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拒絕放手,只是將她抱在懷中,打開水龍頭。
溫熱的水從蓮蓬頭中傾洩而下,淋得兩人一頭一臉,衝去了她與他身上的血水,卻沖不去她眼中不斷泉湧的淚。
「放開我!」她伸手推他,卻推不動,他有如銅牆鐵壁一般。
「不。」他緊緊的抱著她,趁她還虛弱時,趁她還沒有太多力氣反抗時,抱著她。「對不起,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走開!我不要聽!」他說到一半,她就抬手遮住了雙耳,痛苦的嘶吼著,可他的聲音穿透雙手,不斷傳來。他擁著她,和她一起站在蓮蓬頭下,慌急的在她耳畔開口解釋:「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是想保護你,我只是想得到力量保護你!」
「你把我忘了!」她怨憤的指責,「你忘了!」
他繃緊了肌肉,忍住痛,嘎啞開口辯解:「我從來不想忘了你!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我不知道會忘了你,如果我知道,我絕不會答應那巫女去偷書,我只剩下你了啊,只剩你而已……失去你,有了力量又如何?」
不要,她不要信,她不要再信。
那麼多的悲、那麼多的痛、那麼多的苦,充滿了她的心。
淚水,奔流不止。
「別說了!不要再說了!」她閉上眼,推拒著他,哭著道:「你走開,走開啊!我一個人過得好好的,明明一個人過得好好的!我不需要你!你聽到沒有?我不需要你-」
他抱著痛哭失聲的她,恐懼吶喊出心中的渴求:「可是我需要啊!我需要你!」
她渾身一僵,緊閉雙眼,更加死命的捂著耳,卻擋不住他的聲音。
「我需要你……求求你,不要把我推開,給我一次機會,聽我說……」他擁著懷中顫抖不已的心愛女子,哀求著,拋棄了所有的驕傲與自尊,「你是我唯一在乎的,唯一真正想要的,我願意拿我所有的一切,換取你!可當時的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我甚至沒有辦法保護你……」他嘎啞的在她耳邊,訴說自己的苦:「你叫我走,所以我走了,只有和你一起的回憶,讓我能在那黑暗的深淵中撐下去。如果我知道得到力量的代價,是失去和你相處的記憶,我絕不會願意……更別提……」
他喉頭一哽,熱淚滾落,瘠痙的道:「更別提……傷你……」
他的話幾不可聞,她卻聽得一清二楚。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顫抖,聽見他聲音中的痛苦。
明明熱水在淋,她卻清楚知道那個緊貼在她耳邊的男人在哭,他的淚比水還熱,在她手背上蔓延,在她肩頭滴落,燙如流金。
「對不起……忘了你……我不是故意,我從來不想傷害你……我從來不想忘了……可我不敢面對……不想相信……」
他無法成聲,無法成句,無法清楚表達親手奪去她生命的悔恨。
「你死了……因為我……」那回憶幾乎撕裂了他,他擁著心愛的女人,不讓疼痛的心碎去,啞聲低語傾訴:「那好痛……好痛……我沒有辦法承受……我愛你啊……你是我唯一珍惜的……我怎會忘了你……怎能親手奪走你的生命……怎能如此愚蠢殘酷……」從他身上輻射出來的悲痛,是如此鮮明。她不想聽,卻無法不聽;她不想感覺,卻無法逃避。他深深吸了口氣,淚流滿面的顫聲承認,「我不敢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所以逃避……所以再次忘記……」
那悲痛,撼動著她的心。
她戰慄著,泣不成聲,卻還是不肯抬頭睜眼。
他哽咽著在她耳畔低語:「你說得沒錯,我想死,一直想死,卻死不了……這些年來,我以為自己什麼都有了,卻了無生趣,我不知道我少了什麼,我的心裡有個洞,一直是空的,我試圖填滿它,卻做不到,我四處尋找,卻找不到,到處都找不到。直到我再次遇見你……遇見你,我才發現,我一直在尋找的,是你……」
不,她不要再相信,她再也不要信!
她信過,但他對她說謊,背叛了她的信任,還把她忘記。
她把他說的話,統統推拒出去,不留心,卻痛得沒辦法呼吸,只能淚流滿面的哀求著,「放過我,拜託你,放了我……」
「我不能。」他心口緊縮著,因她的飲泣和話語,被戳刺得鮮血直流。「我不能……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失去你……」
他擁抱著嗚咽的她,瘠痙哀求:「我愛你,對不起……你要恨我也沒關係,但不要離開我……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她哭得喘不過氣,再也無法承受心中那強烈情感。下一秒,她眼前一黑,昏死過去,但他恐慌的聲音,卻依然不肯放棄,直搗芳心。
明月,高懸於淒冷的夜。城市的夜,星星不見,只有高樓燈火。還以為是夢。
醒來時,她還以為那只是個恐怖的夢。
她穿著睡衣,發是乾的,身是乾的,雙手乾淨沒有血跡。
但和她一起躺臥在床上的男人,凝望著她,眼裡有著萬般的歉意和慌懼。
而那殘酷的一切,又是如此清晰,就像被釘在標本箱裡的屍體,毫髮分明。
多想,假裝一切都是夢。如果可以忘記……如果可以忘記……她閉上眼,淚又滴。他抬手拭去她的淚,啞聲再開口:「對不起……」
她揪緊了被,心痛不已,只能翻身逃避,蜷縮在被裡。
「出去……」她痛苦的啞聲要求,「你不讓我走,至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他沉默著,動也不動,但他的傷痛彷彿從空氣中擴散開來,無聲撼動著她,讓她也疼。
她更加縮成一團,抗拒。
她好恨他,好恨這個自私的傢伙,她告訴自己,淚卻不停。
她繼續蜷在床上,只想忘記、逃避。
可他一直在這裡,提醒著她,即使沉默無聲,那些他曾說過的話語,依然響徹一室。
她恨他。
她不斷告訴自己,卻清楚知道……
因為愛,所以才恨。
上一次,她愛上了他,一個妖怪,她相信他,希望他能活著,所以為他換取自由,他卻忘了,把她忘記。他承諾過的,都如虛幻。那一世,她在他手中死去,無盡的怨讓她關上心房,再也不想相信旁人的承諾話語。
誰知道,輪迴轉世,修不到盡頭,竟又回到他手裡,竟又陷入這魔障情債之中。
可她不想了,不想再來一次。
她不要再相信,她不相信愛情,她不要愛情!
天亮了,又黑了。她不言不語,不吃東西,臉色蒼白不已。他煮了一碗雞蛋粥,求她。
「請你,吃點東西。」
她沉默閉眼,繼續蜷著。
「至少喝點水。」
床上的女人動也不動,蒼白又瘦弱,像隨時會嚥下最後一口氣。她還是不肯開口。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想失去她,但這樣下去,她的身體同樣會受不了。
「要如何做,你才願意原諒我?」他乾啞的開口。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看著他,一臉木然的開口:「讓我自己生活,一個人過完這一世,我就原諒你。」
他面色慘白,如遭雷擊。
「我不需要愛情,我不需要你,我只想要得到平靜。」
他痛得無法言語,只能看著她蒼白漠然的表情。
「長老說,妖怪之所以是妖怪,就是因為妖怪永遠無法滿足,永遠不懂節制,永遠貪得無厭…他告訴我,我不信…你告訴我,他錯了嗎?還是我錯了?」
他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他想告訴她,長老錯了,她是對的,但他沒有辦法讓她走。
她的語音很輕,輕得像飄在風裡,卻字字如刀,教他椎心泣血。
「我愛你。」
她面無表情,輕言冷語,「如果你真的愛我,就讓我走。」
這一句,狠狠傷心。放下了那碗粥,他吐出苦澀的字句。「我是妖怪,我很貪心。」他轉身,走出去。她應該要感到得意,她將他逼了出去,得到了一點小小的勝利,在嘴上討到了便宜。
握緊了床被,她看著關上的門,淚卻潸然。
驀地,她感到身後有人。
回頭,只見澪。
白塔的巫女。阿塔薩古。澪。她不知如何進了房,悄無聲息的站在窗邊,身上仍穿著清潔公司的圍裙,但她的相貌沒有變化太多,她和兒時一樣美麗,雙眸有著歉意。
她沒有見過成年的澪。
對不起。腦海裡響起聲音。她淚眼迷濛的看著灣,在心中回問。為了什麼?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
澪看著她,老實回答。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不甘心。
她帶淚苦笑。
你活下來了,恭喜你。
那美麗的巫女,因那嘲諷白了臉。
我知道我所造成的傷害,不會因為一句道歉就能撫平。
她倦累的問。
既然知道,你何必要來?
巫女的眼底,閃過一抹受傷的神情,卻仍是道。
因為我想彌補我犯下的錯,一點點也好。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沉默。
澪看著她,朝她伸出了手,臉上有著溫柔的表情。
如果你要走,我可以幫你。心頭,因為那個提議,猛然一抽,竟是疼。不,她不要再為他難過,不要再為他心痛。因他而起的傷與痛,總是深及魂魄,痛若鐵燒,她不想再感受。我要走。
她含淚看著那個巫女,下了床,握住了那冰冷蒼白的柔萸。
澪的眼裡有著同情,但沒再說什麼,只是牽握著她,轉身張開了另一隻手。
落地封死的玻璃窗,倏然間如水波般,往外擴散,無聲出現一個缺口。
夜風,襲來,冷如冰。
她輕顫,剎那間,腦海裡憶起他深深的哀求,切切的低語。
不要離開我……別離開我……
不敢回頭,她咬著牙,摒棄那些聲音,跟著澪走出去。
巫女帶著她飛上夜空,他悲傷的低語卻縈繞不去。
不要離開我……別離開我……
終於,她忍不住回首。
黑夜裡,他在廳裡獨坐,注視著她應該在其後的那扇門,淚一直流。
下一秒,竹林擋住了他的身影,但那一眼,已讓他孤單痛苦的身影,深深、深深烙印在她的心。
澪帶她到了一間咖啡店。紅花,開了滿院;菩提,仰天納地。「這裡的老闆姓秦,他的妻子綺麗,是我的朋友。」澪帶她落地,牽著她,上樓進屋。「樓上的房間是出租的,這裡什麼都有,三餐我會叫綺麗幫忙送。」
澪站在客廳,把鑰匙交給她。
「我去拿點食物上來,你想吃什麼?」
「我沒有…胃口。」
澪看著她蒼白的面容,沒有再提,只道:「那你好好休息吧。你放心,在這裡沒有人會騷擾你,就算他來,也進不了院;這裡是個結界,外面布了法陣,妖怪無法走進。」
她知道,這地方的空氣不同,帶著一種安慰人心的奇異寧靜。
澪離開了,她走進臥房。
房裡,有被,有床。她倦極,需要休息,只能躺上床,縮進被,閉上眼……耳裡,卻還迥蕩著他的聲音。心痛,像永不止息。暗夜裡,她一動不動,他說過的一言一語卻盤旋在心底。
我的心裡有個洞……我四處尋找,卻找不到……直到我再次遇見你,我才發現,我一直在尋找的,是你……
她瑟縮著,揮去他的話語,他的暗夜夢行卻惶惶浮現。
在哪裡?在哪裡?
不見了…不見了……為什麼不見了……
還我……還給我……
你到底在找什麼東西?
她聽到自己問,感覺到他抖顫著手,撫上她的臉頰。
你……我在找你……
她壓著心,用力壓著那欲裂的心,卻依然逸出一聲哽咽輕泣。
那一夜,她睡睡醒醒,夜裡,夢裡,前世,今生,都是和他的記憶,充滿了他的低語。別哭……別哭了……低語。我愛你……我愛你……
咖啡店裡,很靜。
老闆站在吧檯裡,看著那胡來的巫女,沉默不語。
好半晌,才緩緩吐出一句。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他早已叫她不要再插手。
「給她庇護。」澪瞧著他,辯解的道:「你說過,我必須彌補。」
幾乎想歎口氣,他卻只淡淡開口:「不是用這種方式。」
「他是個妖怪,對她沒有好處。」她惱怒的說:「我只能用這種方式。」
「你當初讓她和他相遇,就該想到這一點。」他指出重點。
「我想過啊,可她不肯愛人,我只能賭一賭。」她頹喪垂頭,扁嘴咕噥:「誰知道會輸……」
澪枯坐在吧檯上,垂首在心裡嘀咕咒罵。都是秦天宮那蠢蛋出的臭主意……什麼讓秋然和夜影在一起,只要他們相愛,就可以撫平前世的心傷,秋然就會原諒夜影,夜影也能改過向善。善你媽的頭啦!
她早就說過事情不可能那麼容易,那傢伙之前可是個廢物耶,紫荊上輩子了不起就是把他當寵物吧,怎麼可能會愛上他?
偏偏秦天宮說什麼他現在是妖怪,等級高一點,比較帥,比較強壯,比較容易得到愛,秋然愛上了之後,就比較容易原諒。
真是狗屎,最好有人會愛妖怪!最好是有人會!
心頭一痛,她怒想,她一定是腦袋秀逗了,才會聽信他的讒言。
這下好了,夜影愛上秋然,可秋然卻不愛他,也不肯原諒,只想要過平靜生活。我不需要愛情,我不需要你,我只想要得到平靜。
想到剛剛偷聽到的對話,她就覺得臉上浮現滿臉黑線。
天知道,她要如何讓佟秋然平靜過生活,就算她能幫秋然洗腦,讓她忘掉那傢伙,她也無法讓秋然在這裡躲那笨妖怪一輩子,總不能要她和秋然說:對不起,你不能出去亂逛,不然會被死纏斕打的妖怪抓走吧?以手支著臉,她坐在吧檯,擰著眉頭,惱怒煩躁不已。該死,她就知道秦天宮提的這招行不通,要是說聲抱歉就可以得到原諒,她這些年還需要這麼辛苦嗎?現在搞成這樣,都不知道該怎麼收場,秦天宮那王八蛋見狀況不對,竟然還給她腳底抹油,跑得不見蹤影!
「可惡…」
秦無明看著一臉憤懣的巫女,差點再次歎息。
她以為自己賭輸,以為愛情只有黑白,只有兩種答案。
他知道這巫女不懂,還是參不透,她太急,所以沒看清楚。
因為愛,才會恨;因為愛,才覺苦。
她不懂,還不懂。
他沒有和她明講,得等她自己體悟,等樓上那悲傷的靈魂,休息恢復。
所以他繼續擦著杯子,等。
清晨醒來,她像個遊魂一般,晃到浴室,洗臉刷牙,做早晨的盥洗。鏡子裡,女人站在那裡。女人,有著削瘦的身體,蒼白的表情。那張臉,不是紫荊;這副身體,不是紫荊。她的名字,叫秋然,佟秋然。
她不是紫荊。
她是秋然。
她告訴自己,卻看見他的幻影,跟到了身旁,抬手撫去女人臉上的淚跡,溫柔的擁抱著她,臉上有著無盡的悔恨傷痛。
她痛苦的看著他,卻仍情不自禁的伸手,想觸碰他的臉,那溫柔悲傷的身影,卻在瞬間破散逸去。
剎那間,心慌,意亂。
回身,只見黑暗蔓延,鋪天蓋地。
在那漫無邊際的黑暗裡,只有她一人獨站。
她覺得痛,無法呼吸,發現自己還在夢裡,看前世過往,輪迴不停。
因為,她不相信,她關上了她的心。
數千年來,生生都是這般淒冷,世世都是這樣空寂。然後,看見他在那裡,在那永無止境的黑暗中,淚流滿面,驚慌的四處尋找她的身影。不見了……不見了……他在白日殺伐,卻在夜裡夢行,尋找她的身影。
在哪裡?在哪裡?
他哭泣,揪心掏肺的哭泣。
直到再也不敢睡、不敢夢,他讓自己保持清醒,千年不睡,只剩孤寂。
我想死,一直想死,卻死不了……
她在夢裡,掩面哭泣;醒來時,淚仍在滴。
晨光,因淚,碎了一地。
恍惚中,彷彿又再次,聽見他懇求的聲音,看見他孤單獨坐垂淚的身影。
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錯了嗎?
她錯了嗎?
她……是不是做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