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最後幾年,他總是在過多無所事事的時刻,不由自主地思考這個問題。當然,也許在吐出生命的最後一口空氣時,他的存在,就此灰飛煙滅,連思想也不復存在,那麼這般孜孜唸唸地思索,又有什麼用?
什麼用?啊,不一定要有什麼用的。不斷地思來想去,也不過是因為太閒了而已。他是一個病人,如果病人也可以是一種職業的話,那麼,在他短短的四十年生命中,他幾乎可以算是一個真正的全職病人,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的那一種。
不管一個人的人生,曾經多麼的意氣風發,多麼的風光熱鬧,在生命走到盡頭時,也就只是無言以對的沉默而已……
等死啊……
真是件無聊的事呢。
不過,對於他這樣習慣於生病的人來說,肉體的疼痛或死亡的恐懼,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也就淡了。
生老病死、吃喝玩樂、愛恨情仇什麼的,對他來說都不是特別值得掛心的事。太過破敗的身體掐滅了他所有的熱情,總是習慣讓自己淡淡的,忍耐著所有的不舒服,他忍痛的功夫不錯,已經能做到就算痛到極致,也不會失態地哀號哭喊,通常是靜靜地昏迷過去。
不斷挑戰自己忍耐的極限,是他培養多年的樂趣。
反正也沒別的事可以做,又沒時間培養別的興趣嗜好,日子也就這樣湊合了。
他生來就是個備受父母寵愛的獨生子,優渥的家境給了他安心生病養病的環境,不至於教他因為金錢上的匱乏,而逼得父母不得不傾家蕩產來治療他先天不足的破敗身體,甚至,不得不將他丟在孤兒院門口自生自滅……
他曾經算過,花在他身上打小到大的醫藥費用,足夠父親多買下幾塊位於精華區的地皮,放著不動讓它自己升值,二十年下來,如今也該是賺回數十億的暴利進袋。
那些錢哪,源源不斷地用在他這破敗的身體上,只為能拖著一口氣,說起來實在是一筆失敗的投資。當他必須親自打理家業、每天不得不撥出些許發呆的時間來看著理財師為他整理出來的財務報表以及投資報告這些乏味至極的文件時,不免會感歎一下。
願意打理家業,倒不是出自於父母意外亡故的原因。他那雙極之疼愛獨子的父母,早早就將大筆財富做了妥善的打理,也為他尋來可靠的理財專家、會計師、律師等,組成一個利益共同體的小團隊。可以說,就算失去父母,他依然可以每天過著悠閒的生病日子,在身體狀況允許的範圍內為所欲為。但是他還是學會了如何理財,並適度地融入那個理財團隊,只因為——他得為他唯一的獨子打算,正如在他人生的前二十二年,備受父母呵護那樣。他希望這樣對子女過度溺愛保護的行為,可以在日後成為金家一個奇特獨有的傳統。
無限制的溺愛子女,到底可以將他寵得多壞?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事。
父母對他極之愛寵,但他除了身體沒起色外,倒也沒有太大的少爺脾氣,至少,他從不以自己病痛為借口,成天擺臉色來刺痛父母早已為他操碎了的心。他是一個沒有被寵壞的好兒子,他想,如果他身體能夠健康一點的話,他是願意學著去當一個飛揚跋扈惹人嫌的敗家子看看的。那一定很有趣。
所以,當他意外有了一個兒子之後,他對兒子只有一個期望——提供他一輩子不愁吃穿的錢,由著他吃喝玩樂,教他享受人世間的一切,讓他生下來就是為了花錢,除此之外,不必想其它。責任、義務、光宗耀祖什麼的,都不必扛在肩上勞累自己,就純粹地當個有格調的公子哥兒,不務正業一輩子去吧!
可惜……他的身體太差,沒能撐到親眼見到兒子如何恣意揮霍著玩樂一生;再說,由於兒子的母親那邊的家族太過複雜,有些問題始終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他花了十來年,在清醒的每一刻,都在謀畫著如何讓兒子自由快樂的成長,幸福過著紈褲的一生……
好吧!他承認,自從有了個兒子之後,他就開始後悔當初不該憑著一時衝動,就跟孩子的媽結婚。
孩子的媽很好……至少,在當時的那一瞬間,她讓他心動了!而且她黑道大姐頭的身份更是教他感到驚險刺激,與她交往,簡直是超禁忌、超瘋狂!那種犯忌的快感,簡直可以說是拎著腦袋在玩命!
以一個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的病秧子而言,偶爾的瘋狂是應該被體諒的。只是,兒子生下來之後,他開始後悔,因為他期許兒子有個無憂的紈褲人生,但因為妻子複雜的背景,以至於兒子的將來,注定不那麼風平浪靜,有太多人想干涉他的人生了。
當初放縱自己狂戀一場、閃電結婚什麼的,可沒有想過子女後代這回事哪……
如果早知道會有孩子,他就不會考慮招惹那麼一個麻煩的女子,即使她是他人生中唯一感覺到喜歡的外人。
他有錢,但妻子的家族種種事務,不是用錢就能解決的。
錢無法擺平的事,他就顯得很無力了。還好,他的妻子——啊,老是改不了口,是前妻。他的前妻是一個擁有鋼鐵意志的人,她的強悍足夠保證兒子的將來盡可能活得隨心所欲。
前妻對子女的教育方式是放牛吃草,長好長壞都無所謂,反正都是她的孩子。不似他有著長遠的規畫,並企圖引導子女往他期望的方向走去,前妻總笑他是個控制狂。可見她有多麼的不以為然。幸而,即使對他的控制欲很有意見,卻仍然同意他的要求——不讓她娘家的事來煩兒子,讓他徹底擺脫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對前妻非常地有信心,她答應的事,就一定會做到,就算哪天她出意外死了,也會安排好一切!所以即使他是個不稱職的父親,也能安心平靜地面對死亡,不會有任何怨恨牽掛。
而今天,此刻,他終於要永永遠遠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這兩年昏昏沉沉的,一日虛弱過一日,醫生曾經發出四次病危通知,卻又沒死成,硬是吊著一口氣苟延殘喘著。
說真的,他對自己的毅力還滿佩服的,那麼虛弱那麼痛,都沒死成。每次清醒過來,看到床邊幾個特地大老遠跑來送他一程的人,都已經開始感到不好意思了。
他有預感,這次是真的要走了。
前妻這次也來了,他覺得很愉快。之前四次她沒有到場,是因為她人在遙遠的第三世界忙著。這次之所以來了,肯定是因為正好休假。
不過,她是個從來不做白工的人。
她是來給他送終的,那麼就不會白跑一趟!
他對她有著無比的信心!
「嗨,我就要走了……」他以為自己還能有些許力氣發出輕快的聲音,好跟前妻聊聊天,打發一下時間。卻不料發出的字句破碎成氣音,若不是她特別敏銳的聽力,還真是聽不到他想表達什麼。
「嗯,我知道。」前妻是個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人,這讓她顯得很冷酷,即使她總是笑得痞痞的,但氣質就是冷得像南極寒冰。
「那麼,bye……」他是個優雅的公子哥,堅持在人生最後一秒,也要維持著體面。就算他已經發不出聲音,僅剩的力氣只能做出口形。
「bye——」
像是知道他眼中似有若無的期待是什麼。前妻俯下頭,給了他一個吻別。
一抹淡淡的笑意定格在他臉上,成為他生命中最後一抹表情。
所謂含笑九泉,正是如此吧?
四十歲的短暫人生,在此劃下句點。
一切,就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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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盡頭,是虛無嗎?
而虛無,就是無止境的黑暗嗎?
他在飄蕩……
雖然看不到自己,也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更是失去了方向感,但他知道,自己在飄蕩,朝不知名的方向直線飄去……
他不知道這樣執著於某一個方向有什麼意義,四面八方都是烏漆抹黑的,再去區分東南西北也沒有什麼意思了,不是?
但他不由自主。如果他是可以控制自己的話,那麼,他就會命令自己停下來,就算已經死掉的人再也不會感覺到疲累,但一直傻傻飄著也未免太蠢?
他想,他應該停下。但卻發現自己停不了,自己像是一抹輕煙,一邊飛著一邊正在消散……
這讓他想起妻子……啊,不,是前妻,抽煙時的樣子。當她吐出煙圈時,初時白煙濃密,然後那煙會向上飄去,邊飄邊逸散,最後在高處化為虛無……
也許,他現在就是這樣的情形吧。
他還是一直在朝某個方向飄著,或許飄了幾天?幾日?幾年?甚至幾百年、千年?天曉得!他或許還能「看」得到,然而在這無止境的黑裡,張眼閉眼毫無意義的地方,就算他有手,而且還戴了表,難不成還能抬起來看一下時間嗎?
……突然,他看見了!
前方,黑暗裡出現了一抹珍珠色的微光,很黯淡,但相較於四周的黑,它的存在可比夏日艷陽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比起知道它是什麼,更令他著急的是它正在消散!
他想,他是厭煩極了黑色了,於是好不容易見到其它顏色,便希望它可以存在得久一點。所以他不想要它消失,他命令自己趕在那已經變成灰色的光消失前,靠近它!
他沒有辦法讓自己加速,不過他還是趕在那灰色的光徹底消失時接近它了。在他接近的瞬間,那已經四散的灰光竟又亮了起來,重新聚合在他四周,將他包裹住!
然後,他被一股力量狠狠吸攫住,像被猛力塞進了什麼容器裡,一時動彈不得,窒悶的痛苦感令他想大叫,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再然後,隨著自己與那珍珠色光芒融合為一體之後,腦海中開始大量浮現無數個快轉畫面,衝擊得他頭昏眼花,覺得整顆腦袋都快爆了!
然後,他暈了!他像個被逼迫在電影院連續看了三天三夜快轉電影、眼睛無一刻得到休息的可憐觀眾那樣,暈了!
這次,真的是,再也沒有半點意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