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橘家主屋櫻院的西廂,是老管家長年的安居所在。這片寧靜天地簡單樸實,三十坪大小的日式和室,同時以傳統紙扇門區隔出起居室、臥室,以及長約一尺半的木質廊道;廊道外直接面朝由鵝卵石鋪排而成的彎道小徑,在小徑兩旁偶有幾株可愛小花冒出頭揚舞,聽說那是老管家閒來沒事喜歡拿著花種子往小徑院內灑去的結果。
大掌拿著素雅乾淨的巾帕,往她泌出薄汗的額際細心擦拭,再撥了撥濕熱劉海,動作細膩自然,看得正在挑選相片的老管家瞇起眼呵呵笑個不停,卻也讓慕癡心本已嬌艷的臉蛋更加嫣紅。
「咦!」撥劉海的大掌隨著困惑嗓音輕揚,連帶投來兩雙詢問目光。
「沒事,我只是突然發現你額頭上有一道疤。」
「喔,這道疤啊,我小時候就有了。」慕癡心摸摸眉心正上方那道細微的月牙白疤痕,正在嘀咕孟儒的眼睛也太銳利,就見自己已成為目光焦點,會意過來後接續回道:「這個疤是因為我在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不知道第幾代的爺爺墓碑前用力磕頭磕來的。後來是我媽勤奮的幫我擦退疤膏,這道疤才會變得這麼淡,要不然我會和哈利波特一樣喔。」
「磕頭磕得這麼用力?你這個傻孩子啊……」駒宮老管家心疼笑罵,又埋首回桌上成堆成疊的相片小山裡繼續精挑細選,一雙蘊笑灰眸時不時瞇著身旁那對互動親暱的甜蜜情侶。
他看著那天苦著臉對他坦承自己沒辦法愛上他家小少爺的小姐臉兒紅紅,任由男人親密地以指萬般憐惜摩挲著額頭上那道月牙白淡疤,兩人明顯的互相吸引,卻又在彼此對視的眸底潛藏著某種強烈壓抑下的情緒。
這讓眼尖心明的駒宮老管家忍不住大歎。
唉……那張照片在哪呢?歎了又歎,還是不忘搜尋著記憶中年代久遠卻是回憶美好的相片,灰眸又分心去偷瞇了眼小兩口收回了彼此的視線,一下子兩雙手全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下又賴往木桌上假裝忙碌,不得不令老管家皺起灰白眉眼,嘖了聲。
「小少爺,你們還是去多多培養感情,我這裡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老管家,我們時間很多,想要多陪陪你。」孟儒笑道。
「我是不想做電燈泡啊小少爺。」老管家一聲抱怨咕噥,又將兩個年輕人薄薄的臉皮給烘熟。「啊!找到了找到了。」佈滿粗繭的大掌一連在相片堆中驚喜揪出好幾張泛黃的黑白舊相片,嘴角彎開一抹溫柔,目光柔軟地直直盯著相片,眷戀溫習著那段美麗難忘的回憶。
「管家爺爺,是什麼相片讓你找這麼久?」慕癡心好奇地湊上前想一探究竟,而駒宮管家已將掌中的相片大方攤在桌上供兩個年輕人欣賞。
「看看,這時候小小少爺才三歲而已,好可愛啊。」老管家心滿意足地又仔細說明:「這張小小少爺八歲,第一次去上學,這張是小小少爺第一次參加學校運動會的樣子,這張是小小少爺的畢業典禮……」
第一張相片中老管家正認真專注地蹲跪在三歲的孟儒面前,仔細在為小小少爺穿鞋打鞋帶,眉眼都蘊含寵溺的笑。
接下來的每一張,都有著老管家在孟儒身旁溫柔陪伴的身影。
那挺立耿直的模樣,像極了一棵為小小少爺擋風遮雨的無畏大樹。
有些相片孟儒甚至是沒有記憶的,包括了他還在襁褓時老管家將他抱在懷裡的模樣,都是他未曾見過的。「我從來沒有看過這些相片。」
「當然。我都把它仔細珍藏起來了。」老管家小心翼翼地收拾著這些珍貴相片,又說:「這些可是我的寶貝喔。想當年小小少爺從出生後體質偏冷,容易一吹風就生病又發燒,我那時候得時時刻刻看著顧著,心思全讓小小少爺給佔去了呢!後來這些年經由二少爺的食補和三少爺的體能調理,讓小少爺比較健康了,但我可是失落了好一陣子喔,畢竟以前小少爺可是天天黏在我身邊啊。癡心小姐,雖然小少爺現在身強體壯,但是以後,還是要麻煩你多多替我顧著小少爺了。」
老管家一席像極是在交代遺言的話讓孟儒上揚的嘴角立即往下垮。
「駒宮管家,我現在已經很健康了,你不用擔心,現在就換我來照顧你。」
「是、是,小少爺已經很健康了、長大了,可是在我心裡,你、永遠是那個小小不點、小小少爺啊。」看出孟儒明顯展露的憂愁,老管家隨即轉移話題,不讓氣氛因他突如其來的悲傷話語給跌宕到谷底去。「哎呀,癡心小姐,你看這張相片的小小少爺,那是他第一次自己學穿制服喔,你看是不是好可愛?」將相片與身旁的她分享,老管家眉眼全是無止無盡的溺愛與驕傲。
「真的好可愛。孟儒小時候真的長得很像女生。」原來真的和她曾經偷偷幻想過的一樣,真的。「好像一顆可愛的小蘋果,比女生還可愛呢。」
「是啊、是啊。癡心小姐,你看看這張,香澄小姐還幫小小少爺穿上裙子喔。」老人家趁著她捧頰低呼時,趁著興頭上又趕緊挑了張孟儒小時候穿女裝的可愛相片。「你看看是不是很可愛,想當年香澄小姐一直以為第四胎會生個女兒,沒想到生出來是兒子的時候還有點失望呢。不過因為小少爺實在長得太漂亮可愛了,所以香澄小姐在小少爺誕生前就已經買好的一些可愛女童裝都沒有白白浪費掉。」
……孟儒盯著一老一少把頭蹭在一起直直驚呼「卡哇伊、卡哇伊」,徹底無言。
「好了……可以了……」某人被稱讚得極不自在,撇開閉月羞花的臉蛋,沒想到又引起老人家和心儀女生再連環爆出「卡哇伊——」的尾音加長版,他惱怒地將相片全數攫來緊攢著不給看。
「孟儒,你手上那張相片好可愛喔,是不是可以給我?」慕癡心眨巴眨巴地瞅著他通紅俊臉。
「不要,給你拿去笑嗎……」他撇撇嘴,一口回絕,是有哪一個男生會喜歡被自己心儀的對象誇讚漂亮得像女生一樣?
「我為什麼要笑?你小時候是真的很可愛嘛。」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鬧彆扭的樣子,她竟也生起好想逗弄他的壞心眼。
「是啊是啊,小少爺你就把相片給癡心小姐,以後你們要結婚的時候還可以拿出來做出影片,在你們婚禮上播放給賓客們看呢。」老管家好整以暇地在一旁觀看著兩人為了搶相片的調皮互動,甚感欣慰啊!看來他選在這時機點挑相片選得極好啊。
結婚?像是被這兩字震住了心神,他和她很有默契般停下手上動作,僵直著身軀各自將距離拉開,神情尷尬又不知所措。
「啊,我說錯話了嗎?你們不搶相片啦?」老管家遺憾地又再歎氣。
歡樂的時光總是容易飛逝,這兩個不知在演哪一齣戲的少爺小姐著實令老管家有些心慌,深怕在他離開後,兩人的緣分也就跟著斷了……他得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給你。」腦海浮現老管家的話,他竟不再排斥地將相片送給她,甚至有些期待她是否會收下。
婚禮……那是他的夢想,但對現在的他而言,卻像是奢望。
慕癡心瞪著他遞來的相片,眼下是收或不收都顯得進退兩難。老管家無心的一句話竟一舉跨越兩人小心翼翼都不敢去觸碰的禁忌界限。
在他目光灼灼的瞪視之下,她硬著頭皮伸手接過那張相片,更不願去大膽假設在她收下後他眸光乍燦的光彩具備何種意義,總覺得她收下了一份非常貴重的心意,而她必須慎重珍惜,因此拿著相片的柔荑竟不自覺顫顫抖著、抖著,抖到整顆心都跟著為之顫抖。
孟儒狀似漫不經心地盯著她將相片收下,卻止不住唇瓣彎起的弧度一再揚高,帶笑的眸不期然與她對上後極不自在地撇開,輕咳幾聲後問:「老管家,你今天怎麼突然想要整理相片?是有特別要找什麼相片嗎?」
「喔,也沒什麼特別要找的相片啊。」老管家溫暖的目光一一投注在記錄著他每一段精采歲月的相片上。「只是不想麻煩你們、麻煩老爺在幫我籌備告別式時還得費心幫我整理這一大疊的相片,我捨不得讓你們那麼操累。」
老管家的語氣十分雲淡風輕,相對於他看待生死的樂天知命,孟儒瞬間刷白的臉色卻是比老管家看起來還要恐懼死神的蒞臨。
「我不想再聽到這種話。」眼看著老管家日漸失去生氣的憔悴模樣,他束手無策又無能為力,每一天都過得心驚膽顫。
「好、好,我不說,我不說。來來,陪我挑相片。」老管家笑容可掬、不疾不徐抬手輕撫著孟儒頹喪的肩,力道輕柔地拍了又拍,模樣像是在安撫鬧脾氣的孩子那般寵溺。「癡心小姐,你看,我年輕的時候也和小小少爺一樣斯文漂亮吧?還有我們家隼出生的時候,也是好可愛啊。」得意地挑出一張又一張黑白相片遞到慕癡心面前,開始述說他青春歲月的故事。
慕癡心聽得投入,目光卻時不時覷著老管家始終擱置在孟儒肩背拍撫的動作,然後她看見孟儒原本鎖起的眉心漸漸和緩放鬆,神情中的惶恐不安褪去,甚至能心平氣和地陪在一旁聆聽,並將老管家挑選出的相片再按照年代重新整理順序。
感覺在管家爺爺面前,孟儒就像個孩子一樣。
漾著一種接近疼惜的心情凝視著他乖順地接受管家爺爺的安撫,她拳頭握得好緊、好緊,一方面是希望自己也能像管家爺爺一樣有魔力為他撫去憂愁,卻又怕自己的舉動會顯得唐突。
「四少,爺爺。」駒宮隼來時無聲無息,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廊道外恭敬候著。
「隼,怎麼來啦?是老爺有事嗎?」老管家一見自家孫兒,神情一凜,端正起過去堅守管家職位的姿態揚聲詢問。
駒宮隼一板一眼的神情閃過不悅,語調卻還是冷淡自持地說:「是香澄小姐請慕小姐移駕到接待室一趟。」
「喔。是香澄小姐找癡心小姐啊,一定是聽說你們小兩口的事了。」老管家看向孟儒跟著孫兒一起擰起的眉頭,還來不及反應,便已被孟儒不疾不徐地調整了個舒適的坐姿,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又如往常般正襟跪坐著,不免失笑。
「那……我去去就來。」慕癡心想起自己來到橘家近一個月,都未曾和香澄阿姨打過照面,想起來還真是失禮。她連忙站起身套好鞋,並回身向老管家與孟儒頷首示意後便尾隨駒宮隼離去,卻沒發現孟儒緊緊跟隨的目光佈滿憂慮。
「小少爺,你想去就去吧。」老管家一眼看穿他家少爺的焦灼,心裡明白,卻也不急著解釋。有些事,他還是別說得太快,才會有多一點的驚喜啊。
「可是……」孟儒放心不下病弱的老管家,卻又擔心母親大人不知為了何事在此時特別邀癡心談話,他記得老管家曾說母親大人與癡心的母親有過恩怨糾葛,這次的談話該不會是存心想刁難些什麼吧?
「去吧,我這裡有看護在。」老管家拍了拍他冷涼微汗的掌心。
「好,我馬上回來。」心思擺放在佳人身上的男人終究不敵內心不斷擴大的憂慮,起身追去。
一雙灰眸溫柔帶笑地凝視著他家小少爺為愛追尋而去的身影,栗色柔軟的髮絲隨著修長雙腿急促的奔走正活力飛揚,那是他多年來看得十分習慣且費盡心思照護的幸福成就。
這,也是另一種生命的傳承與延續,不是嗎?
老管家心滿意足地笑著,再埋首回到挑選相片的工作上,沉入時光洪流裡,沒有遺憾地為每一刻活在當下的平安喜樂感動著。
***
橘香澄的美麗如同薔薇般冷艷,只要曾經親眼見過她本人的,絕對難以忘懷她渾身上下不自然散發出的矜貴。
看著眼前身著正式和服、正慢條斯理插花的橘香澄,慕癡心不禁想起在老管家那裡的情景,再看著眼前神似孟儒的一張絕麗容顏,不知為何,她竟能夠稍稍放鬆緊繃的心情,不那麼如坐針氈了。
只是,她已經在這裡跪坐半晌,香澄阿姨仍是全神貫注於插花擺飾上,她暗暗深吸口氣,耐心候著。
「來到這裡還習慣嗎?」將手中花擱置一旁,橘香澄抬手調整著百合在陶瓷花瓶內的挺身角度,終於開口打破沉默。
「很習慣。孟儒很細心,許多地方靠著他的幫忙,讓我省去許多水土不服的困擾。」慕癡心回答得謹慎,腦海中卻一一浮現這段期間孟儒無微不至的照顧。心裡湧現暖暖感受,也讓她覺得自己何其幸運,能被如此體貼細心的他喜歡著。
橘香澄聞言後抬眼正視起眼前的慕癡心,更在瞥見她那張國色天香的容顏時視線忍不住駐留幾秒後才移開。
「你長大了,愈來愈像你母親了。」十五歲的她稚氣未脫,樣貌雖然偏向母系那方的柔美,神韻中卻依然可見她父親的英氣,現在她成熟的面容,幾乎可說是唐玉的翻版,卻又比唐玉更嬌更美。
「嗯,許多人都這麼說。」她一直知道香澄阿姨對母親的那份難解心結,因此回答得小心翼翼。雖然說十五歲那年她隨同父親親自登門拜訪香澄阿姨就已將這層層心結解開了些許,但是,她還是盡量避免與香澄阿姨談及母親這個敏感話題好了。
「我聽家裡的人說,你和孟儒現在正在交往,是嗎?」橘香澄收回視線,不疾不徐地添水入花瓶。
「是的。」這個話題也好敏感啊。慕癡心冷不防頭皮發麻。
「那天老管家回橘家時,我才正聽他長吁短歎地抱怨著孟儒若要抱得美人歸是沒希望了,怎麼才過沒幾天,又聽見橘家人人都說孟儒四處散佈著你們已在一起的消息。」橘香澄揚起描繪細緻的眉,淡問:「這時間點上也太奇怪了,你們兩人在一起前,孟儒才剛知道老管家的病情呢。你說,我是不是太疑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