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寬皺著眉別開目光,待心頭那微微波動的情緒沉澱後,才反手緊握了她一下,她明白他這一握的意思,眼神專注於他的嘴形。「你和你母親,還有沒有其他比較有往來的親戚?」
「沒有。」未作多想,她搖搖頭。
他聞言,抿唇默思著。他不意外她的答案,一開始她母親找他打離婚官司時,對於這對母女的家庭背景,他已得到初步的瞭解。
好半晌後,他做出決定,抬眼看她。「你你母親目前還在動手術的情況判斷,她這兩天應該是需要住院的,這裡進出的人很多,在醫院是不必擔心她的安危;反而是你,你不能再回去那個屋子住,你父親很有可能隨時再找上你。」
她呆滯片刻,才開口說:「可是……我沒地方可去……」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要她看他。「你先暫時住我家。」這女孩是這個案子的重要證人和關係人,他可不容她出狀況。
「你是說我去住你家?」她訝然,秀氣的眉心仍是淡蹙著。「我上學怎麼辦?」
「你沒有其他親戚可以投靠,暫時只能這樣,你母親是我的當事人,而你是這案子的重要關係人,也是證人,你的安危我有責任,我住的地方,只有我和一個阿姨,人口很單純,你可以放心。」他清冷的長眸看著她惶惑的眼,又續道:「至於學校那邊,當然還是要去上課,我會幫你問問學校的校車能不能送你到我住處附近,要是不行,我接送你也是可以。」
沈安婕想了想,沒有說話,她當然不敢一個人回去家裡,可要她去住一個不算熟悉的男人家裡,畢竟也不妥當……但,還有一個阿姨不是嗎?
「是。」
她看著他。記得媽媽說過他二十七歲,等於大她十歲,她如果稱他一聲叔叔,勉勉強強好像也還說得過去,那麼他說的阿姨……「是你太太嗎?」
周允寬愣了下,淡聲應道:「不是,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
知道誤會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五十多歲?那大概是他媽媽吧,她想。
「這幾天你可以睡在客房,等你母親出院後,你們該考慮搬家。」他低應幾句後,又道:「你來之前,我打了電話給一名熟識的家暴官,他等等會過來瞭解情況,希望盡快幫你們申請保護令。」這裡訊號不怎麼好,他才會到樓下打電話給家暴官,希望碰到她。
「……啊!」她像沒能完全看懂他的意思。
他抽回手,拿出手機在上面寫入:「等等家庭暴力防治官會過來,他會先幫你們申請緊急暫時保護令。」等字。
家庭暴力防治官?保護令?她瞪著那幾個字,情緒激動地再度抓住他的手。
「為什麼事情會就能這樣?他……前幾天調解庭後,我媽明明才說他態度還算平靜,怎麼今天……」媽委託他打離婚官司,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上星期法院已經開了一次調解庭。
「他對我們從來不聞不問,一出現我們就要申請保護令……」她眼神落在未知處,混亂的語聲和特殊的發音讓他聽不真切,但他並沒有多問,只是沉默坐在她身側。
她微涼的指尖忽地顫了下,他側眸,在她秀淨面容上看見了惶惑和傷楚,那畫面觸動了他兒時某段記憶。彼時,他不過十歲,也是這樣呆坐在急診室外等著消息,茫然無措的他,僅能緊接住劉姨的手,尋求一點慰借……
他視線落在她纖白的手上,那緊抓住他的姿態與他記憶中的畫面重疊,這讓向來孤僻的他怎麼樣也無法在這時候將手自她手中抽離,直到廣播傳來她母親的名字,要家屬到回護病房門口,他才帶著她趕了過去。
***
踩在翠綠草皮間的鋪石小徑上,沈安婕低著頭跟在周允寬身後,踏進一片細心整理過的庭園。在鋪石小徑盡頭,矗立著一棟采日式設計風格、兩層樓建築的別墅,她沒心思欣賞前方那只能在圖片上看見的建築物,也沒注意到經過的一草一木,她只是低著眼,看著前頭男人的大腳,往前行進。
手術後的媽媽轉進了加護病房,醫生說媽媽手腳的外傷經止血縫合後,已沒什麼大礙;比較令人擔心的是她脈衝受到撞擊,可能會有遲發性的顱內病變問題,所以至少得住加護病房一周,以便密切評估觀察。
她和周律師進去探望時,媽的意識還算清楚,周律師提了要先帶她住進他家一事,媽媽同意,還交代她要聽周律師的話,不能添麻煩。
不知道為什麼,在媽媽顫著嘴唇要她乖乖聽話時,她眼淚就止不住地掉了下來,腦海裡繞轉著「托孤」兩字,直到現在都已離開醫院了,她仍感覺心裡頭好酸。
「到了。」周允寬站在家門前正在掏鑰匙,想起她根本聽不見,他回身看她,她卻立在幾步遠外,像定了神。
他回身往她走去,輕拍她的肩,見她回神,他淡聲道:「進屋吧!」
兩人才走回門口,劉姨已探出半個身子來。「回來啦?我還想說你門開了怎麼不進來。」她圓潤的笑臉在看到他身後的女孩時,驚詫地問:「你、你——她、呃——」
周允寬脫去皮鞋,似笑非笑地看著婦人。「劉姨,你想問什麼?」
「你帶女生回來?」劉婕看了看女孩不安的神色,再看看他。
「嗯。」他套上室內拖鞋,神色淡淡。「一個當事人的女兒,家裡出了點事,詳細情況我晚一點再說,她這幾天先住這裡,要麻煩劉姨照顧她了。」
劉姨愣了下,才意會他的意思,隨即從鞋櫃裡找出新拖鞋,親切地道:「妹妹,你叫什麼名字?這雙新拖鞋給你。」
因劉婕彎著身,沈安婕並不知道她在說話,只是看見一雙新拖鞋擺在面前時,她才轉身脫去布鞋。
「她聽不見。」周允寬低聲開口。
「啊?」劉婕睜圓眼,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她叫沈安婕,她耳朵聽不見,不過會讀唇語。」
「聽不見?完全都聽不見喔?那我們這樣說話她也聽不見?」劉姨驚訝不已。
「嗯,所以跟她說話要看著她,方便她讀唇語。我晚點會過去她家幫她帶點她的用品過來,如果還有缺什麼,再麻煩劉姨幫她準備,女孩子家,我一個男人比較不方便。」周允寬扯開領帶,見女孩怔怔看著他們,他朝她招手。「過來。」
待沈安婕走到身側,他才拿出手機寫入「劉姨」兩字,一面把手機轉到她面前,一面道:「這是劉姨,我家人,你有什麼需要可以找她。」他幾乎是劉姨帶大的,心裡早當她是母親,對外也總介紹她是他家人。
沈安婕轉身看著劉姨,有些緊張,沉默了下才開口:「劉姨好。」
劉姨因她沒什麼重音的聲調而怔了幾秒後,才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往屋裡走,笑道:「乖,好乖,啊你吃飯了沒?應該還沒吧,快把包放著,手去洗一洗,我們來吃飯了。」
沒聽見回應,才猛然想起自己是背著她說話,劉婕趕忙回身,拍了下額說:「唉呀,允寬才提醒過,我馬上就忘了,你看看我這個記性真是……啊!我是跟你說,我們來洗手吃飯。」放開沈安婕的手,她兩手做了個洗手的動作後,又做了個吃飯的樣子。
沈安婕看著面前的婦女。那微鬈的髮絲、圓潤的笑臉,還有眼尾堆疊的細紋和誇張的動作,不知怎麼著讓她感受到溫暖,她眉心終於舒展,臉上有了一點笑容。
劉姨親切地再度拉住她的手,走到飯廳。「就是要這樣笑才對,不管家裡有什麼事,飯還是要吃,你才有體力去面對啊……」完全又忘了身後的女孩聽不見,自顧自地說得好開心。
沈安婕看著前頭那略胖的身形,再看看自己被包覆住的手,稍早前那份要踏進一個陌生地方的不安,奇異地消散了。就是住幾天而已,沒什麼好緊張的,她這麼安慰自己。
然而,三日後,她母親還是因為顱內出血形成血腫過大,壓迫了腦幹而再度被送入手術室進行開顱減壓手術,術後不久,醫師正式宣告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