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了老半天,終於找到師父了。他正坐在亭裡啃瓜子兼發呆。
「師父!」
他看她一眼。她滿面上著青青黑黑的藥泥,慘不忍睹。
「你要這樣回去等蘭青?」他記得,這樣的藥泥也在另一個人面上見過,據說,是這孩子跟那人搶發臭的點心搶到最後打起來。
「不,我去找蘭青!」
「嗯?」啃瓜子的動作沒停下過。
「他不來找我,我便去找他吧!」她奉頭緊握。 「他不肯回家陪我,那我過去陪他!」
「你知道你去找他的意義嗎?」
她用力點頭。 「就算蘭青是惡人,我也要去找他!」
「他已經不是你心目中的蘭青了,妞兒。」
她眼底有些迷惑,仍足大聲答道:
「是也好,不是也好,只要他叫蘭青,那麼,他就是我心裡的那個蘭青。」
「妞兒,你開智才四年,還不大懂人的心理,加以,你是關長遠的孩子,自是承襲他的正直、乾淨……」
「爹娘也許給了我正直的個性,但,蘭青同時也把他最美好的一面都放在我這裡。師父,蘭青在江湖史上是個惡人,可是他對我來說,卻是最親的人,我可能讓娘失望了,在娘眼裡蘭青是條毒蛇,但這條毒蛇卻真心顧我十年。師父,你曾提過江湖史上所有的悲劇,可是,我不會,我不會。」
他默不作聲,散漫地啃著瓜子。莊裡的煙火升天,遠方是莊中弟子歡樂度除夕:良久,他才道:
「現在的蘭青,站在血海中央,你要怎麼接近他?」
「如果蘭青站在血海中央,那我就渡海過去找他。」
「……是麼?」他終於看向她,微微一笑:「渡了海,你就跟他一樣了。你想跟雲家莊對立嗎?」
「沒有!我從沒有這樣想過!」
「你要渡海而過,將來有多少人會在背後臭罵你,你知道嗎?」
「別人的話別人說去,爹娘跟蘭青給我他們最美好的那一部分,我不會輕易割捨,師父,我會帶蘭青回來,如果帶不了他,我就跟他走。」語畢,她跪下,朝他跪了三大禮。
傅臨春沉默。最後,他才柔聲道:
「這世上不可能事事如你意,但如果這是你決定的路,那你記得,蘭青極為有可能以你誘蘭緋,甚至,以你換蘭緋的命。」
她眼裡充滿不信,但師父必有道理,她低頭沉思一陣,才輕聲道:
「蘭青養我十年,他要拿我去誘他的仇人,我怎會不肯?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絕不輕易倒下,我會活著回來,帶蘭青一塊回來。」
「妞兒,不要太死撐。你是我見過所有血案遺孤裡,唯一心靈沒有受到影響的,你爹就得靠你這樣的人振興關家名聲。」
「嗯。」
進來的是華初雪。
長平心裡輕疑,想起無浪要她別太接近華初雪。
她知道華初雪跟她同齡,也比她出色太多,但她不會因此自卑,也不會去想如果今天爹娘的孩子是華初雪,是不是能替爹娘爭光,關長遠的孩子就是她,只要她努力,一定會達成爹娘的期望,所以,她想是無浪多慮了。
「華姑娘深夜有事?」
蘭青說話輕佻帶笑,完全不似之前對她說話那般,反覆無常,一會兒喜悅又一會兒恨她入骨。
現在的蘭青,看見你,只想殺了你,哪會回來?師父曾這麼說過,也只說過這麼一次,她一直惦在心頭。
蘭青……在知道她是大妞後,只會欣喜若狂,怎會想殺她呢?以前,她總這麼想著,是師父誤會了。
現在……她確實看見蘭青眼裡的殺意,是針對她的。
這才是蘭青的本性嗎?隱隱有著反常的瘋狂,明明笑著對她,心裡卻想著如何除去她,她不是盲眼人,她都看得見。
初時她很難受,可是,現在她卻為他感到好難受。
以前的蘭青不是這樣的,他初來關家莊時,或許有滿腹的算計,卻沒有這樣的瘋狂。這樣的巨變,都是蘭緋造成的嗎?
她回過神,聽見華初雪說道:
「蘭主子有沒有想過擒到蘭緋後,該怎麼對付他呢?」
「華姑娘是以寫史身份問我,還是以私人身份?」他似笑非笑。
「自然是寫史身份。」華初雪正色答道,暗瞟他一眼。
蘭青正倒著水,明明罩著可怕的鬼面具,但裸露出來的部分卻是令人著魔的旖旎風情,當他眼波流轉,輕落在她面上時,她的臉皮驀地燒了起來。
「依華姑娘之見,該怎麼對付他呢?」
華初雪一怔,脫口:
「當然是以牙還牙。當日他怎麼欺你,你便怎麼還他啊。」
蘭青的指尖來回輕劃著杯口,慢吞吞道:
「也對。當年我以為他死了,留他一個全屍,哪知,他竟如九命怪貓。」
華初雪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嘴裡鼓吹他:
「說起來,蘭緋也是害了關家莊的兇手之一。黑鷹衛官之所以知道關家莊有鴛鴦劍,正是蘭緋透露的消息,而蘭緋之所以透露給衛官,是因當時你跟衛官要好,這才會引來之後的血案。」
蘭青聞言垂眸,杯口食指停住。
燭火搖曳,加深他面具的陰森。長平目不轉睛,良久,才聽得蘭青柔聲道:「你真是摸透了我,是不?這件事,是在華家莊的史冊上看見的?華家莊真了不起,我以為,連雲家莊都不知這事。」
「這事,是秘密嗎?」華初雪笑道:「你可以放心。我三年前曾在莊裡第三道大門後看過,而後,它不見了。」
「不見了……」蘭青沒有抬頭看長平的表情,極冰的指尖下意識再劃著杯口。「那你道,蘭緋為何設圈套誘我入關家莊?」
「這還用說,他這是一箭雙鵰之計,既有機會得到鴛鴦劍,也能讓那外傳正直的關長遠也……也污辱……哪知,你後來失蹤,衛宮也死於非命……」
蘭青聽到此處,笑道:「你真聰明。」茶水送到她的面前。「要喝麼?」
華初雪愣了一下,下意識退了一步。「用不著了……」那杯茶,他摸了許久,誰知有沒有毒?
「三更半夜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還是,你一直想看我的真實面貌?也或者,你在想,你與我是一丘之貉,如今你遭人追蹤,來跟著我才能保命?」
華初雪一震,手心頓時發汗。
蘭青走到她面前,他只是嘴角輕略挑起,她的眼光就移不開了,他微地俯身在她耳畔說道:
「你想看我的臉麼?若是你想看,我就讓你看啊。」潤唇輕滑過她的頰面,吸吮著柔軟的少女唇瓣。
長平先是一呆;而後眼底流露怒氣。
華初雪完全無從抗拒。異樣的香氣,勾魂的美目,在在攪亂她的理智,她彷彿陷入層層魔障,四面八風湧進情潮將她淹沒;又如蠱蟲咬上她的心口,渾身遽癢,癢到全身發顫,巴不得吃掉眼前這男人,才能撫平流進四肢百骸的冷流。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她入魔似的拿掉他的面具。
她呆住。
「嗯?你看見了?」蘭青這話不知對誰說著。
他還是笑著,那眉眼微彎,透著酥人心神的光彩。
「華家莊只收養一個娃兒,那娃兒曾被滅門過,是不?華家莊養你十 年,你竟是如此回報他們,殺了你的師兄弟。我真歡喜,總有一個滅門遺孤是正常的,你這樣才對啊,喜歡見血喜歡殺人有什麼不對?人家滅了你全家,你若還能正常生活,才是有問題呢。」冰涼的手指撫過她的唇瓣,滑進她的衣衫裡。
華初雪怔仲地,喉口被堵塞住。才一天工夫,他把她的背景都挖出來了,連她殺了人逃出華家莊都一清二楚,蘭青像滑膩的蛇一樣,平常是不出聲的主兒,但,一旦鎖定人就是眨眼即咬。
她本以為蘭家家主該跟她一樣,明白她的扭曲心理。那個背負全家血案的關長平,是個正常人,因為有許多人疼她愛她,所以,她們走的路已經不一樣。
但,蘭青跟她一樣,他曾被人凌辱,踩在腳下過,如今要踩死人太容易,每踩死一人,心裡一定因此感到興奮……
為什麼,為什麼……蘭青魔高一丈?明明這麼醜的人、這麼醜的人……她心知自己落了下風,卻無法控制自我,主動吻了上去。
她的瘋狂,一如當年的蘭林,自始至終,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知道自己在飢渴什麼,卻沒有辦法左右自己的意志,只想貪圖一時之歡。
兩人紛紛跌入被褥之間,蘭青本要順手拉下客棧的床幔,忽地瞥見屋樑上的身影。
那身影有些僵硬,他撇開目光,鬆了手,翻身壓住主動的華初雪,他任著華初雪剝著他的衣衫,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後腦勺熱辣辣地,彷彿有人用盡力氣在瞪他。
這種場面,她也不是沒看過,何必大驚小怪?當年他曾為此羞愧,如今他享盡歡愉,哪會在乎她的眼神?大妞,大妞,大妞是誰啊?無數的夜裡驚醒,真要以為那個一心信賴他的大妞只是夢裡虛幻。
只要她不承認她是大妞,那麼,他也可以假裝她只是個送劍的人,只要看上她一眼就好,親自看上她最後一眼,就此分道,但她偏要跟上來,想要報仇嗎?想要報不共戴之仇,也得看他願不願意引頸就戮。
與其讓大妞手刃他,不如他先殺了她,留住那美好的一刻……
華初雪,這個知道大妞身上有劍的少女,也得殺啊!
美目一瞟,他目光落在門外,隨即手指一彈,燭火盡熄。
長平坐在樑上咬牙切齒,蘭青想再當著她的面躇蹋自己,她怎能容許……整個老舊的木門被踹飛入屋。
「妖神蘭青!交出鴛鴦劍!」
「就等你們呢。」床那方,蘭青撩過那黑亮的青絲,笑道。
一連四間客房都在客棧後院,不知何時,後院裡的燈火都滅了,舉目黑漆漆,只剩小雨擊落屋簷的輕當聲。
長平不及細想,就聽見兵刃相接的金屬聲音。
「床上還有人!」
「床上是關大妞!她身上有鴛鴦劍!」有人叫道。
長平面色大變,試著衝開穴道,但她根本沒什麼功力。蘭青為何不澄清?華初雪為何不澄清?
驀地,一個火光照面,她看見十幾名黑衣蒙面者車輪擊向蘭青。
蘭青眼明手快,立時滅掉那火光,再度陷入黑暗的同時,她聽得有人喊:「不對,屋樑有人!」
蘭青隔空解了她的穴道,她俐落翻身入劍陣,忍著手痛緊握軟索,施展她的流星錘。
她聽音辨位,鴨蛋般大小的銅錘如蛟龍竄出,擊中一人。緊跟著,她察覺身後有人,立刻轉身應戰。
異樣香氣撲面。
她怔住。
就算想了千萬遍,知道千萬次,但,一旦面臨了,她還是傻住了。
蘭青……真的要殺了她?
她功夫不好,因為資質太差,天生就不是習武的料。就算她肯學,也需要經年累月,短短幾年能學好什麼?
她總是接不了師父一招,師父把莊裡的弟子找來,入夜與她對陣。讓她習慣在黑夜裡對敵,不靠眼不靠認人招數。
被打到鼻青臉腫久了,她多少能接上師兄弟數招,甚至藉著來人出招,感覺這人的招數動態。
她要努力,她一定要努力,才能不愧對關家名聲,才能救出蘭青,每天每天她總是這麼想著,然後天未亮起床練武,不到三更不入睡。
現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房裡,她幾乎可以「看見」蘭青趁亂一掌高舉,要置她於死地。
此時她死,雲家莊不能怪在蘭青,因為,是其他人痛下殺手!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難道她跟蘭青就不能和平共處?當年師父捎信給蘭青,說她沒死時,她也有請師父轉信給蘭青,滿滿的信上一筆一劃寫著她沒有怪過蘭青啊!只要他肯回家,他們再一塊生活下去,他都沒有看嗎?
那掌落下時,她直覺欲擋,哪知,掌至她百靈穴時,忽地轉了向,緊緊抱住她。
她聽見蘭青胸膛裡急促的心跳,他抱得極為用力,像要把她揉進他的身裡,再也不分開。
「長平!」江無浪疾奔上樓,才入了房,迎面就是亂劍。
蘭青托住她的腰身,帶她連連避開亂劍。
「拿來。」他勾過長平的流星錘。長平的流星錘是單流星,他扣住軟索彼端,鴨蛋似的小銅錘激彈而出,如滑蛇吐信又如疾風驟雨穿梭在暗屋裡。
長平聽得有人連續慘叫,再聽身側的蘭青在輕笑,不由得心冷。
忽地,有人投下霹靂彈,火光四濺的同時,長平看見客房裡的黑衣人以及數具屍首,屍首多半是殘破的,她心一跳,認出那些傷口都是流星錘擊中的。
無浪試著接近她,但霹靂彈齊落,他連連閃著,一時近不得蘭青身邊。
蘭青彈開擲向他的霹靂彈,彈丸落地時火焰四竄,炸聲連連。
「關大妞!」黑衣人撲向華初雪。
長平張口,蘭青五指立即摀住她的嘴,拖她往後退去。長平又見華初雪根本被點住啞穴,被迫冒充關大妞。
蘭青的流星錘直擊床頭那方向,她以為蘭青要助華初雪,哪知小銅錘擊飛劍盒。
「鴛鴦劍!」眾人躍起,搶著要接住劍盒。
蘭青順勢踢過一枚霹靂彈,直衝屋頂而去。
「拉住!」蘭青吩咐。
長平單手勾住他的腰身。蘭青看她一眼,軟索纏住搖搖欲墜的屋樑,一躍而起,長平眼明手快,扯下腰帶,一個拋出,纏住華初雪的細腰。長平暗叫幸好,平常她不見得能成功。
華初雪整個人一塊騰空起來,避開被亂刀砍死的下場。
七、八人在搶劍,剩下幾名也許心在關大妞或蘭青身上,竟直追而上,蘭青只手執著流星錘的彼端,借力躍出屋頂,另手一一擋回暗器,其勢令人眼花撩亂。
長平單手抱住蘭青腰身,接連幾次她配合蘭青勉強閃過刀劍,改抓住他的衣袖,不知誰的劍氣襲面,她連忙避開的同時,嘶的一聲,蘭青衣袖竟被她撕了開來。
蘭青一怔,要抓住她,忽地一頓,對上她的眼睛。
剎那間,長平便知他想法。
如果此時她墜入火海,那對他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長平眼睜睜地望著他一會兒,隨即撇頭。她不想死,自然要自力救濟,她及時使勁對著江無浪方向甩出華初雪,大喊:
「無浪!」
滿手麵粉的江無浪被迫接過華初雪,一個回身避開來人刀劍,地上都是火海,長平根本沒有借足使力之地,他見她以雙臂護住頭臉,已知她的心思——就算滾入火海,也要在第一時間裡奔出火場以保住性命。但,滾入火海哪可能不受火傷?
他不及救長平,運氣大喊:
「蘭青!有人年年除夕在老家等你,有人年年元旦天不亮不離去!你知道嗎?」
蘭青看著她墜落,想著那十年的除夕……大妞是孩子,總是努力熬著夜,跟著他一塊守歲最後睡倒在他身上,她老是把喜歡的東西分成三半,裡頭最大的那個必是他的……那些不都只是他的南柯一夢麼?
他真曾度過那樣美好的時光?
烈焰騰騰……那十二歲笨拙孩子的長相他就是記不住!但,此刻,那小小的身影竟與如今的長平短暫重疊。
大妞!大妞!那個只懂疼他的大妞!他猛地下墜,一把撈起長平,火氣撲面,他翻個身,攥著軟索的左手一使勁,整個人再次躍出。
一連數枚霹靂彈打在他背心,他只是悶哼一聲,沒有閃開。
他借力踏在斜去的樑上,沒回頭看底下情況,直掠而去,越過幾排矮屋,隨即跌在泥地上。
長平動作也快,不顧一切扑打他背心火焰。
「你……」他咬牙,迅速脫了外袍,那外袍已與長衫、血肉混在一塊,這一脫下,傷口被扯動,他又是一聲悶哼。
接著,蘭青拉過她,借力揚長而去,不驚擾守門者飛越城門,直奔暗夜裡。
蟲鳴蛙叫。
長平在旁弄著火把,把蘭青燒壞的長衫撕了一角,自寶貝袋裡拿出小油瓶來蘸過上火,火把放在石塊間。
一等蘭青自溪水裡上來,她立即自他腰間袋裡掏出小瓶。
「黑色那瓶。」蘭青說道,沒正眼看她,就坐在石塊上。
長平將黑色小瓶打開,只手遮住細小的雨勢,既笨拙又小心地替他燒傷的背面上藥。
微弱的火光下,她注意到他的背上都是鞭痕、烙痕、撕咬痕,與手背如出一轍。她想碰,但不敢碰,她又自寶貝袋裡拿出她洗得很乾淨的柳色布,小心地替他纏起傷口,繞到胸前時,聽到他道:
「我自己來吧。」
他接過柳色布纏在胸前時,她碰到他的指尖,依舊是冰涼涼的。
以前的蘭青是溫暖的,冬天暖得像棉被,每次她踢不動棉被就轉抱蘭青取暖。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弄得這麼冰冷,她好想問清楚那一年裡蘭青到底是如何度過,但她不能主動問。
蘭青講,她就聽。
蘭青不願講,她就什麼也不要聽。
「你這功夫,真三腳貓,怎能闖江湖呢?」他沒抬頭。
長平繞到他面前,注意到他撇頭沒看她。
「我沒打算闖江湖啊。」細細看過他的臉後,她也撇開目光,不敢再看他。
「沒闖江湖?那還繼續學什麼武?」
「爹說,不准我姓關。」
「嗯?」他轉回目光,微瞇著眼。她不敢看他麼?
「爹臨終前說,不准我姓關,他沒有我這孩子。」她啞聲說:「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怕我姓關,會招來殺身之禍,所以,除非我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振興關家,否則,我不能姓關。」
臨終?她當真將兩歲的事記得清楚。蘭青沉默一會兒,又道:
「你爹還說什麼?」
「爹要我用眼睛看,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要相信我看見的一切。」
「……是麼?」他一頓,笑道:「現在你不敢看我了嗎?」他拉過有些破損的長衫,隨意穿上,抬眼看看漸溺的雨勢,走到附近枝葉茂盛的樹下坐下。
「等天亮後,再回去吧。」
長乎跟著坐到他身邊。
「蘭青……有很多人看過你的真面貌嗎?還是,江湖人只看見鬼面具呢?」
他半合目,隨口道:
「我出門都戴著面具,怎麼?你以為我嚇著很多人?」
「那……你是不是也想要回家呢?」
蘭青聞言,猛地張眼,她正小心翼翼地鎖住他的眸子。她竟不敢直視他的臉!竟不敢!
他心裡有股怒火上揚。若是以前的大妞,心疼他都來不及了,怎會迴避?
她不知他想法,又道:
「你回家,沒人會知道你是蘭家家主,只要你不戴面具,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誰的。」
她居然赤裸裸明示他有回家的渴望!明示他蒙面示人,是為回家的一線渴望!
他抿抿嘴,不怒反笑:「你真聰明,大妞。」
她老實的面容充滿驚喜。「蘭青,咱們一塊回家!」
他拉過她的手臂,讓她靠自己近些,他湊到她的面前,說道:「大妞,我一直想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他身上的香氣又傳入她的鼻間。長平見他眼角眉梢都是動人的風情,不由得心頭一跳,好像有什麼自心底層層激盪開來。
「想……我一直在想你,蘭青。」她有點心神不專,又注意到他攥著她的手掌。明明疤痕遍佈,但那樣的手型,又令她有一種飢渴的慾望。
一天三頓,只要無浪給她什麼她都吃,從不挑食,也沒有特別想吃掉什麼的慾望啊。
「想我……想我什麼呢?大妞,你在想報仇?還是,你在想,蘭青終於得到報應了?」他諷道。
「……我在想中……想什麼……」她又望向他鮮潤的朱唇。
這麼近的距離她看著他。明明蘭青面有破相,她卻覺得此刻他異常麗色,她渴望碰觸這麗色,渴望吞噬這美麗的人兒,她腦袋好像有些發渾、有些瘋狂,今今常罵她是頭小野獸,老是在蠻幹虐待自己,她從不以為然,可是,現在她好像真的變野獸了。
她無法克制地,追尋著本能吻上蘭青的唇。
蘭青愣住。
她吸吮著,笨拙地想要聽從自己的心意吃掉他。
蘭青急急拉開她。「大妞?」
她心跳加快,眼裡只有蘭青。她揮開他的手,撲上前去再親上他的嘴,唇舌不靈巧地采入他的嘴裡蠻撞,但她還是無法滿足,心一急,又吻上他的喉結,一路滑下親吻,含住他胸前一抹殷紅,她不知該含該啃,不知力道要放多少才能滿足自己,於是更加急切拉扯他的衣衫。
「大妞!住手!」
她力道過大扯破他的衣衫,滿面不知所措,只知想要吃掉蘭青,卻不知從何吃起,滿腦子只想得到蘭青,只想吃掉他,只想跟他融為一體,只想得到他,只想……她下意識地用力拉著他的腰帶。
「大妞,你在做什麼?別逼我出手!我背燒傷你忘了嗎?別這樣壓著我!」蘭青使力拉著她。誰都可以被他的媚色所惑,大妞不行!
長平又急又慌,明知自己的舉動不對勁,但她好像華初雪那樣對蘭青。她在樑上看著他們……她一點也不喜歡他們之間令人焦躁的親熱,現在自己也淪落到此……
她大口大口喘氣,抬眼看向蘭青,只盼蘭青能配合她,能告訴她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滿足她心裡的渴望。
他正瞪著她。
蘭青的臉,破相了!
記憶裡好看的臉,依舊是那個樣子,只是……多了一道明顯疤痕自左而右橫貫整張臉,除此外,無數細小淡疤烙印交錯在臉上。
蘭青的臉、蘭青的手,甚至身上每一部分都曾被這樣重重傷過,唯獨那雙水墨眸子沒有受到半絲傷害,而此刻那雙眼正震驚地瞪著她。
蘭青!蘭青!最疼她的蘭青!
現在,她在回報他什麼?
她忽然轉頭,用盡力氣一頭撞向泥地。
「大妞!」
那聲音,大得嚇人,大得幾乎可以跟雷聲相比了。
好半天,她就維持那姿勢。
蘭青輕輕捧住她額頭,濕漉漉的液體滑過他的掌心。
「……我沒事……我頭很硬的。」她低喃著。「今今說,意亂情迷時心裡若是快活,那就算身落萬丈懸崖也是願意的。可是,剛才我並不感到快活。」
「大妞,你是傻瓜嗎?」
「我本來就是個傻瓜啊。」她抬起眼。「蘭青,為什麼我靠近你就想吃了你?我又生病了麼?」語畢,她忽地起身奔向溪岸。
蘭青本以為她要清洗傷口,哪知她整個人跳入溪水中,把臉埋進溪裡。
這真是傻瓜了!
「大妞!」他狼狽起身,不顧背心燒疼,跟著她入寒冬刺骨的溪流裡。她雙肩不住發抖,不知是冷著了還是其它原因,他用力拉了幾回,還是拉不起她來。
最後,他放棄了,因為,他聽見了自溪裡發出的細微痛哭聲。這蠻牛……這蠻牛……
他靜立在溪裡,等了好久,她才終於自溪裡冒出臉來。她渾身濕答答的,一臉的狼狽。
「蘭青,你的臉很痛嗎?」她直視他,啞聲道,滿面的水流過她通紅的眼睛。
蘭青看著她,微微一笑:「早就不痛了。」他也沒抹去她臉上不知是淚還是溪水的水痕。又道:「大妞,你想跟我在一塊嗎?」
「嗯。」
「永遠麼?」
「嗯。」
他笑得開懷,拉著她上了溪岸。「好,那咱們就永遠在一塊。」
長平看著他,沒有回話。
蘭青拉著她坐在溪邊,掏出腰間另一小瓶,正是白天馬車裡的白玉藥瓶,而非他先前用的藥瓶。
「瞧你,都弄濕了手傷,老是不懂得照顧自己,你怎能活得長長久久呢?」他替她打開傷布。
「咱倆,現在都是傷勢重重啊。」
他彈開小瓶蓋,要倒下藥粉時,抬眼看她一眼,她正回望著自己,一如以往,總是用一雙眼看著他。
他直覺避開。那雙通紅的眼,是在作假還是真實,他已經混淆了。
「大妞,我替你塗藥,初時有點疼,但這藥傷口癒合奇快,比你用的藥好太多。」
「嗯。」
蘭青將瓶裡藥粉灑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中。藥粉吸收極快,很快就能癒合她的傷口,同時麻藥一旦入骨,不但她從此不痛,還會時刻渴求著它。
世上只有蘭家家主有這種藥,大妞從此一心一意跟著他,不是很好嗎?
他不會再懷疑大妞的心意。不會質疑她到底是不是過於聰明才在他面前裝傻,不會懷疑她是來報仇的,只要藥在的一天,不管她懷著什麼心思,她都只能對他好……她的眼裡只有藥,哪怕關長遠回魂,她也只會站在他身邊。
他只要以前那個傻孩子在他身邊,不需要這個會說話、懂是非的大妞
白銀藥粉逐滲她的血肉之中。
只要她抹上這藥,一生都只能依賴著他……
只要她抹上這藥……依舊有個人憐他疼他,不懷任何目的……
蘭青猛地拖她回溪流旁,將她塗藥的掌心深入溪水裡,五指入她血肉裡硬是剝下上了藥的那層薄薄肉皮。
他心跳急促,慢慢回頭對她的目光。她眼圈依舊紅,面色卻是雪白到有些顫抖了。
「很疼?」
「嗯。」
「知道這藥嗎?」
她努力嚥下口水,疼感令她連喉口都顫著。她道:
「紙伯伯來找我時,喜歡讓我聞著各種藥味。他說,如果有一天,我真要找蘭青,上了蘭家,你……蘭家弟子擅用藥物,也許我可以因此避開。」
「是嗎……大妞,你真是傻瓜啊。」
「我本來就是傻瓜大妞啊。」她一頓,輕聲問:「蘭青,我可以摸摸你的臉嗎?」
他柔聲笑道:「你要摸,就摸啊。」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觸他面上凹凸不平的肉疤。她手上血水沾到他的臉上,他也沒有出手擦掉它。
蘭青望著她的眼。大妞眼底蓄淚,卻沒有落下,他想起來了,那十年裡,他不曾讓大妞哭過,大妞生氣、大妞歡喜,就是沒有哭過的記憶,如今的大妞,也是強迫自己不能哭。
她沒有說出「但願我替你受過」這種令他嗤之以鼻的話來,但,她的眼底實實在在透露著這樣的訊息——至少,此刻他願意相信這是大妞心底最真實的感受。
不只幼年大妞的相貌他模糊了,連那一年發生什麼他也模糊了,只記得無止境的煎熬,反覆揣測蘭緋心思,到最後,明知自己已是半瘋,仍堅持要活著出牢門。
只有活著出牢門,才能確認自己最想得知的消息。真活著出了牢門後,才發現,他再也回不去原來的蘭青了。
他又落在她滿是憐惜的面上。
真是傻瓜,一年說短很短,但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那樣心靈、肉體的折磨,一個小姑娘怎能挨得了?
明明幼年的大妞在他記憶裡失去五官,但此刻又是重疊……
傻瓜!傻瓜!真是傻瓜!
蘭青用力抱住這柔軟中又帶著剛硬孩子氣的嬌軀。
他感到她用力回抱著自己,其力道之大,她還真忘了自己的手還傷著呢。對於這樣的力道,他歡喜得很,弄疼他的背也不打緊,他巴不得她再用力些、再弄疼他一些。
還是孩子的大妞,身子總是令他感到溫暖,可以放下心來。
這幾年,不管他碰過多少身軀,那體溫都是普通的,就連現在他抱著的大妞身體,也讓他沒有任何溫暖的感覺。沒關係,就算她是裝的也好,只要她裝得夠像,他也甘願被她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