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的一天傍晚,謝家宅內,夫人向剛自酒窖回來的夫君抱怨。
「小兔崽子,準是知道要給他娶親,又逃去哪座茶山了!」高大魁偉的謝老爺一對濃眉下雙目閃著怒光。「這幾年說的親事不算少,可全讓他給搞砸了。再由著他這樣瞎鬧,我謝家香火定斷在他的手裡!」
謝老爺為人一向豪爽,個性寬厚,今天勃然動怒,嚇得身邊的管事和丫鬟們都不敢多言,夫人則扯出絹帕直抹眼淚,嘴裡念著:「都怪我不好,只給謝家添了這麼一個混世魔王……」
見自己的怒氣傷了夫人的心,謝老爺心生悔意,忙安撫道:「這不是你的錯,生兒生女自是上天之意,你雖然只為我生了一個兒子,可咱的三個閨女個個乖巧孝順,不像她們的弟弟那般沉迷茶道,忘了祖業。」
「可女兒再好也是人家的……」想著叛逆的幼子和出嫁的女兒,謝夫人心裡的愧疚感愈加深重,歎道:「唉,我謝家酒莊怎會出個愛茶成癡的傻兒子呢?」
她的歎息再次激起謝老爺心頭的怒氣。
謝老爺將手中的茶碗用力往桌上一放,堅決地說:「別管他愛茶還是愛酒,這次不能再縱容他!我會親自去把他找回來,讓他立刻成親!」
謝夫人擦拭著眼角,懷抱希望地說:「也許成親後,他的心能安定下來。」
「老爺、夫人說得對,都說妻兒是秤砣,能穩住男人的心。一旦成婚,大少爺準能安心在家學釀酒。」管事安慰著主子。
「但願如此。」謝老爺沉重地說,心裡和其它人一樣,對狂放叛逆、從不把家法禮教放在眼裡的兒子這次是否會聽話,感到心中無底。
這一年來,他與夫人一直在為兒子擇親,指望用一房溫柔漂亮的媳婦綁住兒子飄泊不定的心,可每次親事八字還沒一撇,就被他以各種借口推辭,這次更是做得絕,竟乾脆來個避而不見。
大廳內氣氛凝重,大家都不明白,謝家龐大的家業和榮耀的地位為何引不起大少爺的興趣?早些年,他的率性行為被認為是年幼無知、玩性大,因此大家對他無心家業也不怎麼在意。可隨著年紀漸長,他嗜茶成癡,每每只為求得好茶而獨上茶山,四處品茗,且不惜重金購買好茶,卻對家裡偌大的酒坊不聞不問。
其實,謝大少爺志寧也和他們一樣不明白,為何生於名酒世家的他,就是厭酒如仇,滴酒不沾,唯獨對茶的癡迷有增無減?
此刻,坐在南下的馬車上,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絕不能留在家裡,乖乖地等著被「綁」進洞房。
雖說二十四歲是該娶妻了,可一想到要跟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陌生女人同居一室,共守酒窖,他就猛打哆嗦。不,他才不要只為了繼承家業、對得起祖宗就將自己的後半生束縛在一個女人身邊呢!
就算要娶妻,也不是現在這個時候。至於家業,有爹爹在,他絲毫不擔心。對他來說,實現心中長久以來的夢想——探訪西南茶馬道,尋找藏在遠方深山密林中的、最芳香純美的步日茶才是最重要的事。
在與他相識後不久,何不群完成了探險騾馬古道的「壯舉」,雖然回途中遇到山賊打劫,搶光了包括步日茶在內的所有貨物,但仍帶回許許多多關於那條險路上的風土人情和壯美景色的記憶。
何不群對騾馬古道和步日茶的生動描述,讓他更加期待二十歲生辰的到來,屆時,何不群將信守承諾,帶他同往西南,一睹異域風情,一嘗香茶滋味。
可惜就在他將滿二十歲前,何不群在茶山意外墜谷,摔斷了一條腿,直到半年前才恢復送茶的工作,但瘸了腿的他身體大不如前,已不能繼續走遠道。
謝志寧雖然很遺憾不能與他同行,但仍決定獨自完成少年時的夢想。
何不群介紹他到杭州茶山去找他的好朋友,一個名叫苗大勇的馬幫頭人做為嚮導,那人本是西南人,為人豪爽,勇猛耿直,對騾馬古道非常熟悉。
現在,謝志寧認為正是他夢想成真的時候。他已經為探尋步日茶做了多年的準備,春天上路,到西南時正值步日茶成熟的夏秋之季,既可買新茶,又能避開家裡的逼婚,兩全其美,何不快哉!
於是乎,帶上足夠的盤纏,他沒給家裡留話,就隻身上路了。
數日後,他已站在杭州茶芽萌發的茶山上,欣賞著朝陽中的美景。
杭州水美,美在這裡有天仙神池——西湖;杭州茶香,香在這裡的地理氣候。
西湖四周的山巒雲霧繚繞,雨量充沛,土壤結構疏鬆,土質肥沃,因此茶樹根深葉茂,常年瑩綠。
謝志寧的身後傳來採茶女嘰嘰喳喳的咬耳朵聲:
「快看,那位俊公子又來了!」
「你現在才看見啊?人家早在那裡站半天了。」
「看他的穿著,不似茶商,也不像讀書人,該是京城闊少爺吧?」
「剛才在茶坊,我聽他打聽馬幫頭人苗大鍋頭的下落,說要去步日鎮買茶。」
「真的嗎?他瘋了,步日鎮可遠呢,聽說就算過得去茶馬道,也難過蠻鄉寨,難怪他要找苗大鍋頭,除了苗家馬幫,誰又能從杭州直走步日鎮?」
「可惜苗大鍋頭三日前就走了。」
「是啊,不過他可以明年春天再來,苗家馬幫那時都會來取茶。」
女人們的議論一句不少地隨風入耳,感受到眾多好奇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謝志寧轉過偉岸健壯的身軀,對茶樹後的她們報以似笑非笑的一瞥。女人們立刻哄笑著散了開去,卻又並未離得太遠,每一雙眼睛仍從斗笠下偷偷瞟向他。
而他則邁著大步,穿過染上霞光的淡淡霧藹往山下走去。
錯過了苗家大鍋頭確實可惜,但他不會放棄,不會等到明年再來。這次他無論如何也要走一趟夢想中的騾馬古道,看看這條近年來因為朝廷的「茶馬互市」新政而更顯神秘誘人的「茶馬道」究竟通往何方,究竟是啥模樣。
茶坊東家告訴他,苗大鍋頭從這裡取走去年所訂購的茶後,還要進城馱其它貨物,因此他們也許還在杭州,就算他們真的離開了,他也有信心追上,因為滿載貨物的馬幫隊是不可能走得快的。
下了茶山,他到城內騾馬店打聽。苗大鍋頭在茶馬道上的威望,使他很快就得知,苗家馬幫隊已於兩天前離開了杭州。
本想追趕,可天時已晚,沿江而上的船早已出航,騾馬店內也難找到適合遠途的馬車。於是他在碼頭找好明日出航的可載客商船後,便開始尋找好茶鋪。
聽人說,城裡的吳氏茶苑專售珍貴名茶,尤其是其中有位煮茶女煮出的茶更是讓人一飲上癮、難以忘懷,於是他專程前去拜訪。
走近那幢處於鬧市,卻秀雅別緻、翠竹環繞的小樓,撲鼻而來的茶香立刻令他精神一振:這裡果真有好茶!
茶鋪環境清幽,富有田園風情。所有的欄杆、牆板均木紋顯露,茶桌、凳椅也以天然姿態見人。茶樓門口,設有錢籠,品茗客在此付錢後入內即可盡情品茶。
可惜茶堂內人滿為患,好客的主人已盡力安置每一個慕名而來的客人,但他仍只能像其它晚到的品茗客一樣,立於廊簷柱下,期待著早來的客人離座讓位。
他暗自打量著這個雖然擁擠,卻整潔明亮的大堂。
茶鋪主人顯然很有自信,為了讓茶客在品茗的同時一睹其碾茶、洗茶、煮茶和倒茶的高超技藝,而將其煮茶的過程完整地呈現在茶客眼前。
煎水用的巨釜和煮茶的交床、放置茶餅的案板,及茶碾、籮、合一應俱全,醒目地安放在大堂口。負責運水的茶工將清水源源不斷地注入槐木水方內,一名女子站在小巧精美的茶碾前,將事先在文火上烤好的茶餅緩緩碾成粉狀茶末,再用茶籮過籮,剔除其中的粗梗、硬片後,將精細的茶粉置於茶合中。
而她身邊的煮茶女則是人們目光的焦點。謝志寧只看她一眼,立刻就被她吸引了,而他絕對相信,吸引他的不是她清秀的容貌和動人的身材,而是她候火定湯的微妙之處和那柔中帶剛的一招一式。
「文火、明火、團火……」她眼神專注,口中不時發出輕柔的聲音,而燒火小廝跟隨著她的指令,讓巨釜下的火舌變換不同的火勢,她則一手拿銀質小杓,一手握竹夾,腰身柔軟靈活、動作熟練優雅地從茶合內量取茶末,放入絲織漉水囊內沖洗,再放入茶釜中煎煮,在起湯前,再往茶湯裡投放少許鹽花。
就在謝志寧沉醉在她的曼妙移動間時,一碗香馥若蘭的茶水被送到面前。低頭看茶湯,茶香撲鼻,他的心神再次為之一蕩。
白釉蘊銀的邢瓷茶碗,雖不及釉色青翠的越瓷茶碗如冰似玉、清雅高貴,但仍是時下茶具的珍品,襯著那光潔如雪的碗壁,茶湯更顯杏綠,清澈明亮。
在手中觀賞良久後,他終於輕呷一口,頓時神清氣爽,齒間流芳,回味無窮。
就在他一邊嗅著那清香芬芳的茶湯,一邊細細品嚐、暗讚不已時,卻被人撞了手肘,手中的茶碗一晃,大半碗清茶灑到了地上。
他正懊惱得不知該如何罵人時,一個尖銳的嗓音響起。
「無禮!如果不愛飲,退回茶湯、取回茶資就是,為何作踐茶湯?」
抬頭一看,原來那個在釜前忙碌的煮茶女已來到面前。只見她粉面玉頸,淡眉疏目,雖說不上特別漂亮,卻自有一種神韻撼人心房。
不在乎所有人都看著他們,謝志寧朗聲解釋道:「在下並無作踐茶湯……」
「此為證據,休得狡辯!」女子指著地上的茶水跡憤然打斷他。「你將我精心煎煮的好茶湯胡亂祭了土地公,還有什麼資格飲我的茶?出去!」
見她不聽他的解釋,還想趕他走,本來就因灑了芳茗而懊喪不已的謝志寧情緒更壞了,當即言詞犀利地說:「茶是靈秀之物,飲茶令人清和寧靜,超然界外。姑娘難道不覺得煮茶之人也當心平氣和,方可領悟茶之靈性,得神仙之味嗎?」
那不也是她對茶的見解嗎?女子心頭一震,看向他。當四目相接的剎那間,彷彿電光劃過,她渾身一顫,呼吸一窒,無法移開視線,一種令人不安的怪異氣氛像晨間濃霧般,瀰漫在他們之間。
但她畢竟不是輕易就會被嚇到的女子,震懾轉眼即逝,她努力忽視心頭顫慄的感覺,語氣僵硬地說:「那麼說,是小女子茶湯煮得不好,公子才倒了它?」
「不是。」他不想因這點小事壞了品茗的興致,更不願就此被冤枉趕走,因此克制地解釋道:「茶湯極好,只因被人撞了手肘,在下才灑了茶湯。」
「真是這樣嗎?」煮茶女顯然不相信他。茶鋪開張三年以來,生意一日好過一日,每天都人來人往,從未發生過灑了茶湯的事,這教她如何能相信?
她的語氣讓謝志寧非常生氣,他可不是隨便被人冤枉的,更何況這個固執得像頭牛似的女人一心想將他趕出茶鋪,教他如何能忍?他當即譏諷道:「本公子所言句句屬實,姑娘如此咄咄逼人,竟能煮出高潔清雅的好茶,真是一奇!」
煮茶女被他尖刻的話一激,反而冷靜了。瞟過他身前身後擁擠的客人,她有點心虛了:難道真是自己誤會了他?
再看這位錦衣紈褲的公子,衣著打扮貴氣卻不奢侈,神態舉止狂放不拘但並不失禮。言談不似江南書生,也不像官宦子弟。此刻,那張五官端正的臉龐因為生氣而緊繃,冷漠的眼裡有種讓她目眩的光芒在閃耀,而他褐色的肌膚和勻稱強壯的身材,應該是長期在戶外行走的結果。
再次與他熾烈的黑眸對上,她感到血液奔湧至頭部,令她有頭重腳輕之感。
此人雙目明亮,氣度不凡,定然是敢做敢當的人,看來是自己發錯了脾氣。況且生意人當以和氣生財。如此一想,她不由深感羞愧,一改怒容,面帶微笑地對他屈身賠禮道:「公子說得對,小女子不該一時情急,錯怪公子,自當以茶謝罪。」
正在氣惱中的謝志寧被她輕盈的一鞠和羞怯的一笑弄亂了心,看著她轉身離去竟忘了該做出響應,只是在心裡歎道:這女人變得可真快,剛才還對他發怒,此刻就對他燦笑。
雖然她對他的指責仍讓他氣惱不已,但看看那白裡透紅的腮,怒中帶媚的眼,嬌俏含羞的笑……還有那令人迷醉的茶湯,哪一樣不觸動著他的心弦呢?
就在他失神之際,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將一碗茶湯送到他眼前。「這是我家掌櫃送給公子的賠罪茶,請公子飲了這碗茶,所有怨氣都消散吧。」
「你家掌櫃?」接過香茶的謝志寧納悶地問。
女人「噗嗤」一笑。「公子灑了我家掌櫃煮的茶,還差點兒被趕出去,怎麼一轉眼就忘了呢?早知如此,這賠罪茶就不必送了,不如讓奴家端回去吧。」
女人作勢伸手,謝志寧驚醒,一手護住香氣襲人的茶碗連聲道:「原來那位姑娘是你家掌櫃啊,那這茶我是一定要飲,否則豈不辜負了主人一番美意?」
女人笑笑,轉身要走,卻被他喚住:「這位大娘請留步。」
「公子有何吩咐?」女人站住,一雙精明的眼睛睇著他。
被她直愣愣地盯著,謝志寧並無不快,反而舉碗就口,輕啜一口茶,咋舌回味後讚道:「好茶!」隨即迎向對方詢問的目光。「貴掌櫃煮得一手好茶,以茶賠罪本已足夠,可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
「公子請說。」那女人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神態。
此刻又有一波客人進來,大堂內顯得更加擁擠了,可是女人並無匆忙離去的意思。謝志寧由此判斷,她與那位煮茶女之間肯定不僅僅是主僕關係,說不定是那位姑娘的親人。因此大膽問道:「在下乃長安人氏,一向喜好品茗,今日慕名而來,有幸得品二碗茶,深感貴鋪之茶勝似瓊漿玉液,因愛之甚深,故能否求得此二茶及貴鋪掌櫃之芳名?」
女人臉上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謝志寧也以「那又如何」的笑容作答。
面對這張年輕的臉上自信而狂狷的笑,世故的女人當即回應道:「要知茶名不難,方才公子灑落地上的是西湖花茶,此刻所飲是溪州靈溪茶,可是想知道奴家掌櫃的芳名,公子得靠緣分和運氣囉。」
謝志寧正想回答,卻見一名夥計跑來對女人說:「青姨,老爺要見你。」
「老爺回來了?」女人面露喜色,得到夥計肯定的答覆後,立刻回頭對謝志寧說:「奴家有事,不能相陪,公子請自便。」
說完便往大堂後方的屏風走去,繞過茶釜時,她停足對忙碌中的煮茶女說:「小珚,老爺回來了,我去後面看看。」
「我爹回來了?」煮茶女抬頭看著她,面帶喜色。「快去吧,這裡沒事。」
女人快步消失在屏風後。
因距離不遠,又一直注視著中年女子,因此她二人這段簡單的對話全入了謝志寧的耳,他當即暗喜:原來這個煮得一手好茶的女掌櫃名叫小珚。
看來他的「緣分和運氣」還不差。他輕啜芳茗,心裡不無得意地想。
「吳氏茶苑」,那她自然姓吳囉。
小珚,白皙如玉,玲瓏纖細。真是名如其人,這個名字配她再合適不過。
看著那嬌小的身子在巨大的鼎釜茶壺間移動,聽著她向挑剔的客人介紹茶餅的特點,及對各種關於茶的問題的解答,謝志寧由驚訝轉而欽佩,進而心動。
她的茶知識非常豐富,除了熟知西湖茶外,對雅州蒙頂石花、湖州紫筍、紫邑毛尖、東川神泉、小團、宜興陽羨茶等等也無不知曉。而最令謝志寧心動的,是她對茶的熱愛和癡狂,那絕對不比自己差。
看她煮茶、聽她評茶,一個主意在他心裡漸漸成形。他一向知道自己要什麼,這一次,也不例外。
吳小珚快樂地忙碌著。出生於茶商之家的她,自幼在茶餅茶香中長大,對茶有著天生的感悟,稍微年長後更是酷愛茶藝,喜歡品茶評茶,尤擅煮茶。在她十五歲時,爹爹為她開設了這間茶鋪,從那以後,她對茶更加投入。三年來她跟各種愛茶的客人說茶論茶,借助爹爹的茶行買來各地有名的茶餅,再經過自己的配製燒煮,形成獨特的風格,不僅遂了己願,也讓「吳氏茶苑」生意興隆,聲名遠播。
日頭偏西,熱鬧了一天的茶鋪終於客盡茶涼。小珚與夥計們忙著熄火收釜,清洗茶具,打掃廳堂,可是靠牆一張桌子前還有位客人沒有離去。
當認出他正是早些時候因誤會而差點兒被自己趕走的公子時,小珚有點吃驚,忙走近他問道:「公子……你還需要飲茶嗎?」
謝志寧搖搖頭。
「那你為何沒有離開?」
「等你。」
「等我?」小珚的嘴巴因驚訝而大張,想起兩人曾發生過的不愉快爭執,又趕緊閉上嘴,戒備地問:「因為先前的誤會?」
見她神情緊繃,謝志寧咧嘴一笑:「別擔心,你煮的茶有消氣化怨的功能。」
「真的嗎?」小珚不大相信地看著他,他頗具魅力的笑容並未讓她感到輕鬆。
他的牙齒潔白而整齊,與他褐色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他雙手交握擱放在桌面上。他平穩的目光掃過她的面龐,再緩緩移到她苗條的身軀。雖然他神態自然,但灼熱的眸子閃著令人費解的光。直覺告訴她,這位看似漫不經心的公子哥兒,其實並非像外表看起來的那般簡單。
「我像那種小肚雞腸的男人嗎?」看出她的防範,謝志寧故作驚訝地問。
被他看出心思,小珚顯得不自在,但仍鎮定地問:「那公子等我做什麼?」
「說說茶事。」
一聽到「茶」,小珚的戒心去了大半。「公子請說。」她熱誠的眼發出邀請。
「請坐。」這個邀請是個鼓勵,謝志寧朝對面努努嘴,示意她坐下,開門見山地問:「姑娘對茶頗有研究,不知是否聽說過步日茶?」
「步日茶?」小珚臉上閃過渴望、興奮和遺憾等複雜的表情。「當然有,可惜那茶出自西南,路途遙遠,有難以逾越的高山險水相阻,無人能達。」
「並非無人能達。」謝志寧神情淡淡地說:「我近日就要到那裡去。」
「你?!」小珚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真的要去?」
「當然是真的,否則我從長安來此幹嘛?我為了領略茶馬道的雄峻,品嚐步日茶的甘美已經做了多年的準備。」
「步日茶是愛茶人的夢想,可是自它出名之日起就貴為貢茶,普通茶商別說買賣,就連見都難得一見。」小珚難掩落寞地說:「我爹爹曾多次嘗試前往,但每次都只走到巴蜀就因茶馬道路險水激流而無法再繼續前進。」
「是的,聽說很多人都無功而返。不過我一定能成功!」他自信地說。
小珚的雙肘撐在桌面上,目光閃亮地望著他。「你何時上路?」
「明天。」
「明天你就要走了,獨自一人嗎?」小珚難以想像,這個長得雖然英俊,但神態懶散,動作笨拙,連茶碗都抬不穩的男人竟想獨闖險關?
「不,朋友介紹了有經驗的嚮導給我,我會跟隨他們一同去。」
「你真幸運,如果我是男子該多好,那我一定也會做同樣的事。」小珚忍不住說出心裡的話。「老實告訴你吧,我曾想跟城裡的馬幫大哥去,可沒人願意帶我同行,後來我想女扮男裝獨自前往,可爹爹和青姨都不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謝志寧同情地說:「像你這樣的愛茶人,得知好茶卻無法品茗,確實是件令人難受的事……」
他的話挑起了小珚心中的渴望。從聽說西南步日茶有幽蘭清菊之香,甘露蜂蜜之甜後,她一直渴望品嚐它,更希望自己的茶鋪裡也能煮出這種名貴茶湯。可惜由於步日茶千金難求,她至今未能得到那寶貴的茶。
對方的話仍斷斷續續進入耳中。「我回來時,可以送你一餅嘗嘗……」
「何必送我?讓我跟你同去不是更好?」未經深思,此話已衝口而出,雖然唐突,小珚卻發現這是個好主意。因此當謝志寧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時,她站起身,急切地保證道:「真的,讓我跟你同行吧,我不會給你惹麻煩。」
謝志寧懶洋洋地說:「山高路遠,你不行。」
「我經常上茶山,走山路很在行,也許你都不及我。」她急忙表白。
「人人都說茶馬道上艱險重重。」
「我不怕危險。」
「你的茶鋪怎麼辦?」
「好辦,讓青姨打理,每次我出門時,都是這樣。」
「我們沒有女性同伴。」
「沒關係,我可以女扮男裝。」
「那倒沒有必要,只怕你會感到不自在。」
「不會的,我又不是沒跟男人打過交道,況且我會使「無影刀」,沒有賊人敢欺負我。」
謝志寧半閉的眼睛猛然大張。「無影刀?」
「是啊,你看——」隨著話音,她手腕一轉,像變戲法似的,謝志寧眼前出現一把手掌長,兩指寬,斜刃鋒利的短刀。
「那是真傢伙嗎?」他斜眼瞅著那把冒著森然冷氣的短兵器。
「當然,看茶簽——著!」她手一揚,本想射桌上的三角竹片,不料小刀竟直飛往謝志寧面前,深深扎入距他手腕不過寸許的木質桌面上,兩人都被嚇了一跳。
「呃,手滑了。」她面色發白地乾笑道。
謝志寧將那把小刀拔出來,在手裡轉動一圈後,扔回桌面,語帶警告地說:「這嚇不了賊人反而可能嚇死自己的東西,你最好不要再拿出來。」
「你說什麼呀?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寶刀呢。」
「哪兒來的?」想著她低劣的刀技,他問。
「青叔送我的。」
「那是誰?教你玩刀的人嗎?」
「是的,他是青姨的夫君,也是我爹的保鑣,三年前染病過世了。」小珚取回刀將它收好。這次謝志寧看清了,它就放在她繫於腰帶上的繡花荷包裡。
看著那只沉甸甸的荷包,謝志寧暗想,有誰會料到這麼漂亮的繡花荷包內,竟藏了把能致人命的小刀?由此可以看出這個女孩不同於其它女人的另一面。
很好,剛強、有個性的女人正是他首選的條件,至於刀技,他可忽略不計。
他站起身,而她卻擋在他的前面。「我們話還沒說完,你怎麼能走呢?」
「我說了,你不行。」他依然神態淡淡地說。
他越擺出拒絕她的姿態,小珚心意越堅,仰著臉問:「為什麼不行?」
「因為就算我答應你,你爹也不會讓你去。」
「會的,這次他準會讓我去。」
「從前不讓,這次有何不同?」
「當然有不同,只要你答應帶我同行,我保證說服我爹。」
謝志寧看著她堅定的笑容,終於點頭道:「好吧,明早運河碼頭見,開船時沒有看到你,我是不會等的。」
「太好啦,謝謝你!」小珚高興地抓起他的大手搖了搖,隨後又丟開,快樂地往後堂走去。「明天開船時,你一定會看到我!」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後,謝志寧才離開已經關門熄火的茶鋪。
他心中暗自高興,因為事情正如他所預期的發展。他絲毫不懷疑,明天那個令他心情起伏不定的可愛姑娘一定會出現在運河碼頭,他將因為今天的靈機一動而得到一個茶感極佳、目光獨到的得力助手,一個具有獨特魅力的煮茶姑娘。
想到這兒,他對這次的西南探險有了更多的嚮往和期待。
吳小珚自然也很高興。經過努力,她終於獲得行萬里路、尋步日茶的機會。現在,她將說服固執的爹爹和心軟的青姨,她一定能說服、也一定要說服他們。
她所不知道的是,這個機會並非她爭取來的,而是謝大公子有心提供的,若非如此,就算她有再大的本事,會耍再厲害的「無影刀」,也不可能與他同行。
不過,這是謝大公子的秘密,他寧願永遠都不讓快樂的吳小珚知道。
翌日,東方的太陽將整個運河照亮。
謝志寧站在即將起錨的商船上,注視著從遠處奔來的嬌小身影,當看到她身後跟著的男子身背巨大的包袱時,他緊繃的雙肩悄然放鬆。
「等等我——」
吳小珚大喊著一路奔來,急匆匆地踩上碼頭通往大船的跳板。如果不是謝志寧及時迎上去,將她「架」上船的話,她也許會因為腳步太重而被那富有彈性的跳板「彈」下河去。
「快,把包袱扔上來!」還沒站穩,她就衝著岸上的夥計大喊。
那個大包袱沒頭沒腦地被拋上船,這次又是謝志寧伸手從她頭頂將包袱接住,否則,恐怕她會被那個沉重的包袱壓到甲板縫裡去。
「嘿,笨東西,這樣扔還不把我的寶貝摔壞?」她氣嘟嘟地對著岸上傻笑的夥計吼。從那氣勢看,如果不是跳板已被撤除,她真會跳回去給那夥計一頓打罵。
「我說姑娘,你這個樣子,是準備去趕集呢?還是找親戚?」
低沉的聲音讓她停止了吼叫,回過頭來。「什麼意思?」
謝志寧攤開手。在他腳下,敞開的包袱露出了衣物、毛毯、雨披和一堆大小不一的鐵盒,甚至還有一套完整而精美的純銀茶具。
「嘿嘿,有備無患,旅途順當,以後就靠你來背它了。」
「那你呢?」
「這個,才是我的責任。」她笑嘻嘻地拍拍身上的小包袱。
這女孩確實是個行事有方的人。看著茶具,謝志寧揚起雙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