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的話……
換上一身質料尋常、樣式樸素的衣裳,他被碧茵帶到了膳房。
這兒不像尋常食堂的膳房有著廚子忙進忙出大聲吐喝的急促節奏,反而安安靜靜的,只有兩名廚子,一名小廝再加上剛圍起廚裙的碧茵,總共四人。
灶上璞嚕璞嚕的聲響和清新的米香蔓延著。
碧茵甫圍上廚裙立刻投入洗菜切菜的工作,把他丟在一旁。
他墨黑的深幽瞳仁掃過眼前的一切。
以往他不管是身處在任何地方,都能融入其中,不會有突兀的怪異感,如今卻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對了,一定是因為沒有人把心思放在他身上的關係。
「請等一下,阿纓小姐好了以後立刻開飯。」碧茵頭也不抬地告訴他。
他向來是眾人的目光焦點,未曾被如此忽視過,難怪會覺得不自在。
雖然比起受人注目,他更習慣在角落觀察他人的一舉一動,但全然被忽視的感覺,反而令他在這個空間內,成為異樣顯眼的存在。
他習慣融入人群中的孤獨,而非因孤獨被注意的存在。
「啊,抱歉讓大家久等了。」冉纓的聲音飄了進來。
他聞聲望去——
她一頭微濕的長髮高高給起,幾紹調皮的髮絲貼著紅潤的兩頰,髮梢淌溢的水珠順勢而下,滑過白誓的頸子沒入尚未攏緊的衣領內,散發出一股誘人的媚態,與適才睡醒時的邋遢完全不同。
冉纓的視線掃過在場所有人,包括他,但似乎沒發現他的存在,逕自往主廚走去,繼續把他晾在那兒,沒打算理會。
他確定她看到他了!
被忽略的怒火突如其來地高張,他死瞪著那個在面前晃來晃去,獨獨對他視而不見的女人。
「今天輪到津叔掌廚了嗎?哇!蛋豆腐看起來真是漂亮!」冉纓黏著正在清洗菜刀的中年男子,一雙水潤的眸子閃著興高采烈的歡喜,絲毫沒感覺他的目光正瞪著自己。
沉默地擦拭著菜刀,津叔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見的笑容。
「森叔呢?」左看右看沒見到另一個主廚,冉纓開口問。
「剛剛劈柴去了。」碧茵回答。
「嗯,那大伙先就座,我去找森叔回來。」冉纓笑容甜甜地道,一回身便撞上一堵溫熱厚實的牆。
「噢!」輕呼了聲,她揉著鼻尖,往後退了一步,才看清楚擋在身前的人影。「啊,你在這兒。」
你在這裡?
因她的問題,他皺起眉。
他非常確定、肯定她剛才看到他了!
「你……」
「阿纓小姐,日安!」渾厚的嗓音截斷他的話,背著新柴進來的森叔一見到冉纓,隨即用大嗓門打招呼。
「森叔,我正要去叫你進來用早膳呢!」見他一身濕流流的,冉纓眼角餘光瞥見他手上兩條還活跳跳的鮮魚,立刻喜上眉梢,「這魚剛好拿來招待禮部尚書大人。」
「我在湖邊順手抓的。」森叔簡短的解釋,放下背上的柴火,偕同冉纓坐上各自的座位。
端坐在飯桌前,冉纓露出欣喜的笑容,帶著眾人雙手合十,「那麼,為這美好豐盛的早膳……」
「阿纓小姐。」碧茵打斷冉纓每日早晨都會說的話,朝始終站在那兒的他努了努下顎,示意冉纓忘了還有一個人。
「啊……」冉纓望向他,拍拍粉額,怪自己忘了。
「太阿,你坐這個位子。」朝他招招手,她揚起溫暖的笑顏,拍拍身旁的位子。
眾人順著冉纓的視線,看向桿在那兒都沒動靜的男人。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沒有半點不自在,反而臉色鐵青,黑寶石般晶亮的眸子,近乎瞪視地瞅著她。
霎時,空氣裡蔓延著一股緊張的氣氛。
冉纓無辜的水眸望著他,眨呀眨的。
驀地,他笑了。
令人如沐春風的淺笑,登時化解緊繃的氛圍,稍早俊顏上的怒顏彷彿是錯覺,如今只有輕鬆自在。
「在下姓孟。」邁開長腿,他走至冉纓身畔的位子坐下。
「咦?」冉纓訝異的瞠大雙眼。
「少陵是我的名。」話一出口,他等著有人用訝然的語氣說出他真正的身份。
可等啊等,沒人認出來就算了,竟只等到她如此說——
「欸?你不叫太阿嗎?」冉纓的語氣充滿著不敢置信。
「不是。」孟少陵氣定神閒地對著她微笑,但眼底有獨留給她一人的火氣。
他簡直想掐死她!
「好了,別因為我耽誤了各位的早膳,冉姑娘,請。」孟少陵壓下心頭的不悅,臉上的笑容像是掛上了就不會卸去般,他將說話的權利交還給冉纓。
「少陵這個名字雖然也不錯,但總覺得不太適合你……」冉纓又像早上那般含著軟指,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雖然她己經老實地把話都說出來了。
「阿纓小姐,孟公子畢竟算是客人。」碧茵跳出來陳述事實。
在廚房裡打雜幫忙的谷越連忙點頭,「是啊,不能像我們一樣亂取名字的。」
真要說的話,阿纓小姐的興趣之一,便是三不五時一有「靈感」就替他們改名,當然是只有他和碧茵才會遭此「毒手」,兩名主廚森叔和津叔,還有之前掌櫃的千姨皆倖免。
不過這都是因為他們從小無父無母,在故里生活長大,又是故里的夥計,才會由著冉纓高興。
「咦,這樣嗎……」冉纓看起來一臉痛失奇才的惋惜。
「他有銀兩嗎?」津叔突然提出一個決定性的問題。
頓時,十道銳利的目光射向孟少陵。
嗯,不妙。
久未飽餐一頓的孟少陵早己將眼前的早膳,以迅速卻不失優雅的速度掃進腹內,然後從容地放下碗筷,「在下以為這頓早膳是接濟在下的。」
以退為進,雖然他不是女人,但這招他使來一向上手,不過似乎沒人領情。
「也就是說你沒錢了。」森叔朗聲道。
「對,他沒錢。」谷越附和,眼裡閃著精光。
「嗯,沒錢。」碧茵更是發出怪聲奸笑。
冉纓勾起甜笑做出結論,「那麼,千姨這陣子告假回老家省親,賬冊正愁著沒人看,暫時就由你來管帳,當作是這頓早膳的費用。」
孟少陵高高挑起眉,不置可否地睞著她。
真不知該說她是會看人,還是瞎貓碰到死耗子。
原以為是要他砍柴挑水,沒想到竟是讓他管帳。
曾是「孟湘南」錦繡商行當家的他,說是在賬冊裡長大的可一點都不誇張,對賬冊當然不陌生,只是……
「你要我管帳?」一個隨便闖進店裡昏倒,然後白吃白喝,還對著她發脾氣的陌生人?
「你不識字?」看起來不像啊!冉纓再度發揮「忽視問題重點」的本領,揪著眉問。
「識。」她這什麼鬼問題?
「那就得了!」冉纓撫掌,拍案定論。
「這不是問題所在。」孟少陵擰起眉,但很快又鬆開眉心。
怪了,碰上她,他皺眉發火的次數實在多到連自己都驚訝。
明明她好像什麼也沒做,只是眨眨眼,無辜地望著他,也能令他滿肚子火!遇見了她,大概是上天體諒他上半輩子過得太忍耐,接下來的日子要他把怒氣全發洩出來吧。
「喔?不然問題是什麼?」她單純地反問。
聞言,孟少陵為之氣結。
讓一個陌生人管帳,她可真放心。
「太好了!成天對著那賬冊,我和阿纓小姐都快瘋了!」碧茵第一個跳出來喊贊成。
自從千姨告假回故鄉探望老父,她可是日日在入夜後陪著阿纓小姐研究賬冊該怎麼寫,再這樣下去,她們早晚會因為應付不了那些數字而發狂。
「津叔和森叔沒意見吧?」
津叔搖搖頭。
森叔則道:「阿纓小姐說好便是。」
「谷越你呢?」
「我沒意見。」如果不答應,哪天賬冊落到他頭上,成為他的責任,那可笑不出來了。
「很好,大家都同意。」冉纓拍拍他的肩頭,「請你多擔待些了。」
孟少陵簡直無話可說,不,不是簡直,是壓根說不出半句話來。
好了,有個不知人心險惡的老闆,還有一群將老闆的話當聖旨,全然不過問規勸的夥計就算了,還一副終於有人可以負責賬冊的模樣,這間食堂的未來絕對令人擔憂。
想是這麼想,但一對上冉纓喜不自勝的神情,孟少陵連一句話都懶得說。
多說無益的意思,他深刻的感受到了。
「飯菜快涼了。」寡言的津叔淡淡開口。
除了孟少陵逕自用完膳外,其餘的人都等著冉纓說開動才能吃。這是從好久以前便在故里流傳的習慣,至少由前一任老闆,也就是冉纓的母親開始即這麼做。
「對了對了,瞧我差點忘了。」吐吐粉舌,冉纓再度雙手合十,其餘的人也跟進。
孟少陵不解地看著他們的舉動。
紅潤的唇兒輕啟,冉纓嘴角抿著滿足的淺笑,輕聲道:「無論任何食材都善用,絕不浪費;為提供這美好豐盛的早膳的所有人,心存感激;將美味留給口中,將感動留在心底。」
軟軟的聲音,如餘波蕩漾在耳際,引起孟少陵心頭一陣悸動。
這一席話都是從小長輩告誡的,不可以浪費食物,對農人要心存感激。但由這個嬌憨的女人口中說出來,好似被賦予了最真實貼近的感覺,令人無法左耳進右耳出的忽略。
所有人隨著她的話,閉上眼認真的默禱著,不會過分嚴肅,卻顯得神聖。
不知怎麼著,這一刻,她看起來聖潔且莊嚴,幾乎令他忘了早先被激起的怒火。
如果閉上眼睛聽,她的聲音就跟那個他擺在心底偷偷愛戀的女人一模一樣。
他差點真的閉上眼去聽,還好在合眼的那一刻,冉纓說完了,靜謐的氣氛隨著眾人舉著的動作散去,活力重新浮現。
「吃飽一點,等等要迎接客人了!」森叔精神抖擻的道。
其它人臉上無不洋溢著和森叔同樣的精力充沛。
冉纓僅是笑而不語,突然沉穩了許多,一點也不像頻頻惹他發火的那個女人。
孟少陵怪覷了一臉神情滿足用著膳的她一眼。
真是個令人難以捉摸的女人。
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他無處可去。
自從他捨棄了熟悉的一切後,便居無定所,四處流浪。
雖然他並不是倦了,刻意在尋找落腳處,也並不想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但這裡的人顯然不認識他,是他決定暫時留下的原因之一。
他第一次碰上沒人認出自己身份的情況。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則是,他暫時不想有一頓沒一頓的餓肚子,而且在嚴冬中居無定所確實有生命危險。
於是他決定,至少等到這個冬季過了再離開。
……但他現在深深後悔自己做了這樣的決定!
孟少陵冷眼瞪著那個蹲在地上刨土挖地的女人,實在不想回頭去看他們走過的來時路上,被她製造出了多少坑坑洞洞。
這是他在故里的第二天。
故里位處遠離車馬喧囂的半山腰上,有大片的默林掩蓋,若非熟門熟路的老顧客引路,絕對找不到這個隱密的地方。
從沒看過有這種怕被人知道的食堂。
偏偏聞香下馬的全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還真擔心會被熟人給認出來。
他前一天初嘗過這間「不起眼的小店」在用膳時間有多忙碌,直到深夜才歇下,今日一早天方朦朧亮就被她挖起來,爬山挖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