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菱恩在人行道的一端站定,仰頭看著那個燈箱廣告。這塊廣告牌一直是他們「日月星」廣告公司代理的。今天,工人們撤下了原來的廣告牌,換上「BLUE」的香水廣告。吊車緩緩升起,轟鳴著吊起巨幅湛藍廣告牌,那上面是駱澄空浮水的鏡頭,他閉著眼全身放鬆漂浮在藍色香水海裡,神情無辜而單純,如小嬰兒在溫暖的母體中徜徉。
BLUE……蘇菱恩突然像被針刺著了,跳起身來,狼狽地扭頭就跑。身後,一汪湛藍籠罩著她。
她沒想到,原來那個人的影子,竟是無處不在的。
拗不過薛凱文的堅持,兩天後,蘇菱恩仍是陪他出席了香水廠商和模特經紀公司聯合舉辦的封鏡慶功宴。
酒宴以自助餐的形式供應,方便各路廠商和代理公司聯絡感情。這次「BLUE」的平面廣告一推出便大獲成功,所以在場的每個人臉上都笑容歡悅。
當然,也有例外的——
「菱恩,我拜託你,好歹笑得開心一些,咱們上去和GAROLD打個招呼。」佳客雲集的宴會大廳裡,薛凱文一身筆挺西裝,緊張又興奮地指著不遠處的一名大鬍子高個兒白人。
「我又不會講法文。」蘇菱恩搖搖頭,面上笑容勉強。今天,她就用這勉強的笑容撐過了慶功宴的大部分時間。今日的主角又不是她,是駱澄空,宴會大廳裡懸掛了數幅「BLUE」的海報,在場的每個人都在誇駱澄空是可造之材,預言他代言的香水一定會大賣。為了公司的形象,今晚駱澄空破天荒地穿起西裝打起領帶,全程在沈沁柔的陪同下與一位位尊貴的賓客握手寒暄,最後還開起香檳,歡慶廣告成功,一派明日之星的風範。
在這樣的氣氛下,蘇菱恩感到無法呼吸。她嘲笑自己,竟然癡心妄想愛上駱澄空。看看今日的他吧!多麼意氣風發,不管走到哪裡,都像明星一樣閃閃發光,吸引在場每一個人的注意。也許明天,他的照片會登在報紙上;也許數月後,他會成為無數少女的夢中情人。她有什麼權利喜歡這樣的他?
她與他之間,只得分享了一個熱吻,一夜溫存,還有那些瑣碎得不足以稱之為故事的同屋歲月、點滴相處,扳著指頭數一數,似乎也不滿一個月。所以,她對於駱澄空而言,有什麼特別的呢?
蘇菱恩端著雞尾酒杯,索然無味地啜飲著。突然,身旁的薛凱文輕觸了一下她的腰際,在她耳邊低聲道:「打招呼。」她回過神,一抬頭,看見沈沁柔攜著駱澄空的手,正微笑地朝著他們走過來。
敬了一圈酒,終於輪到他們這一攤了?蘇菱恩立刻打起精神,上前與沈沁柔握手,「沈小姐,這次的廣告反響很好,恭喜你。」她聚精會神地盯住沈沁柔,她今天可真漂亮,身穿黑色修身曳地禮服,耀眼的水鑽從領口一直鑲到腳踝。
蘇菱恩專心致志地欣賞沈沁柔的美麗,讓自己目不斜視,刻意忽略站在沈沁柔身邊的駱澄空。
而駱澄空的反應也非常冷淡,他雙手插在西裝口袋裡,百無聊賴地看著大理石地面,連最起碼的虛應都不會。
「哪裡,是蘇小姐幫了我們不少忙,才讓這支廣告可以在預期的時間內殺青。說起來,這一次合作這麼愉快,我真的要感謝蘇小姐的專業態度和精神。當然了,還有薛經理,您的支持也是我們非常看重的。」沈沁柔說著漂亮的場面話,明知道薛凱文正以著迷的眼光注視著她,但她仍然保持優雅風度,連微笑時嘴角的弧度都未曾變化分毫。
「好說,好說。」薛凱文對沈沁柔眉花眼笑。這女人真美,像尊雅典娜女神。
見談話的主導權轉到薛凱文和沈沁柔身上,蘇菱恩偷偷地放開了薛凱文的手。此刻,他已經不需要女伴了吧?蘇菱恩沒有看駱澄空,轉過身去,執了酒杯緩緩步出宴會大廳,把那些歡鬧氣氛拋在身後。
雙腳剛一踏出門檻,透骨涼的夜風便襲了上來。蘇菱恩縮了縮肩膀,拉攏肩頭的絲絨披肩,站在月色下一口一口地喝酒。
越喝,心裡越涼。她想起在「奇跡園」的最後一夜,她也是喝醉了,駱澄空柔情萬千地吻她,說她是他所見過最漂亮的女人。他擁住她,整夜不放。她原本心痛著,難受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被他奇跡般地平撫了心情。
那天晚上,的確是奇跡來的吧?他那麼愛她,那麼溫柔對待她。多珍貴的體驗啊,一去就不回來了……「啪」的一聲脆響,蘇菱恩突然把手中喝空的酒杯丟在地上,看著它在她面前碎裂了,心中掠過一瞬間的快意,但隨即又被鬱悶攏住。
為什麼這麼不開心?她問自己。不過是一場尚未開始就已經結束的戀愛罷了,是她先拒絕駱澄空的,是她不要他的愛,現在,她又為什麼這麼不開心?
蘇菱恩緩緩蹲下身子,想撿起地上的玻璃碎片,不知為什麼,眼前卻一片模糊。她僵著手臂蹲在那裡,呆怔。
這時,有人在她身後輕聲叫:「小心割到手,我來。」
蘇菱恩身子一僵。是他?
駱澄空快步走過來,在她身旁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撿拾地上碎片,「你總是這麼粗心大意的啊。」說著略帶責備地看了她一眼。
蘇菱恩呆了片刻,說:「你的手不是很矜貴?別撿了,萬一割傷了手指,保險公司還要賠給你。」
駱澄空一怔,然後微微笑了起來,「你連這個都記著啊?」在「奇跡園」裡,他曾說過他的頭很貴,不准她打。
「是啊,你是未來的大明星呢,您說過的話我哪有可能不記得?將來還打算去向狗仔隊爆料呢!」她也輕輕地笑了。
今天晚上,他們不想吵架了。反正兩人之間的關係也不算多密切,今晚過後,日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上面。吵架?不必了,還是和和氣氣地相聚,和和氣氣地分開吧。
「那天一時糊塗拿枕頭砸了你,真對不起。」夜色下,駱澄空向她道歉。
「無所謂了,反正相同的事我也不是沒做過。」她聳聳肩,側頭看他一眼,「我們扯平了。」
聽了這話,不知為何,駱澄空心中微微一痛。扯平?好殘忍的一個字眼。扯平了,也就疏遠了。
「之後有什麼打算?」蘇菱恩問他。
「我個人是沒什麼打算;不過下個星期,阿沈打算帶我回法國。」
蘇菱恩的神情驀然僵住,「去……法國啊?」心臟狠狠抽痛了一下;法國啊……聽起來好遙遠,在地球的另一邊呢。
「嗯。」駱澄空輕輕點頭,「阿沈說,既然我有決心出來繼續工作,那麼也應該有毅力把當年未修完的舞台訓練課程繼續修下去。我哥死了以後,我什麼正經事都沒做過,太失敗了。」
「哦,瞭解。」她應了一聲,心頭突然一片荒蕪。駱澄空要去法國了,這下可好,她再也見不著他了。言情小說中寫的那些街頭偶遇,也斷不可能發生在兩個天各一方的人身上。不過轉念想一想,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他們根本就不合適在一起。駱澄空走了,走得遠遠的,她才能更了無牽掛地去過自己的生活吧?
「去多久?」她問。
「一年吧。把該念的書念完了,再回中國發展。」他面無表情地陳述事實。既然蘇菱恩對他要去法國的事表現得絲毫不驚訝,那麼,他也應當把失望藏進心底。
其實,他從未奢想過她會開口留他。既然沒有抱過希望,失望又從何而來?他別開眼,聽見這個一貫大大咧咧的老姐對他開起玩笑:「要去一年那麼久啊?模特界帥哥很多,你回來以後,也許就沒人認識你了。」蘇菱恩笑嘻嘻地說,心裡卻很難受。
「沒關係。他們都說我會紅的,我身上有巨星的風采啊!」他附和著她的玩笑,一點都不好笑,他還是努力地笑。
「巨星的風采?嘖,你身上哪裡有這種東西啊?」
「一年以後就會有了。」
「這麼自信?」
「一向這麼自信。我知道自己有多可愛!」他誇張地拍拍胸脯。
蘇菱恩突然背過身去,一把摀住嘴。漆黑夜色裡,她雙肩微微抖動著,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他們倆在瞎扯什麼?她明明很喜歡他,明明就捨不得他走,為什麼要蹲在這裡陪他說這些假模假樣的廢話?
駱澄空瞪著蘇菱恩顫動不已的背影,還以為她在笑他。於是他扁扁嘴,站起身來,「那……我先進去了。外面冷,你也……別待得太久了。」
他站在她身後,嘴裡說歸說,腳步卻不願意移動分毫。他心裡很清楚,今晚也許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她了。一年以後他會在哪裡,她又會在哪裡?沒人知道。緣分這東西畢竟縹緲,他不敢指望。
「蘇菱恩,再見。」他期期艾艾地說,期待她會回頭。
「再見。」蘇菱恩應著,聲音冷淡得不像話,還帶著些許的不耐煩。她頭也沒回,依舊維持著那個委頓在地的僵硬姿勢。「嗯,那……真的再見了。」他失望地看了她最後一眼,然後轉身回到那個燈火輝煌的宴會大廳裡。
在那裡,屬於他的盛宴尚未結束;可是有什麼東西,分明在他心裡逝去了。
駱澄空走了。直到他離開了好久,連夜風都漸漸軟弱下來,終於停了。天地間一片寧靜,皎潔的月亮靜悄悄掛在天邊,半朵雲兒遮住了它美好的容顏。
蘇菱恩緩緩轉過身,望向那喧鬧的宴會大廳;那裡燈光太絢麗,刺痛她的眼睛。她臉上掛著風乾的淚痕。
以前,駱澄空曾為了她而哭過;而今天晚上,他們真的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