,棠四草卻早他一步竄出,神色慌張地抓著項丹青的手臂。
「你這話當真?你沒騙人?!」
項丹青被這猛然從趙世熊後頭躍出的棠四草嚇了一跳,他俯首愕望著她,驀然瞳眸一張,瞪著她手裡用布緞包緊的劍,那外露的螭首劍柄。
「你是誰?鳳求凰的劍怎麼會在你手上?」
棠四草慌張地猛搖頭,嚷道:「風大哥不見了,他留下這把劍離開了!」
項丹青睜圓雙目。
「走了?!」為什麼他每次來找鳳求凰,他都會先跑啊!
「項將軍,勞煩你帶我去找人,我手裡這把『空岳』是靈劍,它會找出風大哥在哪裡!」
聞言,項丹青為難地看著她。
他並非不肯,可她是個嬌弱姑娘,且身穿大紅嫁衣……
鳳求凰不會是變本加厲,沾了別人家未嫁的老婆吧?
「項將軍,我求你!」棠四草淚眼汪汪的睇著他,這讓一向心軟的項丹青無聲長歎。
「你要知道此行可是險路,你不怕?」他可得有言在先,免得她最後見到刀光血影嚇得大哭。
棠四草毫不猶豫地搖頭,眼裡透著堅毅光芒。
他下最後警告,可她還是不退縮,項丹青這會兒也不好說什麼,只好無奈抓著她來到高大黑亮的坐騎前。
他抱起她,先將她扶上馬背,然後自己再翻身跨上去。
「姑娘,務必請你謹慎行事,項某恐是分身乏術,知道嗎?」
「我知道。」她回答的簡短有力。
得她保證,項丹青揮動韁繩,雙腿一夾馬腹,馬兒隨即長嘶一聲,朝前奔去。
棠四草坐在他身後,緊緊地抓著他。
她耳邊迴盪著的不止是呼過的風聲,馬蹄聲,亦有「空岳」的鳴音。
風大哥,你不可以有事,絕對不可以……
西郊某座不知名小山,林中夾道,蒼翠鬱鬱,其茂盛之姿足以蔽空,不過往東邊望去,還可透過錯雜的樹幹縫隙間偶見西京長安的宏偉健築。
山道裡,鳳求凰手勾掛著包袱於背,側首望著那壯闊的大都市。
沉凝片刻,鳳求凰勾唇諷笑,轉過身繼續走。
他是笨蛋哪!竟然妄想從這個地方找出馮府位置,就算真給他看出來了又如何?再當一次鳳求凰去調戲良家婦女?
他連劍——陪著他十四年的「空岳」——都不要了,還提什麼鳳求凰?
當初他取用那三個字,是代表他遊歷天下、不願埋葬年少輕狂的心;然而現在,卻成為他渴求一生伴侶的心境。
他尋得蘇意淮,但是這只凰鳥卻早在九年前便注定不屬於他。
他找到棠四草,卻在中途殺出樁婚事截走她。
她是沒有蘇意淮的芙蓉之貌,但這棵平凡小草卻很入他的心。
她喊著他時的嗓音、她望著他時的表情,彷彿告訴他,她的世界就築在他懷裡,讓他甘願以性命來保護她。
然而那晚,她的決定讓他心碎。
有她在,他會繼續當鳳求凰,當她心目中所向無敵的風大哥,但是她嫁作人婦後,他的強給誰看?又要保護誰?
沒有她,他什麼都不是……
「遨遊四海,你究竟求到什麼?」他笑,低低諷語,在這蜿蜒向上的山路,望無盡處。
那抹挺拔身姿,落寞地踏上來時路,像是寶石永遠覆於泥淖之下,再難發出懾目的璀璨光芒……
咻地一聲,一支飛箭從後射向漫步於山道間的背影,尖銳箭頭就要沒入血肉之軀時,就見人影迅速回身,揚腿一踢,箭頓時被踢入一旁的樹幹,貫穿樹身。
「給我出來!」鳳求凰沉聲大喝,聲勢迴盪山林、震飛棲鳥。
原本平靜無人的山道,突然悉悉索索地吵雜起來,只見四面八方湧出許多人影,個個面目猙獰,手持兵器,看了就知道不是什麼好貨色。
「打從我出京你們就跟著,吃飽了沒事幹?」他怒眼環視,黑壓壓一片盡擋去路。
一名握著鹿角弓、相貌酷似豬臉的大漢從人群裡走出,鳳求凰瞥了眼他身後所背的箭筒,裡頭置放的羽箭和他剛才踢開那支形式相同。
大漢抖著臉上肥肉,虛偽笑道:「鳳求凰,我們也是好商量的,只要你交出『空岳』我們自然不礙你的路。」
鳳求凰冷瞅他半晌,忽而撇著唇笑。
「真不巧,我方才把劍給扔了。」他伸指朝山下比了比。「你們現在去草叢堆裡或許還有得找,先搶先贏。」
聽他說得好像只是隨手丟包垃圾似的,眾人皆是把眼一瞠。
那可是神劍「空岳」啊!
「鳳求凰,你別閒扯!」得不到自己所要的答案,大漢怒極的把弓指著他。
「我也懶得跟你們浪費時間,少拿那種三流武器指著我的鼻子。」
鳳求凰笑容盡失,心情不佳,他懶得跟別人客套。
大漢氣得握緊手中的鹿角弓,瞪著鳳求凰那目中無人的神態,心頭火愈燃愈熾。
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頭一回讓他碰到個這麼囂張的人。
「兄弟!」
「在!」
「咱們上!」
「殺——」
平靜的山林頓時殺聲四起,一群江湖人士紛紛高舉武器,殺向鳳求凰。
「你們可真會挑時間,嗯?」他咧著唇,扳扳手骨,眼看帶頭大漢寸寸逼近,他揚拳,一拳就揍飛這豬臉賊。「那好,大爺我心情正悶著,不怕死的就統統給我送上來!」
哀號如隕星咻地飛過去,大伙看了眼陣前犧牲的兄弟,面面相覷,揚起武器又齊來送死。
只見鳳求凰跨開馬步,連連數掌及拳腳送出,以他為中心,頓時黃土升騰,彌瀰漫漫,煙塵當中鏗鏗鏘鏘武器相擊的聲音雜響,各種淒厲、慘絕人寰,只要人能想得到的痛呼聲此起彼落,其中還夾雜著鳳求凰邊揍人邊痛罵的怒吼。
「我早說過了劍不在我這裡、劍不在我這裡、劍不在我這裡——你們全當我說話放屁是不是?!三天兩頭就為了劍來煩我!我不妨告訴你們,那把劍我平常不砍人都拿來殺蚊子蒼蠅!」三拳送客,下次請早。
「六道派算什麼名門正派?那個姓佘的老頭子就是江湖最大老不死魔頭!叫我坐掌門位?作夢吧他……喂!老兄,你放尊重點行不行?別把斷牙沾在我手上!」七腳招呼,再多送一腳給剛才那個斷牙的。
「還有,棠四草!你這個笨、女、人——」
啪啪啪!唰!咻咻咻咻!
塵煙在一陣強大掌風掃過下全數震散,連同塵灰被震出三尺外的還有一大群人,他們齊聲哀呼,像是開花般往四邊彈開,有的撞到石頭,有的飛掛樹梢上,還有十七八個疊成小山般昏迷不醒,而鳳求凰則是站在原地狠瞪遍地傷殘人士,身上雖有傷卻絕非大礙,氣是喘了點,不過力氣尚在。
並未跟著人群往前赴死的其餘江湖人見到這般慘烈,他們冷汗直落,緊握著兵器,被鳳求凰狠掃而來的目光給逼退幾步。
那哪是自保,根本就是發洩嘛……
「剛才不還嚷著說要殺嗎?」鳳求凰笑得面目猙獰。「來啊!」
沒有「空岳」在手,打打殺殺這檔事固然變得吃力,可用拳腳揍人卻有種抒發鬱悶的爽快,拜這些人所賜,他現在心情是暢快不少。
大隊人馬轉眼間被鳳求凰打趴一半,剩下的江湖人緊握手中刀刃,猶豫著該進還是該退。
「風大哥——」
自山道下傳來姑娘家的呼喊,眾人大驚,紛紛回顧,而鳳求凰聽到那聲細嗓,頓時震了下。
那聲音……
蒼蒼綠林內,驀地刮起陣陣涼風,當風聲劃過他耳邊時,他清楚的聽見了一絲低幽的呼喊。
求凰……
瞠圓的黑瞳映著山道彎口,那姑娘家的呼聲愈來愈近,最後,他的視線裡出現了一抹鮮紅。
「風大哥!」棠四草捧著「空岳」,咧著笑、臉色通紅且盡顯疲憊,她的視線越過顆顆人頭,直望向站在高處發愣的鳳求凰。
她找到了,「空岳」果真是把靈劍,把她引到這裡!
見到她,鳳求凰錯愕得說不出話來,要不是她開口說話,且中間橫亙的人牆紛紛用詭怪目光來回打探他們兩人,他會以為那抹紅影是他朝思暮想導致發瘋的前兆。
「小短腿?!」該死,她怎麼會抱著「空岳」跑到這裡?「你不是出嫁了?」
「我、我逃婚啦!」說到這裡她還彆扭了下。
「誰帶你來?」
「是項將軍……風大哥,後面!」
項——丹——青!我跟你梁子結大了!
鳳求凰抬肘狠狠往後撞去,霎時,偷襲者鼻血四濺,棠四草遠遠看著,似能感受到那位仁兄的切身之痛,捂著鼻子悶聲喊疼。
這場江湖仗又打了起來,有別於上回在悅人客棧裡所見,棠四草錯愕地望著眼前那片混戰,由衷佩服鳳求凰以寡敵眾的能耐。
他難道不會眼花嗎?她連誰出劍、誰踢腿都分辨不出來欸!
見她還杵在那兒,鳳求凰邊打邊喊:「你還愣在那裡幹什麼?快回頭找項丹青!」她是看不出來他在殺血路替她擋災嗎?
「可我、可我……」項丹青與她兵分兩路找人,她也不知道項丹青現在在哪裡。「風大哥,我幫你把劍——」
「笨蛋,別說!」聽到她脫口說出「劍」字,鳳求凰拽人痛扁的手勢猛然煞住,他驚吼,震得棠四草愕然後退幾步。
他的怒咆響得滿山遍野,卻遮掩不住棠四草未經大腦就脫口說出的關鍵字,現在乍然靜默,氣氛凝重。
原本前仆後繼,就為了撂倒鳳求凰的江湖人士們這下全都住手。
一雙雙賊眼先是冷瞟著鳳求凰那流露出的驚慌之色,待回首再望棠四草時,個個笑得貪狠。
「小短腿,快跑!」
棠四草怔望那些人貪婪的嘴臉,緊揣懷中「空岳」,轉頭拔腿狂奔下山道,那些江湖人見她跑了,立刻殺聲大起,群起直追。
鳳求凰見狀,施展輕功緊追在後,一拳一腳的從後頭殺出個道來。
跑在最前面的棠四草眼裡冒著熱淚,看後頭殺來的奪劍人,少說也有三十來個,而且他們每個都有上乘輕功,她再怎麼會逃,也比不過會飛的人哪!
「臭丫頭,把劍留下!」
空岳、空岳,咱們怎麼辦?他們就快追上來了!
懷中劍發出的鳴音驀然拔高,棠四草困惑地俯首望著它,恰巧一支三爪鐵耙就從她頭頂上招呼而過,沒傷到她,卻耙下她髮髻上幾支金釵,痛得她咬緊牙。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劍鳴聲持續不斷,尖銳異常,她猛地腳下打滑,不慎滑進陡坡,而身後砍來欲奪她小命的大刀,卻因為她這記打滑而偏向,剎那間,刀身砍中她的左肩骨,狠狠地劃出一道血口子,鮮血飛濺,灑落在山道上。
遠方,鳳求凰的痛咆傳至她耳裡。
她不及回頭看他在何方,就這樣一路滾下斜坡。
左肩上的傷血湧如泉,隨著她滾出的路線染上一道沭目驚心的紅跡。
棠四草左臂緊揣著劍,右手則是胡亂抓著,有時抓到草根、指尖刮住石子,她試圖抓住什麼來阻止下滑的衝勢,然而卻徒勞無功,只是平添她掌心裡的傷口。
當她的身子滾到陡坡底時,隨即像個球被拋出坡外。
那拋出半空的感覺像在飛,棠四草半斂著眼,凝望頭頂艷陽發出的刺目光芒,還有在天際飄蕩的悠悠白雲,她覺得,跟她現在的情況似乎有點像……
劍鳴這時又響在耳邊,棠四草因為失血過多而恍惚的神智被拉了些回來,當她開始往下墜時,她猛然伸出右臂,僥倖攀住一枝突出崖邊的小樹枝,她再勉強地探出滿是鮮血的左臂,看能不能勾著崖緣。
她還不能死,她還不能……
「啊!」那根小樹枝突地斷成兩截,她再度往下墜,險得是底下還有較粗的樹枝,她纖細腰身先是狠狠撞上粗干,痛得她悶哼出聲,而後身子又徐徐往下滑。
就在她快要栽下去時,受傷的右掌及時抓住粗枝不放。
下滑的情形暫緩,可她現在掛在山崖外像枯葉任風吹著,情況也不太樂觀。
好痛……她覺得她的骨頭快散了……
棠四草肩傷仍在流血,她感到頭昏,甚至連身體都在發冷,林中有陣陣殺聲,還有刀劍交擊的聲音。
她試著從其中辨出鳳求凰的聲音,可意識愈來愈模糊,她腦中嗡嗡作響,分不出來那究竟是耳鳴還是劍鳴,視線也變得昏昏暗暗。
是天黑了嗎?她覺得好暗……
……草!
誰?有人喊她嗎?
眼睛睜開!
她有把眼睛睜開啊,是天黑了啦……
「小短腿!」
猛地,她睜開眼皮,就見鳳求凰趴在崖邊,朝她伸著臂。
棠四草混身髒之外還滿是傷痕,抓著粗木干的手淌著血,滴滴答答地打在她臉頰上。
「把手給我!」鳳求凰身上儘是血污,好不容易把所有想搶劍的人全部擺平,自己也難免挨點皮肉傷,可當他看見棠四草現在的模樣,傷再痛也比不上心痛。
棠四草臉色慘白如紙,微微啟口,虛弱道:「我沒辦法……」
「把劍扔下,手給我!」他看到她的左手還緊握著「空岳」,銀亮劍身上滿是血跡,而這些血全是來自她重傷的左肩。
「不行,我不可以……」
她不能把「空岳」丟下,她答應它的,要一起來找風大哥。
「棠四草,別管劍了!」鳳求凰只感到心裡恐慌,這種即將失去的感受,遠比得知她即將嫁人時吞噬他理智的惴慄還要龐大。
眼前那張俊顏上的驚恐,棠四草清楚看進眼裡。
她笑,很幸福的笑著。
「風大哥……我聽你的話,逃出來了……」逃出來,只願與他相隨,從此四海遨遊、相依相行,縱使遇到危險她也無悔。「我想回到你身邊……我不會再和你分開,不會……」
回到他身邊,永永遠遠做他心裡那個小短腿。
「四草,手伸給我,快點!」鳳求凰驚視她逐漸鬆開的指尖,她很有可能再下一刻直墜下去,然後摔個粉身碎骨。
他後侮了,他寧願她別逃回來,若是她好好當馮六夫人,至少能保住她的命。
他從前不也是為了保她的命而甘願離開嗎?
「棠四草,把劍扔下!當初我不就告訴你了嗎?若是我的隨身小劍僮不在了,要劍有何用?沒有你的江湖,要劍有何用!」他的劍只要能保護她便足夠了,他何須再奢求額外的浮名?若失去了她,即使名聲再大、再強也是枉然,他只會是具空殼。
這話聽起來好甜蜜,然而咀嚼口中,卻腥得像是血淚。
棠四車眼裡閃著淚光,當她的小指率先鬆開,她聽見鳳求凰惶恐的驚喊。
風大哥,沒關係的……
再鬆開無名指時,她連眼睛都閉上了。
風大哥,我不後悔回來這趟,就算知道難逃一劫,但是在合眼前看到的是你,我有什麼好後悔?
只是啊,我無法依約實現當你劍僮的諾言,從此大江南北只有你獨行,這是我心裡唯一的遺憾。
風大哥,別難過,其實小短腿處處都在啊……
瞧,那芳草萋萋是我,那風兒輕輕撫過你的臉頰也是我,藍天、白雲、高山、流水,只要你看得到的,都是啊……
最後抓緊的兩指也鬆開,她來不及開口向他說聲再見,只能以笑相送。
「四草——」
清瘦的身影直往下墜,響在崖邊碎心裂肺的嘶吼,彷彿是送她一程的最後餘音。
那是個很絕美的景致,就如秋日中最後一抹楓紅,墜入底下那片綠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