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結束,她該回台灣,但沒辦法離開,因為她仍處於商品階段。
她將禁臠生活適應得很不錯,看書、看電視、研發新口味蛋糕,然後在主人進門後,奉獻身軀。
就說她是有能力的女人吧!不管把她扔到哪裡,她都能自在、適應,並生長得很好。爸說,她是生命力旺盛的野草,春風吹又生;她倒覺得自己是株仙人掌,再惡劣的環境氣候,都阻止不了她的生存慾望。
放心,自殺不是她這種人做的事,她只會把別人氣得想自殺。她不會讓自己枯萎凋謝,狀況越糟,她越張揚棘剌,挺直胸背,仰視蒼天。
所以,沒什麼,離開競天、結束交易後,她回到台灣,生活仍會快樂繼續,何況,她還帶著一大筆錢,要給小秩做創院基金。
瞧,她是一個多好的女兒、姊姊!?全世界都該為她這種擁有偉大情操的女性喝采鼓勵。
她將忘記巴黎、忘記賀競天和交易,這回,她要把舊東西全部丟棄,不再思念、不再遺憾,不再撫著空洞的心臟,埋怨自己。這些話,她時時對自己說。
她老唱著相同兩句歌詞:「我很快樂、我很快樂……」她老對鏡子裝笑臉,可她瘦了,明顯消瘦,那麼瘦的兩頰掛著笑容,更覺淒涼。
然而,不管淒不淒涼,她要笑,反正淒涼和睡覺吃飯一樣,都是她的生命要項。
小也用力攪拌鮮奶油,近來,門外兩位守衛先生被她的蛋糕討好了。
偶爾,華籍太太不在,他們會放風,讓她到院子裡走走,也願意和她攀談兩句,不讓她誤以為自己住在外星球。
她這才知道,自己被關在巴黎郊區,一幢隸屬威卡爾名下的房產,而華籍太太是帶大競天的保母兼管家,退休後,在巴黎定居。
難怪她對小也那麼不滿,她心疼未來的賀太太吧!
拿起刮刀,她將厚厚的鮮奶油塗在蛋糕外層。
她喜歡蛋糕,在吃不起蛋糕的年紀裡,她常站在麵包店的玻璃櫃前,欣賞裡面不同造型的蛋糕,想像它滑嫩綿密的口感。
十歲,她便立志當蛋糕師傅,立志讓吃不起蛋糕的孩子圍在她身邊,讓她將甜蜜分贈。
所以,在台灣念大學那段日子,她常在假日到孤兒院,為小朋友做蛋糕,她失去競天的笑容,只好用小朋友的真誠歡樂,來填補心中空洞。
她把鮮奶油擺進擠花器裡,開始裝飾它的美麗。
小也很專心,沒發現廚房門口,競天佇足。
他貪看她做蛋糕時的自信與專注,彷彿她創作的不是蛋糕,而是新生命;彷彿那不是簡單的食品製作,而是繁複的基因工程。
灑上碎核桃和細切的藍莓果粒,再將花了工夫做出來的巧克力泰迪熊妝點上去,她的確想賦予蛋糕生命。
完成了,蹲下身,聞一聞,好誘人,她要請守衛嘗嘗加了威士忌的新口味。
端起蛋糕,走兩步,她看見競天。
他來了!
她眼底的幸福感被黯淡取代,笑容隱沒。這刻,她記起,自己不過是妓女。
就這麼討厭他?隱隱地,競天的怒火揚升。
她折回料理台,把蛋糕放下,認命地往臥室方向走,準備「工作」。
她的認命礙眼極了,他上前一步,在廚房門口攔住她。
要在這邊做嗎?好吧!沒關係,反正華人太太的鄙視,她早習以為常。
踮起腳尖,她送上嘴唇。她的技巧越來越成熟了,才幾秒鐘,她挑起他的慾望。
競天的呼吸轉為急促,他接手主動,扶住她的後腦勺,加深了這個吻。
唇舌糾纏,體溫燃出熱烈。他要她,這念頭不曾或減,他對她的衝動並未因為得到而消滅。
他無時不刻想她,工作時想、開會時想、開車時想,想她的倔強,想她的快樂幸福總在發現自己時消滅,也想交纏時,她美麗的胴體浮上淡淡紅暈……他變得不容易專心。
他明知她是騙子,為何執意待在她身邊?他知道她所有東西都可以出賣,連感情都有議價空間,怎還是分分秒秒想著她的容顏?
只是懲罰嗎?他不確定了。
他不斷提醒自己,這個女人沒有真心;他不斷告誡自己,不能沉淪下去。他知道她不是小愛,知道她不像小愛,可這一大堆的「知道」,無法阻止他向她趨近。
他惶恐了,他預感著舊事將要重演,他會再度愛上她,而她仍然無所謂。
於是,他打電話告訴若築,等他回美國,就結婚吧!若築考慮三秒鐘,然後同意。
電話掛上,競天吐口長長的氣,卻發現,沒有意義。
於是,他又來了。
他在廚房與她燕好,他的激情,熱烈得無從理解,他一再做同樣的事,一再將自己擠進她的生命。
亙古的旋律和著混濁的喘息,他在她身上釋放熱情。
她的頭髮散亂,蒼白雙頰泛起紅暈,上衣被褪到胸口,嫩白的頸間胸脯,處處是他留下的痕跡。
他對她,不曾溫柔。
他從她身上離開,她默默轉身整理衣著。
他聽見她溢出一聲微小的歎息,冷笑浮起。不甘心嗎?是她要出售身體。
競天端起台上的蛋糕,走到客廳,洩恨似地一口一口挖食。
隨後,她也離開廚房。看一眼他的背影,小也自問,他們之間,將走到哪裡?搖頭,她放輕腳步,準備回房沖洗。她沒忘記,他有潔癖。
他淡淡的聲音自背後傳來。「過來。」
過去做什麼?該做的事不是已經做完?他們早就不再交談了,不是?遲疑地,她舉足不定。
「過來!」他再喊一聲。
吸氣,她緩緩轉身,緩緩朝他的方向走去,短短的一段路,她走了快一個世紀。終於,她走到他身前,低眉,不同他對眼。
她的脆弱不教他看見,她輸得很徹底了,但她不要在他面前服輸。
「當你的主人真不錯,可以見識你溫婉服從的一面,我記得你以前很凶悍。」他記得她對阿邦做的「啤酒人肉泡」。
叫住她,只是為了嘲弄?唉……隨便,那是買家的權利。
「抬頭。」
輕歎後,她還是抬眉望他,閃爍太陽光的眼睛失去靈魂,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貼在臉龐,他看見她眼底的空洞。
一定要這樣?要把不在乎表現得這麼明顯?
她不在乎他,從來就不!
她的不在乎惹火了他,小也知道,因他重重地把蛋糕放下、重重地走到她身邊、重重地瞪住勾起她的下巴,瞪她。
「你到底要怎樣?」
不對,這話該由她問,他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她?
無語,她只是微笑著,沉默以對。
「該死!」恨恨地,他低聲詛咒。
一個用力,他再度把她圈回懷裡,洩恨的吻,蹂躪她的雙唇,他輾轉反覆,要將她的魂魄攝去似的。
她整好的衣服又凌亂了,他又在她身上燃起簇簇火焰。
弓起身子,手環膝蓋,她倚靠著落地窗,眺望天際陰霾。要下雨了吧!
在法國,每個下雨日都讓她更想念家鄉。
他們的頂樓鐵皮屋,每逢下雨,叮叮咚咚的雨聲立刻擴大好幾倍,好似要把人的耳膜敲破才甘願。
有時,他們被雨聲弄得焦躁不安,火大起來,小也拿起鍋鏟匡匡鏘鏘和屋外的雨滴對抗,爸爸、小秩跟著學,歡鑼喜鼓咚咚咚咚鏘,鈸鐃穿雲霄……他們把廟會搬進家裡,將原本的火氣消弭。
爸爸背起小秩,全家人繞圈圈,他們大叫大笑,那個時候的爸爸,最像爸爸。
有時候,他們乾脆跑到屋外,跳上房東的醬菜桌,載歌載舞、任雨水刷過全身,像初生的稻穀,仰頭享受雨水滋潤。爸爸滑倒,他們忘記孝順子女的正當作為,指著爸爸大笑。
小秩在雨水裡扭屁股,他的電動小馬達功率很強。她唱歌,從「浙瀝浙瀝嘩啦嘩啦雨下來,我的媽媽拿著雨傘來接我」,唱到「咱兩人,拿著一支小雨傘」,再唱到「嘩啦啦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她唱遍老中青三代的歌曲,有時想不出新歌,老爸自動接下兩首……
那是家,讓她無奈又溫馨的家,不管愛不愛,家人已深植在她的血液裡,除不去。
想家,她好想回家。
屋裡靜悄悄的,競天的管家保母出門了,空蕩蕩的屋子,少了她的敵意,變得孤寂冷清。
幾滴斜飛雨絲飄下,刷在潔亮的玻璃窗上。
下雨了!
她的眼睛陡然發亮,笑容跳上臉頰。好棒!下雨了!下雨天,她最想跳舞唱歌。
裸足,她跳下沙發,衝到大門邊,打開,笑臉迎著守衛人員。
「可不可以,讓我到庭院裡跑一跑?」
「在下雨。」守衛指指天空。
「拜託,管家太太不在,我出去一下下就好。」
「淋雨會生病。」他們的口氣遲疑。
「我很強壯的,淋一點雨沒關係,知道嗎?在台灣,每逢下雨,就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她努力說服對方。
「為什麼?」
守衛被她閃閃發亮的眼神吸引了。她是個美麗的女孩,相當讓人喜歡。
「下雨天,我們全家人會守在一起,會跑到屋外暢暢快快淋一場雨。下雨天,有我最甜蜜的回憶。」
他們被她愉悅的語調說服,微微點頭。「別太久。」
「謝謝、謝謝,你們留在這裡,不必陪我淋雨,我保證待在你們看得見的地方跳舞。」
跳舞?他們沒弄清楚她的話,小也已先歡呼一聲,衝進雨中。
她果然在跳舞,張開手臂,迎接天雨,不停繞圈圈。
不過是從屋內到屋外,短短的二十步距離,她像從地獄奔往天堂般,幸福雀躍。
互視一眼,她的快樂感染兩人,守衛笑了。凝視著皙白的她,裸著足,在草地上奔躍,她跳芭蕾、跳恰恰、跳踢踏舞、跳一大堆會讓人滿頭霧水的莫名舞步。
沒多久,雨將她全身淋得濕透,卻不見分毫狼狽,白色的洋裝貼著她的曲線,每個旋轉,裙擺飛起,水珠飛濺,她是天使,是誤入凡間的精靈。
她在唱歌,唱著他們聽不懂的台語歌,大概是很愉快的歌曲吧!才會跳出這樣的輕盈舞步。
知道小也唱什麼歌嗎?她唱雨夜花。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
沒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有誰人倘看顧,
無情風雨,誤阮前途,花謝落土要如何?
分明是悲傷歌曲,卻讓她唱成快板輕音樂,厲害吧?這就是申也寧,總有本事把藥當糖吃,把悲苦假裝成快意,她是個很棒、很棒的假裝高手。
她玩得好開心,她在雨中想念家人。
快回去了!就快回去了!她對自己,也對遙遠的台灣說謊。
突地,一個巴掌甩過來,打掉了她的自我陶醉。小也睜眼,尚未感到臉頰傳來的熱辣滾燙,先看見管家的嚴厲眼神。
「是誰讓你出來的?你不知道狗仔隊一天到晚守在附近,準備挖掘無聊的小道消息?你想破壞少爺和少夫人的感情嗎?」
這是管家保母第一次對她說話,小也反芻消化,然後,她聽懂了。
低下頭,她很抱歉,「對不起,我錯了,我並不知道有狗仔隊。」
守衛們也被管家那巴掌嚇傻,一下子,小也的左臉腫脹,掛在睫毛上的,不知是雨還是淚水。
他們無權干涉的,但還是雙雙挺了身,站到小也面前,才要張口,話就讓小也接下——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的為難,以後,我不會了。」她向他們行了個九十度鞠躬。
轉身,進屋,她合作乖巧。
她走近落地窗邊,凝視窗外雨水。
霧氣染上窗,她百般無聊,在上面畫心,一個心、兩個心,無數個心相交疊……她懂了,出賣自我後,連思念也不被允許。
她寫下賀競天三個字,他是好丈夫嗎?肯定不是。
幸好啊!幸好當年她選擇了三千萬,若是選擇他,現在管家保母會不會在另一個遙遠國度,替他守護另一段不倫外遇?
是不應造成別人的困擾,若她真上了報,可憐的少夫人,一定很傷心!
少夫人美麗嗎?突如其來的念頭湧上。
她美嗎?應該是,他母親挑選的媳婦,絕對是家世良好的名門淑女,絕對守身如玉,不會讓兒子染上髒污的優質女子。
沒錯,他母親連為兒子挑選假情人,都仔細認真,還得到醫院確認,挑媳婦,肯定要更謹慎了。
他愛她嗎?應該吧!否則他怎在意消息曝光?外遇不過是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何罪之有?何況,她連外遇都算不上。
她要怎樣,才能停止愛他?
她愛他四年、想他四年,再相遇,不在預估間。
只是,她估不到的何止相遇,她還估不準自己的心。她沒想他會對她這麼壞,更沒想到她會對一個對自己壞到極點的男人……心醉……
她愛他,無論他怎麼相待。
不是為了愧疚,而是為了那份存在胸口,醱酵多年的思念。
一直一直,她不敢想他,害怕突如其來的心痛,會教好不容易縫緊的心臟繃裂。
可他活生生站到她面前,不管肯不肯,不管她多麼小心翼翼維護,縫線就是斷了,心就是裂開了,藏不住的愛一波波竄出來,教她窒息。
不承認的愛,怎能光明?
「你在做什麼?」
小也回身,看見管家鐵青了臉。她又做錯?
「不可以站在窗邊嗎?狗仔隊會拍到?」她問,同時向後退兩步。
「為什麼不換濕衣服?」
低頭,看見滿地水滴。對哦!她忘記了。
「地板……待會兒,我會清理乾淨。」點頭,她迅速拿衣服進入浴室裡。
管家搖頭,她哪裡是說這個,她要說的是,若她感冒,少爺肯定生氣,少爺最近已經為了她的消瘦很不爽。
用力歎氣,她不明白,好好的女孩子為什麼要做這一行?缺錢也不能喪失自尊吶!
拿來抹布,把地板抹乾淨,她只希望少爺快點回美國、快點和少夫人結婚,這樣,他們之間才會斷得乾脆吧!
她發燒了!
競天坐在床邊,居高臨下,看住她因發燒而潮紅的臉。
那麼痛恨留在他身邊?他給了她最喜歡的錢不是?她和守衛相談甚歡,甚至對她冷漠的管家都能說上幾句,獨獨,她不肯對他說話,她讓自己消瘦、她淋雨讓自己發燒,她用虐待自己來逼他放手。
她總是贏,以前贏,現在也贏,她不介意他是否難受,一心一意離開。
他唯能用來表示自己沒輸的方式,居然是娶另一個女子,證實他心中無她。
真好笑,對吧?申也寧總有辦法,把他變成大笑話。
他想,她從沒愛過他。
留下不愛自己的女人,是對或錯?他強迫得了她的身子,卻買不下她的心,怎麼辦呢?他束手無策了。
小也睜開眼,半清醒、半迷糊,笑著問他:「知不知道,你撿這麼多貝殼,害多少寄居蟹無家可歸?」
怔愣,這話,是他送她滿瓶貝殼時說過的,那時,他回答:「我把貝殼送你了,心疼寄居蟹的話,你自己把它們放回沙灘裡。」
他以為她放回去了,沒想到,在她的收藏盒裡發現它。
原來,她很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很早就收藏他的東西,等待有朝一日,賣給八卦雜誌創造話題。
不能怪小也,她提醒過他,她多麼有商業頭腦。她要複製把自己當蜜蜂,狂跳8字舞的蚊子,她發誓要當有錢人,她還想要把他們的友情標價位。
是他笨笨的把感情埋進去,期待它們開花結果,怎知,她的心不是一方沃土,埋下去的種子未發芽先摧折。
她只會愛錢、不會愛人,留下她,除了受傷,他還能怎樣?
他想過要恨她,以為這樣的作法可以懲罰到她,哪知,真正被懲罰的人是他自己。
一天又一天,他更加放不開她,感情再度沉淪,他又害怕起失去她的歲月。
於是,他經常打電話給若築,企圖藉著另一個女人忽略她,然,成效不大,因她佔滿他心間。
他但願自己能恨她,可惜,他的恨總被她的哀愁殲滅。很沒出息,對吧?
算了,就這樣了。
報復,傷的是自己;不放手,他只能不斷在痛苦中沉溺。
放棄吧!她的人生和他沒有交集,所有的努力,不過是徒然而已。真的,放棄了,傷她自傷,兩人都不好過。
小也慢慢回復意識,慢慢地,理解自己身在何處。
「你醒了?」競天問。
小也點頭。
她還是不肯對他說話?苦笑,他說:「你把病養好,就可以離開。」
她終於可以離開!?該狂喜的,她想家、想親人、想得在雨中跳舞,可是怎麼……落寞無預警襲上,她措手不及。
離開很好啊!不必面對他,不必壓抑愛他,不必想著他的未婚妻是不是比自己漂亮,她不再需要戴著冷漠面具在他眼前晃。
這回,他不遺憾了吧?四年前她欺他,四年後,他盡數討回了公道,他們之間,再沒有誰欠誰。
切斷纏線,兩人不再交集、不再怨恨,這樣很好,真的。
好,很好很好,她多說一些「好」,便說服得了自己,離開,真的很好很好。
「我會讓人把機票送過來,你隨時都可以回台灣。」他不再生氣了,他要好聚好散,要未來她想起這段時,怨懟不至於太多。
「謝謝。」
終於,她正視他說話,為了他的放手,她說謝謝。
還需要更多證明?她想離開他,迫不及待。
可悲!他不知自己是個令人憎厭的男人,可是她這麼討厭他,他卻無法痛恨她,怎麼辦呢?沒辦法了,用情的那方,總是吃虧。
伸手觸觸她的額頭,熱度稍減了,她是個不合作病人,不看醫生、不吃藥,只肯喝溫開水。她堅持開水是最棒的感冒藥,還說自己是無敵鐵金剛來投胎,弄得保母沒辦法了,只好打電話找他過來。
幸好,她的堅持沒錯,喝足水、睡過覺,她的體溫慢慢下降。
「回台灣,有計劃嗎?」卸除武裝防備,他問。
猛地抬眼,那口氣……像多年以前。
是因為她生病,讓他變得柔軟?還是,他決定放手同時,便決定不對她祭出懲罰?
「我打算和朋友合開咖啡廳。」是他的口吻,鼓吹了她說話的勇氣。他似乎,不再那麼恨她。
「做過市場評估了?」他又問。
對於他的巨大轉變,小也不解。是她在發燒嗎?燒得分不清他是消遣看衰,還是關心體貼?
姑且把它當作後者好了,她就要回台灣,也許此生再沒機會見面,暫且讓他們當一回朋友吧!
「我不是太清楚,但我們都有不錯的手藝,分工合作應該不成問題。」小也遲疑。
「做生意,沒有你想像中簡單。」
「大概,先一邊做、一邊學吧!」
她望眼桌邊開水,他順著她的眼光瞧去,伸手,替她拿來開水,他的溫柔,回到從前。
「你有很多錢了,不需要讓自己太辛苦。」這才是他問話的主要用意。
「那些錢,有其他用途。」她笑而不語。
「供小秩唸書?念最昂貴的私立名校,也花不了那麼多。」
她搖頭,轉開話題,問:「你呢?接下來有什麼計劃,要回美國?」
既然是朋友,即便短暫,她多少要付出關心。
「對,下星期三的飛機,我要回美國,和我的未婚妻完成婚禮。」
完成婚禮!?
那是既定事實啊!她老早曉得了,卻還是覺得被冰雹砸中,頭暈目眩。
難怪他性情溫和,脾氣不再;難怪他肯讓她回台灣,不再計較她的負債。沒錯,是大喜,有再多的仇恨都該拋到一邊。
她分明退燒了,怎麼寒意從腳底往上竄,寒顫一個接一個,凍得她唇色發白?
「恭喜,祝你幸福。」她說得勉強,但終究把話說齊全。
「謝謝。」
她的恭喜像根針,狠狠地戳上心。
他又輸了!以為結婚會讓自己佔上風,沒想到她一句恭喜,硬是將他從上風處推至谷底。
「你也一樣。」
她抿唇,笑了笑,偽裝篤定。「我會幸福的。」
她那麼篤定,是不是離開了他,她就會幸福?心被刮兩層,說不出是痛是酸,他皺起濃眉,悄悄吸氣。
「可以談談你的未婚妻嗎?」
她真的很擅長假裝,棉被下的手腳抖得不像樣,臉上仍然可以安放微笑。
「她大方聰明,是家教良好的女子;她的學歷很高,在家族企業裡面擔任總經理位子。我想,她會是個很好的妻子。」他一口氣說完,然後靜觀她的表情。
小也笑得很陽光。
她在笑啊!他還能期待什麼?沒有嫉妒、沒有絲毫不爽,她很高興有若築這麼棒的女性可以轉移他的注意力,好教他不再糾纏她。競天苦笑。
她真的是宇宙無敵超級棒呢!她抖得胃都抽筋了,還可以若無其事對他敞開笑容。以後請喊她「假仙」,這封號名副其實。
「很好,這樣的女人才配得起你。你的灰姑娘一定很安心,把你交到這樣的女生手裡。」
競天沒回答,不想談了,再往下談,他的脾氣又要狂飆,她在生病,他怎能再嚇她。
「你休息吧!我先離開,你可以等病好了再走。」
談話結束,競天起身,走到門邊,當他的手伸到門把時,小也的聲音傅來。「競天……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沒回頭,背對她。
「對不起,曾經傷害你。」她輕語。
她的話撞上他的心,深吸氣,他作出若無其事,轉身,背對門。「你也會原諒我傷害你嗎?」
「你沒有傷害我,和你認識,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以後見面,還是朋友嗎?」
「恐怕不行。」
拳頭握緊,青筋浮現,競天迅速轉身。
差一點點,他又要繞回她身邊,又要把對她的愛重溫,又要一輸再輸,輸在他愛她太多。
小也敲了自己的頭。笨!當然不行,他要結婚了,怎能繼續和一個關係曖昧的女人交朋友?淚滾下,幸好,他沒看見。
她笑著對他的背影說:「唔……沒關係,我理解。還是祝福你。」
他走出門,她還在笑,只不過淚水一串串,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