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太不滿足,也不是她的要求十分超過,問題是出在他身上。
他不應該產生討好她的念頭,這是多餘的;就為了她一個小小的笑臉……
結果,他還是帶她去了海邊,但別想叫他陪她玩愚蠢的追逐遊戲。
她也沒有抱怨和不滿,一手拎著涼鞋,一手讓他牽著她,踩在沙灘上留下一對腳印,聊著一點也沒營養的對話——早餐的饅頭夾蛋好吃,鮮果汁好酸,老管家的老笑話好老梗,還有她公司樓下巷內有一家超美味的小麵攤。
然後,他又帶她去那家麵攤吃搾菜肉絲面。
還有再走幾百公尺有烤雞蛋糕,下午肚子餓時來一包熱呼呼的雞蛋糕,配上50嵐的珍珠奶茶,人間享受哦。她說。
所以上車時,他手上多出兩包雞蛋糕和兩杯七百CC的珍珠奶茶。
他大可不必陪她演一對恩愛夫婦,但自然而然的,他跟她都太入戲,像戀人一樣……
他不愛她,可是他擁抱她,親吻她,接受她依偎進胸裡的輕蹭,讓她壞壞地將十根頑皮手指爬進他梳整的西裝頭裡攪和成一團凌亂,男人可以有性無愛,這些完全沒有衝突。
他不討厭她,這是他非常篤定的事實。他說服自己,會對她好,是出自於不愛她卻娶了她的補償——
對,是補償,所以他拒絕不了想討她歡心的念頭。
她太容易討好,反而讓他覺得自己怎麼做都不夠,他還想給她更多更多,多到有一天她發現他不愛她這個事實時,也無法恨他的程度……
手機聲音打斷范克謙的思忖,是朱恩宥從公司打回來,她不是個黏人的女人,不玩那套奪命連環call的瘋狂行徑,他也不會一天照三餐打電話問她吃飽了沒,現在這通正值上班時間撥來的電話,相當罕見。
他接通,很意外自己現在接到她電話時,心情很不錯。「怎麼了?」上班不上班,偷懶呀?
「……你可不可以來接我?」
「現在?」他瞄手錶,距離下班時間還很早。
「嗯……」
「發生什麼事?」支支吾吾的,有鬼。
「一、一點點的小事啦。」怕被他罵,所以她不敢說太多。
「說清楚,是什麼小事?」
「我扭到腳——不嚴重的,小小扭到而已,我下午請假,回家休息。」
「扭到腳?」他聲音一沉。
「『小小的』扭到腳。」請不要忽略她一直強調的那三個字。
「去當個貿易助理也能當到扭傷腳?」
她可以不用辛辛苦苦去上班賺那一點微薄薪水,乖乖待在家裡當個少奶奶,不過她沒開口,他也不想干涉,畢竟貿易助理從字面上來看應該是個危險性為零的工作。
「都說了不嚴重嘛……」
「你十分鐘後到公司樓下等我,我去接你。」有什麼話,見到人再罵,要是傷勢比他想像中嚴重,繼續罵。
「恩宥,你摔成這樣還說不嚴重?」鄰座同事小麗在朱恩宥收線之後才取笑她。
「因為……說實話的話,他會很生氣吧。」氣她笨手笨腳,連到收納室爬梯子拿取高處的文件都能摔到頭昏腦脹,說不定一氣之下不准她工作了,沒有這份薪水,她就沒辦法寄錢回高雄給養父母,她不想向他伸手要錢,也不想結婚之後變成完全依賴他的包袱。
「你的腳踝都腫起來了,還有箱子掉下來不是砸到你的頭嗎?你要叫你老公帶你去醫院好好檢查哦。」小麗不忘交代。
「嗯,我知道。」朱恩宥感激地對小麗笑,謝謝她這麼關心她。
「你老公說什麼時候來接你?」
「十分鐘。」
「叫他上來給我們看看嘛,每天來接你下班時都坐在車子裡,根本就看不清楚。」
「這個嘛……」范克謙應該很討厭被人當猴子觀賞,她已經可以想像當她說出同事的要求時,他會露出怎樣的嫌惡表情。朱恩宥只好乾笑打混過去。
「你老公很帥嗎?」
「……算帥的吧。」雖然常常擺臭臉。
「好想看好想看哦!」小麗邊甩頭邊嚷嚷:「怎麼認識的?他做什麼的?多高?幾歲……」
小麗問得她快無力招架,朱恩宥只得借口頭昏躲到倉庫裡去瞇睡一下,利用手機鬧鐘功能,定時在九分鐘後叫醒她,她再下樓去等范克謙。
糟糕,頭真的有點痛痛的,那口掉下來的紙箱可是扎扎實實裝滿九十二年度所有發票資料,砸到也是很大的「砰」一聲呢……
朱恩宥閉起眼,小睡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他等會就來接她了……
「克謙!克謙!快一點!快一點去開車!」范老太爺匆匆忙忙從樓上跑下來,完全不顧他的身體是否能承受激烈的情緒起伏。
范克謙才剛結束和朱恩宥的通話,手機沒來得及收進口袋,一看見老頭子幾乎快從樓梯上跌下來的踉蹌樣,他丟下手機,上前去扶住范老太爺。
「你急什麼,想摔斷脖子嗎?!」
「不好了!三月她……三月她……」范老太爺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她從樓梯摔下去——」
范克謙瞠眸。
該死!她懷著孩子呀!
「你快點開車載我去孟虎家,三月打手機給我時一直在哭,她說她爬不起來她很害怕——」
「孟虎人呢?!那傢伙跑哪裡去?!」范克謙邊問,雙腳也沒有停下來,跑向停車場,范老太爺在後頭猛追。
挺著八個月肚子的老婆在家中出了事,那個口口聲聲說愛老婆疼老婆的半獸人在幹些什麼事?!
「我沒有問,我只知道三月一個人在家裡跌倒,我們要快一點!」三月是他最疼愛的外孫女,絕對不可以有任何閃失!
不用范老太爺說,他也知道這件事有多緊急,他不等范老太爺繫好安全帶,油門一踩,急駛而去。
他沒忘記朱恩宥在等他,不過她說了,只是小小扭傷,應該不嚴重,她還是笑著打電話回來的,但韓三月關係著兩條人命,等到了醫院再打電話給朱恩宥,要她自己坐計程車回來好了——
現在,不是擔心朱恩宥的時候。
「恩宥?你怎麼還在公司?」小麗進倉庫放明天要寄送的小貨箱,發現朱恩宥趴在角落小桌上睡覺,不由得驚呼搖醒她。「我以為你早就回去了耶!」
朱恩宥扶著額頭,睡得有些迷迷糊糊。「……小麗?現在幾點?」
「幾點?都要下班了!你老公不是說要來接你嗎?」
「唔——呀?我沒聽到手機的鬧鐘聲,糟糕,他一定打爆我的電話!」朱恩宥趕快拿起手機看。
咦?沒有半通未接來電顯示,她記得她大概是下午兩點時打給他,現在都六點了……他來了嗎?不會傻乎乎在公司樓下等了她四個小時吧?不行,她要趕快下去……
「呀!」好痛!光是要站起來都好痛!才過了幾個小時,她的腳踝足足腫一倍大。
「恩宥!」幸好小麗即時扶住她。「你這樣不能走啦。」
「我老公一定在樓下等我等很久了,小麗,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扶我去搭電梯?」
「可以,不然你等我,我收拾一下,跟你一起下去。」
「謝謝你。」
在小麗忙著鎖抽屜關電腦時,朱恩宥撥了范克謙的手機號碼,但沒有人接,她納悶地想改撥家裡電話,小麗已經背好背包過來,她來不及撥。
靠著小麗的支撐,兩個女生搭電梯到達一樓,公司外頭是有不少路邊停車,但沒有她熟悉的那一輛。
「要不要我幫你叫計程車回去?」小麗笑得很尷尬,不忍心去瞄朱恩宥的表情。
「……不用了,我再等他一下。可能因為不能臨時停車,所以他開著車子在巷子裡繞……」
「恩宥……不可能等那麼久都沒有打電話上來催你,說不定他忘了吧?」小麗很不好意思必須跟朱恩宥說出她這個旁觀者的想法。
「他的記憶力很好,他可以看五十二張撲克牌一眼就將凌亂的順序全都記下來,不可能忘了的。」
「那會不會是來接你的路上發生什麼——」小麗趕快摀住嘴,烏鴉嘴烏鴉嘴不要亂說話。
有可能,不然他不會都沒有消息也不見人影。
朱恩宥慌張地又撥打范克謙手機,同樣沒有人接,她不死心,撥了又撥,終於在第五通時有人接起來。
「克……」
「恩宥小姐?我是花伯。」老管家的聲音。
「怎麼會是花伯接的電話?克謙呢?克謙他——」
「大少爺忘了帶手機出去,本來我不應該接大少爺的電話,不過我擔心恩宥小姐有急事找他,才會代為接聽——」
「花伯,克謙他、他出事了嗎?」
「出事?出什麼事?呀,你是問表小姐的事嗎?請放心,表小姐沒事了,幸好老爺和大少爺及時趕到,送表小姐去醫院,母女均安呢。」
「……」她聽不懂,老管家的話很突兀。表小姐?是指范克謙的表妹嗎?她發生了什麼事?頭好昏……聽不懂……老爺和大少爺及時趕到?趕到哪裡?聽不懂……
「恩宥小姐?恩宥小姐?」老管家沒聽到朱恩宥的聲音,以為是收訊不好,叫著她的名字。
你十分鐘後到公司樓下等我,我去接你。
可是他沒有來。
朱恩宥已經沒有辦法思考,頭太痛了,腳也好痛,身體搖搖欲墜。
「喂?喂?」
小麗接住從朱恩宥手裡滑掉的手機,換她和老管家講話:「我幫恩宥叫計程車回去,你那邊地址是……」
「我馬上訂飛機票回去——」
孟虎的吼聲讓范克謙將韓三月的手機拿離右耳遠遠的,直到確定孟虎沒繼續鬼吼鬼叫才再湊近耳朵。
「明知道三月隨時都可能生產,你還有膽坐飛機去澳門視察海外開分店的業務,你這傢伙腦袋裡裝的全是臭酸豆渣嗎?!」范克謙冷聲哼他。
「我……我是被尹夜強架過來的好不好!」他也不想呀!他也想一直陪著老婆進產房,半秒也不離開她:他也想第一個看到女兒呱呱出世的猴子模樣,也想快快抱抱女兒呀!
三月的預產期還有兩三個星期,他以為出國短短四五天不會發生任何意外,沒想到三月在上樓時滑一跤造成早產,還好她只走了幾階,要是從最高那一階摔下來,他孟虎馬上就成了鰥夫!嗚嗚嗚,還好三月沒事!還好寶貝女兒沒事!孟虎恨不得立刻游泳回台灣。
「三月現在怎麼樣?她——」
「她睡著了。」
「那就好……」孟虎拍胸口的聲音啪啪作響,身旁的尹夜朝他比了OK,知道機票訂好了,孟虎緊張的情緒緩和下來。「喂,姓范的,有沒有看到我女兒?長得很可愛吧!」膨脹的父愛馬上就炫耀起來。
「恭喜。」范克謙一點也不熱絡,讓人感覺不到恭喜的誠意。「恭喜你女兒長得完全不像你,真是萬幸,以後要嫁出去沒問題。」還酸他。
「可惡——竟然讓你比我早看到我女兒可愛天真無邪美麗的臉蛋,媽的!我不甘心啦!」接著是一連串粗話。
「不甘心就早一點滾回台灣。」省得三月嘴裡喊的全是他的名字卻見不到他的鬼影。
「我當然會!你你你你不准抱我女兒!有沒有聽到?!你不准抱她!不管她長得多討人喜歡都不准你抱她聽到沒有?!」
喀。范克謙按掉通話,不想荼毒自己的耳朵,更懶得和孟虎對吠。
「你要不要先回家去?」范克謙回到病房,拍拍累癱在椅上的范老太爺。「她沒事了,你不適合太累,這裡有我顧著就好。」韓三月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情況穩定,只是臉色很慘白。
范老太爺抹抹臉,抹不掉驚嚇過後的痕跡,他的雙眼還是紅的。他們趕到孟虎家時,韓三月已經昏迷過去,范克謙砸破一大片落地窗才進到屋內,匆促將她送醫之後仍然出血不止,緊急急救後才及時救回母女兩人,那時每一分每一秒都和兩條生命在作戰,到現在確定她們都平安,大鬆口氣之餘,整個肩膀都累垮下來。
「孟虎怎麼說?」范老太爺問著。
「應該明天一早就趕過來。」
范老太爺吐口氣。「差點被三月嚇死……」
「我叫花伯派車來接你。」
「嗯。」雖然很想留在醫院顧韓三月,但他老了,體力真的負擔不了,留在這裡說不定還得讓人照顧他。
范克謙用韓三月的手機撥回家,「花伯,你叫克中或克駿開車到市醫院來接老爺回去,房問號碼是……嗯。」他交代完畢,頓了一秒又問:「恩宥回去了嗎?」
「是的,恩宥小姐到家了。大少爺需要我將電話轉給她嗎?不過……恩宥小姐睡了哦。」
「那就不用。她的扭傷沒事吧?」
「……我有請醫生過來替她包紮。」
「好。」范克謙正要收線,老管家卻喚住他。
「恩宥小姐她……有輕微的發燒。」他覺得有必要向大少爺報告。
「她感冒了?」
「不是,是腳踝扭傷引起的,醫生說是正常現象。」
「這點小事不用跟我說。叫克中他們盡快過來。」
「是。」
「恩宥怎麼了?」范老太爺聽到一小部分對話內容。
「沒什麼,腳稍微扭到而已。」
「不要緊嗎?!」范老太爺比他這個當人丈夫的還要緊張。
「就說了是稍微扭到而已!」范克謙突然吼出來,撲克牌臉完全破裂。
搞什麼鬼呀?!不是說是小扭傷嗎?為什麼要動用到醫生來包紮而不是用肌樂和撒隆巴斯塗一塗貼一貼?!小扭傷會發燒嗎?一想到這裡,他沒來由的焦躁起來。他沒去接她,空等個半小時她就知道要自己回去吧?再不然她也會打個電話回家問問他為什麼沒去。
這一整個下午的情況讓他根本走不開,老頭子沿途一路哭到底,手機又忘在家裡,沒背起她的電話號碼,想用公共電話撥回去叫管家替他聯絡她時韓三月正好從手術室裡推出來……反正整個都亂了,不,這是借口,他只是不敢讓朱恩宥知道,他將別人看得比她更重……所以才會連她的聲音及她的消息都不敢聽。
「克謙,還是你回去吧,我來顧三月。悠悠不是也說了嗎?她晚一點會過來,你去看看恩宥。」
「我怕你半夜發起病來,說不定還要三月爬起來替你倒水餵你吃藥。你別留在這裡惹麻煩。」
「那我回去幫你看恩宥。」
「她睡著了,不要去吵她!」
「這是關心嗎?」不准閒雜人等去打擾愛妻的睡眠?
范克謙撇開頭,不回答了。
之後,來接人的是范克駿,病房裡終於只剩下他和韓三月,他安靜地坐在病床邊看她。
韓三月從好小好小時就一直在范家生活,他目睹她每一天的成長,他一直以為她會永遠留在范家,但最後她走了,成為孟虎的妻子,到現在成為一個女娃娃的媽媽,成為……他陌生的人。
她留了長髮,變得豐腴了一些,臉上的幸福是他在范家極少看見過,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凝視她,他才發覺到「距離」的的確確存在著。
他曾經以同樣的距離凝視過另一張睡顏,伸手撫摸,低頭親吻,那粉軟的唇瓣,喃喃叫著的名字——
克謙。
「虎哥……」
不是她。
他撇開視線,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