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思索起自己是何時睡著的。
「慕癡心,我喜歡你。」
這句堅定的告白驀然迴盪在耳邊,讓她想起下午那個漂亮斯文的男人臉紅紅耳紅紅認真對她傾吐的這字字句句,後來氛圍瞬時有些尷尬,雖然見到他羞得像只被烤得紅透的蝦時,起初笑意還是可以強忍憋著,但目光隨著他的紅頰、紅耳一路蔓延至他頸項前也是一片紅之後,一連串止不住的清脆笑聲咯咯咯竄出她努力抿緊的唇,笑得她腹疼,眼角滾出的笑淚,無預警淌入她心底埋得很深很深的谷底心事。
只因他的純真直白讓她不由得回想起上一次是何時、又是誰也曾說過喜歡她?
那個人,就是凌勁風。
她曲起身將自己裹在柔軟羽被裡,自厭地又想狠狠悶死自己。
一個人的人格塑造,絕大部分來自於家庭環境以及父母的教育養成;而她從小就跟著父母一起生活在聚光燈底下所養成的第一個人格特質便是——沒脾氣。
自她懂事以來,她的私生活便已全數癱在陽光底下,大剌剌接受路人甲乙丙丁的審視及注目;雖然父母對她極為保護,但在成長過程中,她的一件件隱私卻總是會讓身邊的任何一人「不小心」揭露,那感覺像是只能無能為力地全盤接受,卻無法阻止身邊人以溫柔暴力的方式剝光她身上每一件衣服,直至她赤裸裸了還必須微笑面對眾人的虎視眈眈,而這一切就只是為了滿足所有人的好奇心。
但是逆來順受的沒脾氣,卻沒替她帶來任何好處。
在她習慣了以微笑面對所有時,她卻發現她第二個被捏造而出的人格特質——特別敏感細膩。
這項特質雖然讓她在演藝工作上更加得心應手,但在生活上卻不是。
她特別能先行察覺到別人對她的敵意,尤其是女生們;她很清楚的感受到自己在同儕間是不受歡迎的,所以她習慣了與孤單做朋友,更以為自己將會一輩子這麼寂寞下去,永遠交不到知心好友……她總是不斷告訴自己她也不需要,因為一路上那些她曾經相信過的老師、同學、鄰居中總是會有消息走漏而出後,她深切明白自己唯一能相信的只有家人。
於是第三個特質便是她的防心特別重。
她為自己覆上了層保護膜,隔絕外界好奇的探索,給了其他人她看似很好相處又隨和,但其實並不好親近的冷淡氣質。有些事情,不是她相信別人,別人就一定要負擔起那個責任,理所當然地為她保守秘密。為了避免自己受傷,也為了避免再增加她對人性的失望,所以她選擇了獨善其身的行事風格,防患未然又與世隔絕。
只是這裡防啊,那裡守啊,卻還是防不勝防,讓盧雪兒趁縫闖入她安靜了好一陣子的世界。
可能是因為她真的太寂寞……
滾了一圈,將自己縮成顆球狀物體,只露出一雙黑水晶般的瞳眸呆望著天花板。
「心心,我昨天買了一條水蜜桃口味的護唇膏,覺得好好用喔,我也幫你買了一個,給你!你看,我們總是用一模一樣的東西,好像姐妹喔。」
那樣全心全意的對她好,卻只是為了踩著她的背往上爬。原來那幾年自己在學校名聲大壞,竟全是盧雪兒一手破壞促成的結果,也是她粗心大意所依順的結果。
「心心,那個籃球隊隊長好喜歡你耶,你要不要和他交往啊?」
她記得她笑說自己演藝事業正忙,根本沒辦法、也沒時間談戀愛呢……沒想到事隔沒多久,校內所有女同學卻對著她指指點點,批評她自大驕傲……但她哪兒自大驕傲了?後來才知道原來不知哪裡來的傳言說她十分睥睨籃球隊隊長根本配她不上……
以訛傳訛的速度立即讓她連澄清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她只記得那陣子盧雪兒是她最大的依靠與心靈支柱,甚至最後籃球隊隊長和盧雪兒交往後她也是衷心祝福。
「心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遠都會支持你的。你別哭,那些誤會你的人看不見你的善良,但我看得見喔,不哭不哭喔。」
因為同校又同班,她天真的以為盧雪兒最能瞭解體會她四面楚歌的處境,所以將盧雪兒視為知己,感動於自己最在乎的知己總是願意在她最難受無助時全心傾聽安慰、鼓勵又支持,而她一次都沒有懷疑過她與盧雪兒之間的交情,一次都沒有。
直到凌勁風的出現……
「心心,我喜歡你。」
她與他因拍戲結緣,並非盧雪兒介紹認識。那齣戲是她接拍的第一部純愛偶像劇「星心」,戲裡她是個為愛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的癡心女主角,也因為實在太入戲了,竟假戲真做了起來。下戲了,她還是無法抽離角色的情緒,更在凌勁風的瘋狂追求下,不顧後果地墜入情網。原以為這會是段美麗的愛情,卻在盧雪兒突兀出現後徹底撕碎了她的真心。
嫉妒總是很容易讓一個人顯露最醜惡的一面,盧雪兒就是最佳證明。
所以她才會發現,原來自己竟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成為凌勁風與盧雪兒之間的第三者。男人劈腿的惡果,卻搞得兩個女人兩敗俱傷,她失去了友情,卻也瞭解了盧雪兒多年來用盡心機在背後算計她的真相;而盧雪兒失去了友情,卻變本加厲的更痛恨起她所擁有的一切。
原罪啊……她的父母生來就是慕璽與唐玉,並非她所能選擇啊。
外界總是欣羨她光鮮亮麗的生活及與生俱來的優勢,卻不明白她必須背負的是何其龐大的痛苦、孤單與寂寞。
現在又多了一項——背叛。
她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值得交付真心的朋友……沒有……
想來好悲涼……所以今天下午當她聽見孟儒真心又坦率的表白,卻是笑得無法自抑。其實她好想哭啊……但又孬種地不想讓自己的脆弱一再暴露,所以只能狠狠用力的大笑,笑到眼淚都滾出來證明她不是哭,她是在笑。
她笑得好努力、好認真,笑到孟儒不知所措,笑到彎腰直不起身,笑到她疲憊得再也沒有力氣,虛軟癱坐在和式榻榻米上,她終於開口向孟儒說:「謝謝你,我有點累了,想先睡一下可以嗎?」
她真是怕了。怕去面對,怕去承受最後仍是不斷被背叛的結局。
……她記得那時孟儒領她進房後,她再也沒多看他一眼,走往柔軟床榻躺下後閉眼便睡著了。
側著身子又滾了半圈,她皺緊的眉心愈攏愈緊,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為何會由難得的沉睡好眠中驚醒……腹部一抽又一抽地絞痛著,她縮起身子想要忽略自己嬌弱的腸胃,卻沒想到愈想忽視,它卻愈是唱起反調。
今天她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只除了來接他們的司機帶上了香橙阿姨特別為孟儒準備的握壽司,她只吃了一個鮭魚握壽司就沒胃口了……
痛……是因為吃冷食的關係嗎……痛、痛、痛……
愈是緊縮著身子,她愈是痛,最終放棄了掙扎,撫著絞疼的腹部翻身站起,正準備要拔腿狂奔,卻被一記大問號給愣住了步伐——
廁所在哪?
***
撫著絞痛的肚子摸黑拉開日式扇門,慕癡心幾乎軟腳呻吟出聲。木造廊道兩旁沿路懸掛暈黃燈飾點綴明亮,氛圍溫馨寧和,她卻無心停駐步伐細心感受,一雙巧奪天工的嫩白美腿慌亂奔走,咚咚咚的腳步聲倏地破壞了這份溫柔靜謐,更加突顯出她此刻的慌張。
刷!
「怎麼了?」一扇門在她拐了個彎後應聲被人拉開。
「嚇!」為了避開突如其來冒出的人頭,奔走的美足緊急煞車後險些向前滑壘,幸虧男人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撈入懷中。驚悸剛定,絞痛的腹部竟暫時安分不疼了,慕癡心呼了口氣,抬頭望入那雙寫滿擔憂的巧克力瞳眸。「謝謝你啊。」困窘又尷尬的乾笑,她暗暗使力,退開他燙人的胸懷。
「剛才在走廊上跑步的人是你嗎?」孟儒緩緩收回雙臂,深吸口氣才能勉強自己不去將她強扯入懷……只因此刻的她看起來非常無助又脆弱的模樣?太惹人憐愛了?
「呃……是啊……」本來還在暗自慶幸絞痛褪去的慕癡心一時大意,俏臉在下一波劇烈絞痛撲襲後瞬間刷白。
孟儒見狀大驚,問:「你不舒服嗎?哪裡不舒服?」
本來還想在這位斯文儒雅的貴公子面前維持淑女的矜持,故作鎮定詢問「請問盥洗室在哪」後優雅離去,但現在緊繃到極限又沸騰到頂點的慕癡心壓根做不到最理想的打算,幾番掙扎後囁嚅道:「我……肚子好痛。」
黑紗段短裙下一雙美足困窘夾緊,額邊冒出薄薄冷汗,她抱著腹部緩緩蹲下。
「胃痛嗎?你的胃藥在哪裡?我去幫你拿!」跟著蹲下的孟儒焦急萬分,猛然想起臨行前梅逸芸有特別向他交代過慕癡心特別嬌弱的腸胃,還在心裡責怪起自己怎會疏忽的,她猛力揪住他衣襟的力道也順勢揪住了他跟著疼起的心。「你還好嗎——」
「帶我去廁所。」天啊!她快忍不住了。「我不是胃痛,我是要、要、要……拉肚子……」
呃?孟儒一愣。
他聽不懂嗎?天啊!拉肚子這三個字是太文言了嗎?情急之下慕癡心忿忿咬牙。「我要大便!好痛,快點!廁所!」言簡意賅的重點式交代。
孟儒接收到指令,立即將她攬腰抱起,三步並成一步的往洗手間衝刺。「你、你、你等一下、等一下,快到了、快到了。」
直到孟儒以快狠準的速度讓慕癡心安座在洗手間的馬桶上後,慕癡心立即開口說:「謝謝。請你幫我關門,然後立刻離洗手間遠一點,拜託。」除非這裡隔音設備良好,不然她在驚天動地的拉完肚子後肯定再也沒臉出去見他。
這次孟儒馬上瞭解了她的意思,紅著一張俊臉旋身離去,一顆心猶然擺盪在驚慌失措中,恍恍惚惚聽從她的請托遠離洗手間,卻又擔憂得不敢離得太遠,於是傻傻地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就在不知如何是好、該走進或走遠的躊躇間,五分鐘後,就見她緩緩走出洗手間。
「你還好嗎?」
以為孟儒已走遠的慕癡心毫無心理準備地雙肩一聳。「你、你、你……你一直待在門外嗎?」
難得見著她的無措,孟儒竟覺得新奇又有趣。「我很擔心你,所以不敢走遠,不過……這裡隔音設備很好,我什麼都沒聽見。」
她喔了一聲,剛拉完肚子的虛脫感讓她渾身無力,什麼羞恥心都可以暫時被拋到九霄雲外去,無論他有沒有聽見……現在都無所謂了,只求肚痛不要再來折騰她。
「你要吃點東西嗎?我有替你留了晚餐……」
咕嚕咕嚕,她空泛的胃像是在附和他的問話般滾出連串肚鳴,她不好意思地靦腆笑開,而面前的男人依然紳士地保持著有禮淡定的態度,只是眉角微揚等待著她的回應,她遲疑片刻後才答:「嗯,我怕我現在吃了東西,怕待會又鬧肚疼……」肚子餓並不代表她有胃口吃東西啊,唉。
「我幫你去拿止瀉的藥來,你還是得吃點東西。」她今天根本是滴水未沾,這讓她很擔心,眉心擰起,孟儒自然而然地又將她的小手給握入掌中牽握著。
目光不自在地瞅著兩人交握的掌,慕癡心忍不住歎了口氣。
這男人好像很怕她會消失一樣,從下飛機開始就一直牢握著她不肯放手,也不願放手。
她從一開始的掙扎到最後無奈消極地任由他去,卻又害怕自己會被他這樣莫名的關愛養成依賴習性……
這可怎麼辦呢……他可不可以不要對她這麼好、這麼的關心……
美麗的小臉上閃過千變萬化的情緒,當她還在愁思著該如何甩開這惱人的大掌時,卻已不知不覺被他帶入另一間陌生的廂房內安安穩穩坐在柔軟又舒適的米白色沙發上。
「你在這裡坐一下。」他低聲交代後便轉身去為她張羅。
她點了點頭,怔忡坐著環顧四周,這裡,應該是他的書房或工作室吧?
在她現在所坐的沙發正對面是一座大型原木書櫃,上頭擺滿了許多日文書籍以及中文書籍,書櫃前方擺放著米白色書桌,書桌上只有幾本書整齊擺放於筆記型電腦與米白色檯燈旁,房內地板依然以榻榻米鋪成。
肚子……又有點疼……她閉上雙眼,平靜著不舒服的感覺,不知過了多久,感覺狀況似乎好些了才張開雙眸,視線自然落於面前的米白色橢圓形矮桌上,上頭已擺著一碗熱騰騰的拉麵。
「先把藥吃了吧。」他柔聲叮嚀,喚回她有些恍惚的心神。
不知何時他已坐在她身邊,她垂眸凝視著他掌心中那粒逍遙丸,自然也瞧見了他此刻身上身上所穿的米白色襯衫及棉質長褲,那讓斯文的他看起來氣質更為乾淨清新。她接過他掌心的藥丸吞服,再接過他及時遞來的溫開水喝下。
「謝謝。」
「不客氣。」他嘴角微揚。「感覺好一點了嗎?」
她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藥效哪有那麼快。」瞥了一眼拉麵,再不小心瞥過他修長細白的食指紅印,她頓然胃口盡失。「對不起喔,我剛才有打擾到你休息嗎?」
「還好,現在才晚上九點,我沒那麼早休息。」更何況他才正在苦惱要是她睡到半夜突然餓肚子睡不著該怎麼辦,沒想到就聽見了走廊上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想起剛剛的狀況,他薄薄的臉皮又忍不住微微發熱了起來。為了避免讓她發現自己再度陷入羞窘的狀態,他連忙端起拉麵捧到她面前催促:「你趕快吃麵吧,面涼了就不好吃了,尤其是你的腸胃不好,要好好善待它。」
實在不忍心拒絕他的好意,她接過拉麵,食之無味地開始細嚼慢咽……想也知道,她腸胃不好的事必定是芸姐特別向他交代的……突然想起剛才在走廊上自己情急之下大剌剌脫口而出她要大便這件率性的事跡,她真的覺得丟臉到很想要狠狠挖個洞將自己給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