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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奪 第三章 作者:岳靖

  一名律師怎能講出這種話?

   她的家族,是出名的法學世家,這國那國律法,都有人研究。那些具律師學者身份的家人們,性格裡最堅定的一點就是理性。她以為他應該也是,可他竟然威脅她。

   藍馥陽睡了一覺醒來,皇宇穹已經不在她房裡,她想,一切應該只是夢,否則,怎麼解釋她在他面前一味顯窘,如何說通一名律師使用強盜語詞?

   頭有點痛,她穿好睡袍,下床,地毯上的鹿皮軟鞋仍舊擺得整整齊齊,她眼神沉吟地瞅了一會兒,決定穿這雙鞋。

   走到起居間,藍馥陽倒水喝時,注意到餐桌上有紙張,她拿起來看。最上頭的一張,是旅店的便條紙,寫著:

   事情處理好了。

   然後,下面幾張,是新擬過的離婚協議書,歐那已經簽名了!藍馥陽迅速閱讀內文,一股不可思議湧上心頭,這又是夢嗎?

   她和歐那是在一個說麻煩不麻煩,說不麻煩又很麻煩的地方結婚。那地方,興致一來可以馬上結,離也快,夫妻分居五十天就算離婚,但事後分產算帳才可怕。那地方規定離婚夫婦彼此可以要求對方任何賠償——只要不鬧出人命——你有辦法的話,盡可能讓對方山窮水盡。分手的怨侶、怨偶總是有不甘被浪費什麼而想報復的心態,這地方是真真切切提供彼此戰爭般的抒發。

   歐那是個律師,當然比她有辦法擬出一張「讓人山窮水盡」的離婚協議書,她解決不了這件事,歐那拒絕跟她談,她原本可以找她那些精研這國那國律法的家人幫忙解決,但這不對,她就是要示威,才嫁給曾經在法庭上打敗她家人的歐那,若回頭找家人,不啻使自己成為笑話。想了許久,她找上皇宇穹。她當時覺得皇宇穹畢竟是「被拋棄的」——她失約,放他落單于「等待太陽」——失過一次面子,而且人人說他有教養,一定不會拿這事來說嘴。她與他在某種層度上,處境相似,所以,她委託他,與他見了第一次面,把自己丟進一個深奧陷阱裡,是賊窩、是險境、是征服或俘虜……未知。

   也許,也許皇宇穹真是個強盜——

   他用槍抵著歐那的頭,教歐那簽字……

   難道不是嗎?

   藍馥陽想不出皇宇穹用什麼方法,使歐那無條件簽字,她不用賠償歐那任何東西,不用山窮水盡、扯出家族來收拾這事,而讓自己成為笑話。

   那麼,他說,事情處理好了,她得資付酬勞——

   一次正正式式的相親約會。

   今夜2319

   藍馥陽看完最末張——與頭張一樣——的旅店便條紙,將所有紙張疊齊,放回桌上,用水晶酒瓶壓著,柔荑碰著超市提袋,她猶疑了一下,不記得何時有這只袋子。

   打開袋口時,麥根沙士和冰淇淋首先映入眼簾,接著,才是幼犬罐頭。藍馥陽想到6655321——她記得皇宇穹說的是這一串數字——可能要餓肚子,她立即提起袋子,往房門外走。

   這旅店,特殊裝扮的人太多,大白天穿睡袍走動,搭電梯,沒什麼好惹眼,除非那人是自己熟識的。

   「馥陽!」馮達朗走出電梯門不到一秒,敏銳的眼力抓著那抹他從來不會認錯,並且愛慕著的身影,進入隔壁電梯。「馥陽!」他又叫了一聲,快速移身,大掌拍打觸控式按鍵。

   門關實,不會再開。馮達朗快快看著數字增升,20、21、22、23,停住了,二十三樓,頂樓!

   「藍小姐上頂樓做什麼?」馮達朗的同行夥伴也在注意樓層顯示板。

   馮達朗回首,九隻眼睛瞅著他,當他是犯人,審看著。

   「馮大師!達朗先生——」說話常帶調侃語氣的景霞躍,是馮達朗團隊裡的精密機械修理師,此人不管何時何地,左眼總是戴個奇怪眼罩,仔細看,不難發現眼罩上的圖形是顆女人乳房,照他的說法,他是好心幫馮達朗打知名度。

   他說:「咱們商借的無疆界學園紅色城堡,今天是最後拍攝期限——」馮達朗太寵藍馥陽,工作進度都給拖延了,連帶波及他們這些不想在這個冷得要死的地方待太久的小角色,使他不得不提醒馮達朗。「當初可是花了很多時間金錢,才讓他們同意出借,您到底拍不拍啊?」

   「降雪就拍,沒降雪就不拍。」回答得還真帥。

   景霞躍右眼瞇成危險薄刀似的,正想咒罵。馮達朗已閃進開門的電梯裡,飆上二十三樓。

   「昨夜明明降了雪,裝備都檢查妥了,還不是取消……」有人說。

   「聽說那座城堡昨夜化裝舞會,精采的咧!沒去拍,還真是失策。」另一個傢伙遺憾附和。

   「模特兒又不只藍馥陽一個,我昨夜也準備走入雪中啊……」漂亮的紅唇酸溜溜地抱怨。

   「人家藍小姐是主體,還是大師欽點的黑白暗房放大技師,你這個只有身體,沒有才華的客體,算什麼……」說這話的傢伙必定崇仰著藍馥陽。

   景霞躍蔑笑,攤手道:「好啦,說夠了,就回房休息,能睡則睡,好應付隨時會變卦主意的任性藝術家。」一拍掌,大夥兒解散,自找逍遙。

   播放著貝多芬的樂曲,6655321閉著眼睛,偶爾柔緩搖擺尾巴,像指揮家戴白手套划動旋律的優雅長指。

   還算平靜。很快睡著了,大概是昨夜沒怎麼睡,一早又喝烈酒泡澡,情緒緊繃、身體疲累,發洩後,在他懷裡安然沉睡。他調妥她的睡姿,幫她墊好頭枕、椎枕,為她赤裸的嬌軀覆上暖被……是不是做太多了?

   皇宇穹撇唇,仰頭合眸,坐在客廳壁爐前的靠背沙發,陪伴他的,是伏在壁爐口享受火光溫暖的6655321。他怕熱,好幾年沒使用壁爐,兩個鐘頭前,進門發現旅店員工——一定是不知他從不使用壁爐的新人——來補柴,6655321找到新鮮事般,擺尾繞著柴托架奔跑。他一時興起,待送柴人員走後,就想試試自己是否忘了該怎麼生火。

   沒花多少工夫,火被他點燃,燒出漂亮的橘焰,比起供暖設備,原來這壁爐更能烘映一室熱情春意,地毯織面繡花感覺鮮活了起來,6655321像只發情的松鼠,亢奮地對著閃動火光跳來跳去。他找了那張收錄《Ode  To  Joy》的片子,放進音響轉悠,撥了通電話請人找些資料。

   皇夏生的助理一般辦事極有效率,沒像今日這樣讓他久等。一個半小時又九分,他要的資料還沒到。皇宇穹張眸起身,移近壁爐口,找不到撥火棍,眼睛對住爐額上的輕劍,沉吟兩秒,他拿起劍,往爐內燃燒的火堆撥整,弄出個高溫位置,添入新柴。

   6655321顫動一下,被微弱的木柴爆裂聲打擾了,抬頭看看皇宇穹。皇宇穹也睥睨它。小傢伙歪轉頭顱,眼睛一亮,尾巴搖擺起來,然後啪啪啪跑往玄關。沒兩秒,門鈴響了。

   皇宇穹一頓,把輕劍擺回爐架,朝玄關邁步。

   玄關桌上,—盆番紅花——他順口問過補柴的人了——果真是向無疆界學園農學部購來的新品。瞧那花姿毫無羞態,朵朵翻辦,露出蕊絲,展艷門前。

   皇宇穹腦海閃過馮達朗的攝影作品,直接開門。門外不是送資料的皇夏生助理,廊道光線勾勒一抹番紅花色澤的性感身影。皇宇穹手摸門邊觸控板,打亮玄關燈,讓鵝毛黃柔暈在她身上增點溫馨。

   「噢嗚!」兩人都沒開口,6655321先發聲。這種感覺真像回家,心愛的寵物在門口,迎接她。

   藍馥陽彎身抱起6655321。

   皇宇穹說話了。「怎麼只睡這兩個小時?」

   他仔細地在算呢,算著不見她的時間。

   今日是個好天氣,罕見的陽光從透明圓頂天井滲染這幢建築,頂樓首當其衝,他們都感受到北國難得的妍暖日照。

   藍馥陽將手上的超市提袋揚向皇宇穹,說:「在這種地方喝白蘭地奶酒,比較合適——」九天前,他取走她點的root  beer  float,幫她換了與他一樣的白蘭地奶酒熱飲,就是這麼說的。

   「要喝嗎?」皇宇穹接過提袋,眼睛盯著她。

   藍馥陽柔荑摸著6655321,微微頷首。「嗯,好啊。」這時,她才將視線自6655321身上移往他俊顏。

   皇宇穹抱走膩在她懷裡的小傢伙,單手托著小傢伙溫熱柔軟的肚皮。小傢伙四肢懸空,亂踢動,一個閃神,自行落地,在真絲地毯上耍賴、磨背一下,翻身溜進客廳。

   「進來吧,它在為你帶路了。」皇宇穹說。

   藍馥陽眨了眨眸。「你呢?」

   「我等著你。」他這麼說,神情滿滿的耐性。

   藍馥陽垂下眼簾,看著鹿皮軟鞋鞋尖,輕跨一步,走進房裡。

   皇宇穹關上門,回身。她就站在玄關桌前,背對他,應該是看著那盆番紅花。他對她說:「那是番紅花。」

   她點頭,說她知道。他臥房落地窗旁,也有兩陶甕番紅花。「花蕊柱頭是很貴的辛香料,一點點粉末就能把整鍋米粒染艷……」

   「Pealla——」皇宇穹站在她背後。

   藍馥陽猝一轉身,才知道他們這麼靠近。這最高級的頂樓套房,玄關不夠開闊,像巨手抓稻草地將他們限束著。她睡袍微敞的襟口隨著呼吸起伏,貼摩他的西裝,依稀能聽到一種私語般的幽秘細響,不知道是布料聲,還是彼此喘息交融聲。

   他似乎笑了。「你會做嗎?」那冷漠尊貴的俊雅臉容,閃過與今日陽光一樣罕見的表情,真的是稍縱即逝,等他再度開口,那笑已化作他眼底神秘的藍紫。「Pealla——你會做嗎?」

   藍馥陽美眸緊瞅著他的臉龐,記取那眉、那眼、那唇邊弧度的每一寸變化。她知道他太少,他卻好像認識了她很久。她的確會做西班牙什錦飯,那是她最擅長的一道餐食。

   她頷首,話語自然冒出口。「你喜歡吃嗎?」

   他說:「下次做給我吃。」大掌握住她柔荑,一手提著超市袋子。兩人手牽手,往裡走。

   在頂樓的迴廊繞了不下一圈,馮達朗煩躁地抓抓頭。慢了一步,就是慢了一步,他沒瞧見藍馥陽到底進哪間房。明明剛出電梯時,隱約感覺空氣裡的香味引導著他,待他轉過弧形廊彎,還有抹光暈余影縮入另一側弧形彎,他快速跑過去,不見人影,無聲無響。他不死心,索性又繞了兩圈,回到電梯廊廳。這說不出一個風格的華麗穿堂,懸著一輪大花朵似的水晶燈,光芒軟柔柔但不溫馨,而是教人眩目暈迷,像個成熟女性散發的韻味。那是當然,聽說這旅店歷史悠久,是荊棘海無國界區域永遠鮮艷奪目的標幟之一。

   馮達朗想起來了,他們初抵這區域時,是藍馥陽提議下榻這旅店——「等待太陽」,莫非真是有個人在這裡等藍馥陽?她是來赴個約?

   真的有點沮喪,馮達朗與藍馥陽認識算久的,她到馬賽學攝影時,他是她的學長,他們幾乎朝夕相處,租屋處緊鄰,常一起吃飯,他知道她喜歡烹調馬賽魚羹、曾向一位西班牙同學學習如何做出道地的海鮮什錦飯、每到一個地方會先學一句當地有名的諺語、睡前一定會喝熱可可加草莓酒、屬於不發胖體質、右邊乳房外側有顆痣……他知道這些,甚至更多,他看過赤裸的她,但她從來不是毫無遮掩。他不清楚她的來歷,大約只聽過老師開玩笑地說她家律師很多,千萬別欺負她,否則會被告死呢……

   「我情願被告死……」馮達朗幽幽吐了句,一轉身,看見電梯對牆雕花大鏡裡男人失魂落魄的臉。他大掌按著織紋艷麗的緹花布長沙發,像個胃痛病患彎著身子,繞過扶手,沉沉落坐,四肢大攤,仰望水晶燈的光彩流燦。

   世界不完美,要嘛,你自己製造完美,不嘛,你自我毀滅。沒來由地想起這話,忘了是哪一國的諺語,他只記得是那個他鏡頭前的最佳模特兒、最完美模特兒告訴他的。

   馮達朗閉起眼睛,長歎口氣。

   就在此時,響亮亮的當聲闖入。

   一個抱著大疊書籍的男人走出電梯,雙眸左右張望,順了沙發上的馮達朗一眼。

   「你是宇穹先生的助理嗎?」男人朝著馮達朗發聲。

   馮達朗斂頦,移平視線,稍抬眸,對住站在電梯前的男人,注意到男人抱的書籍。他站起來,看清書背文字——Perfect  Soul——是他的作品!

   「抱歉、抱歉,想必是宇穹先生等太久,才叫你出來的吧……」

   他站起身,使得男人誤以為他是什麼人的助理。

   「實在是這個馮達朗的作品,我不熟,花了一些時間才找齊——」

   馮達朗愣了一下。這麼巧,藍馥陽行蹤成謎的二十三樓,有個人想看他的作品?

   「嘿,」馮達朗叫了一聲,咧嘴笑了笑。「別這麼見外,說什麼抱歉。我幫你拿一些吧。」他說著,搬了部分遮住男人上半身的書籍,當然不可能全部取過手,他還得靠男人帶他上想看這些書的人的房裡。他有個感覺,藍馥陽就在那裡。

   男人不疑有它,向馮達朗道謝,未覺是自己在帶著馮達朗走到2319房。

   房裡,火光燒得很旺。這是皇宇穹第二次在客廳,脫掉西裝外套,解開領帶。他律己甚嚴,服儀一絲不苟且,除了在臥室,絕不做這種失禮事——今日,已成過往,短短一天不到,他兩次在客廳脫西裝解領帶,這兩次,她都在。

   太熱了。皇宇穹打開冰箱,取出冰礦泉水,扭開瓶蓋,倒入水杯,飲了一口,再一口,乾脆整杯喝乾,又倒一杯。他拎著西裝和領帶,一手執杯,繞出吧檯,凝神看著藍馥陽。

   靠背沙發、長沙發、雙人沙發、安樂椅都空著,她不坐,曲腿席地的動作太性感,壁爐火光啄吻她美顏。他走過去,她感覺到他高大的影子,仰起美顏看他。

   「坐在這裡,會不會太熱?」他問她,把水遞給她。

   藍馥陽搖了一下頭,接過水杯。「白蘭地奶酒呢?」

   「我叫了room    service——」

   「我以為你要親手做。」她別開臉,將杯子放在地毯上,繼續撫著窩在她身邊的6655321,好像有點失望。

   皇宇穹把西裝與領帶披在靠背沙發的扶手,神情凝思,拉了一下西裝褲,才慢慢坐下。這又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他坐在地板上,看著一個性格有點彆扭、浪漫而叛逆的美麗女人。

   她很喜歡狗,把它當小孩一樣哄睡;剛進來時,擔心它一早到現在都沒吃東西,開了一罐幼犬罐頭倒在Nymphenburg「珍珠系列」白瓷盤中給它享用。事實上,它清晨喝過加了松露碎的牛奶。

   「6655321好像吃太飽了,懶洋洋地……」她輕聲說著,怕吵醒剛入眠的小傢伙。

   「嗯。」皇豐穹淡淡應了一聲。「白蘭地奶酒得用鮮熱羊奶,我房裡少這一味。」

   藍馥陽驀然回眸,對上他的跟。

   「怎麼了?」他問,沒事人般。

   藍馥陽收回視線,拿起水杯,紅唇淺淺含著杯緣,啜飲一口水。他凝視著她纖頸唯美的線條,知道那水滑進她體內,她發出一絲細細品嚐的咂嘴聲,然後看向他。

   「這是加味的礦泉水?」

   「原味。」他回答她。

   她皺了一下眉,惱自己味覺不靈敏似的,一會兒,繼續飲水。他始終沉著微映火光的雙眸,看她用他的水杯喝水。

   喝完水,她盯著空杯子,突然問:「如果我赴約,你想對我說什麼?」美眸凝眄爐火,她想起自己沒吃早餐,難怪她現在頭昏昏的,感覺胃揪成一團,快要發出飢餓吶喊。

   「我會和你討論婚期。」他聲息平穩傳出。她悠慢地——像他的音調一樣——轉頭,對住他,美顏卻是驚愕、難以置信的表情,彷彿,他說了什麼怪話。他倒嫌不夠怪地繼續道:「我願意娶你,藍馥陽小姐。」

   如果她當初赴約,這就是他想講的話?

   「這是為什麼?」藍馥陽雙手把水杯握得好緊,發顫著。「我們從來沒見過面,不瞭解彼此,沒相愛過……」嗓音在他的凝眸注視下,弱了下來。

   她都能隨隨便便嫁給歐那了,說這種話豈不可笑?

   藍馥陽悵悵垂下臉龐,不知不覺中,空水杯已自她手中滾落地毯,她柔荑揪著衣襟,像是發現睡袍領口太敞——其實擔心亂了拍的心跳,無法平定。皇宇穹站起身,往熊熊火焰燃繪大片紅彩的壁爐口靠,還是找不到撥火棍,他毫無遲疑拿起爐額架上的輕劍,撥整爐火,嗓音沈緩地傳出:「你的家人——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

   藍馥陽揚眸,沉定氣息,看著他的背影。這會兒,她不驚訝了,只說:「我希望他們以我為恥……」

   皇宇穹把劍插進火堆裡,轉過身來,沈緩蹲下。「所以,你才成為黑白暗房放大技師——」專門把她家人認為非常可恥的照片放很大。

   藍馥陽震了一下,盯著他微暗的臉,輕啟紅唇。「我——」門鈴乍響,阻遏她出聲。

   「白蘭地奶酒來了。」皇宇穹站起,手拿過沙發扶手上的西裝外套和領帶,離開客廳。

   門中是昨夜出現在馥陽房間的男人。

   馮達朗的目光像相機鏡頭一樣,精準地對上皇宇穹。

   他仍是一身尊貴優雅,西裝筆挺、領帶不歪不偏,眼神冷漠深合。

   「抱歉、抱歉,宇穹先生,還讓您來開門。」皇夏生的助理連聲說著,側過臉龐,瞅睇馮達朗。「受您的助理幫了一把,真不好意思。」

   皇宇穹面無表情,看了馮達朗一眼,對皇夏生的助理說:「你有事要忙,先走吧,這些攝影集全交給我的助理就行了。」

   馮達朗雙眼一瞠,聽到他旁邊的男人反應極快地回道:「謝啦,那我先告辭了,宇穹先生。」

   沒兩秒,馮達朗感覺手一重,胸膛以上全給遮擋了,他像個躲在牆邊搞偷拍的蹩腳貨,還得找偏角才能對住那張傲然孤絕的男人臉龐。

   皇宇穹逕自旋身,走了一步。

   「皇先生!」另一道嗓音搶快傳來。

   皇宇穹回首。他要的room  service來了。

   旅店服務人員推著餐車,停在馮達朗後方,探臉尋看門內的皇宇穹。

   「皇先生,您的餐點來了。」即便有人擋道,旅店服務人員依舊盡責,欲將餐車推進皇宇穹房裡。

   「交給我的助理就行。」皇宇穹沈聲說。

   旅店服務人員馬上躬身,然後退離。

   馮達朗又一次瞪大眼。「喂——」喊了一聲。

   皇宇穹腳步未停。「進來後,記得把門帶上。」

   換來一句命令小廝似的交代。馮達朗低咒一聲,聽著男人的腳步夾在樂曲聲中漸漸遠去,真令人不悅。

   馮達朗持續咒罵,用腳勾著餐車輪架進房,再用腳將門踹上。

   「噢嗚、噢嗚、噢嗚、噢嗚……」

   《Ode  To  Joy》停了,6655321醒了。

   藍馥陽聽見清晰明顯的關門聲,趕緊把輕劍插回火堆,有點心虛。她手心裡有一枚戒指,是從輕劍護手盤掉出來的。她什麼也沒做,只是像皇宇穹一樣,用劍撥撥火堆,想讓火烈一些,她才動了幾下而已,護手盤竟松轉,掉出戒指來……

   「馥陽!」一個大叫。

   藍馥陽轉身,手收在腰後,看見皇宇穹背後跟著另一個人。

   6655321朝著進門的陌生人,也好奇也戒心地又叫又嗅又繞著圈咬人褲管。

   「達朗!」她叫了一聲,身影緊隨小傢伙之後,繞過沙發、矮桌,走往玄關拱門通口。

   馮達朗被使喚得總算有代價。「馥陽!」他找到她了!

   「把書搬到書房。」皇宇穹冷冷的眼神朝向過道盡頭那座螺旋梯。

   靠!這間房還有樓中樓!不是真正的頂樓!馮達朗暗咒皇宇穹下地獄。要不是抱的是自己作品,他肯定把這些重物往皇宇穹臉上摔。

   「達朗,你來這裡幹麼?」藍馥陽有些意外。

   「他有要事與我談。」皇宇穹走向行進中的藍馥陽,又回望馮達朗。「請進書房稍候。」

   這男人玩什麼把戲?馮達朗壓下心中不滿,看著男人拉走藍馥陽,又叫開他腳邊的狗,咬咬牙說:「我等你,『貴族』先生。」下意識就想這樣強調,他搬著自己的作品集,去登那雅致得該死的螺旋梯。

   皇宇穹帶藍馥陽回壁爐前。他讓她落坐於鋪了一層絲絨墊的雙人沙發,然後回身,去把餐車推來桌邊。

   不只有白蘭地奶酒熱飲,他還點了三明治、培根煎餅、酪梨沙拉和果汁。他知道她尚未進食,瞭解她的飢餓。

   「白蘭地奶酒——」他遞給她一杯。她單手接過,動作不太自然。

   皇宇穹視線停在她握拳置於膝蓋的左手,沉吟了一陣,走向壁爐,抽起輕劍。

   藍馥陽胸口猛地緊縮一下,彷彿那劍是從她心頭抽出。她聽見他把劍放回爐額架上的碰擊聲。

   「皇宇穹……」她開口,欲言又止。

   皇宇穹回桌邊,落坐她身旁,手裡拿著另一杯白蘭地奶酒。「我有事和那位攝影大師談,不陪你。」說著,他的杯子輕碰一下她的,發出清脆細響。

   藍馥陽凝望著他啜飲白蘭地奶酒,僅喝一半,他放下杯子,站起身,她依然看著他,想說的話說不出來。

   皇宇穹走開一步,踅回,垂眸對住她水亮的美眸,一會兒,俯低俊顏,在她紅唇啄吻一記。

   快而深刻,猶似雲層閃電拖出夕暮雷雨,打濕老寡婦臉龐密疊的皺紋。

   藍馥陽回過神時,奇妙的感覺未消失——她知道永遠不會消失,像她手心中的戒指一樣——但已不見皇宇穹身影。她雙眸瞟移尋望,最後定在桌上那半杯白蘭地奶酒,她放下手中完整的,端起那剩餘的,飲盡,一滴不留。

   「需要喝茶,還是咖啡嗎?」

   馮達朗斜睨現身門口的貴族先生。還真是貴族先生!他已經略微觀摩過這間比樓下一般經濟型套房都還大的書房了——

   弧形的瑞典松木書櫃牆裡,擺的是私人書籍,不是旅店提供的大眾讀物。書櫃前的船形書桌,雕花紋飾古典考究,而非樓下套房那些亂無風格,只得歸為新藝術派自由型的桌椅床箱櫃。

   貴族先生拉掩折門,走到他眼前。

   馮達朗從軟墊單椅站起,看看被書架佔據大半,只餘殘虹似的牆面上的照片。那些照片當然不是旅店裝飾用的景物照,一看就是家族照。這是身為攝影師的敏銳直覺,馮達朗說:「你不是短暫寄宿的旅客,你到底是誰?」

   「皇宇穹。」冷淡報名,皇宇穹繞至書桌後,坐了下來。

   「皇?」馮達朗瞇眼。傲慢自尊把他當小廝,這點,的確很像一個「皇」!

   「請坐。」不是主待客的熱絡語氣。

   馮達朗哼笑。「現下是『皇賜座』嗎?」語帶嘲諷。

   皇宇穹沒回應,逕自打開桌上的筆記型電腦,指摩觸控板,調出資料。

   馮達朗皺眉,用力拉一下椅子,製造個巨響。這種時刻,他可不想低調,他好歹是個名人,沒理由忍受冷對待。「我想,我需要一杯咖啡——」傲慢語氣,他也很在行的。

   皇宇穹抬眸注視他。

   馮達朗挑唇,高高在上的大牌神情。「巴西豆,義大利研磨。」

   皇宇穹靜默看著他許久。「需要糖嗎?」面無表情的一句。

   馮達朗凜了一下,今日最有置身荊棘海的感覺。「八顆。」補足熱量,身子才會暖。

   皇宇穹頷首,長指按下桌上電話機。

   「您好——」免持聽筒功能讓旅店餐飲部服務人員的聲音傳達得一清二楚。

   「我是皇宇穹。送一杯咖啡到我書房。巴西豆,義大利研磨,糖八顆——」

   「八顆!」擴音器傳出怪叫。

   皇宇穹結束通話,黑眸沉定對上知名攝影大師。

   馮達朗表情閃過乾窘,粉飾太平地蹺起二郎腿、抖腳,道:「你我有什麼要事好談?」

   「我是皇夏生的律師——」

   「喔!」馮達朗恍然澈悟了。「你也姓皇!你們是家人!」難怪這傢伙住這頂級套房!他記得皇夏生是這家旅店的大股東。

   「你向皇夏生借用皇家土地拍攝的事情——」

   「我們已經談攏了。」非得打斷他,馮達朗不喜歡律師先生一板一眼的說話態度。「還有什麼問題嗎?」

   皇宇穹拿了一本高疊在電腦旁的攝影集,翻閱幾頁,表情冷沉沉地打字,好一會兒,他將筆記電腦轉向馮達朗。「這是一份合約,皇夏生先生的意思是——希望你未來所有的作品,都交由他的公司出版發行。」事實上,皇夏生說的是「在皇家土地上拍攝的作品」,他逕自擬成「未來所有的作品」。

   「不可能!」馮達朗瞪著那電腦螢幕大叫。「我跟他談的時候,他沒提任何關於出版合作的事。」他的作品一向由自家攝影工作室出版,沒道理交給外行人瞎搞。

   「我也認為這要求不太合理。」皇宇穹突然褪去律師口吻,悠然起身,換了一本攝影集。

   這馮達朗很看重自己的作品,搬上來後,也沒亂擱個位,正正地放在他書桌上,太過佔空間。

   皇宇穹翻開手上新拿的攝影集封面,說:「馮先生,你可以不用簽這合約——」

   「我當然不簽。我向你們皇家可是『租借』場景,會付錢的!」馮達朗強調。雖然還沒付——這是因為他在等皇夏生的合約,沒想到是這麼一份鳥合約、鬼合約!」

   「那好吧,馮先生——」皇宇穹合上第二本攝影集,面向馮達朗。「我們不談這合約。」

   馮達朗攤攤手,仍蹺著二郎腿,神情略微挑釁,「那麼,我的咖啡何時來?貴族律師先生——」

   皇宇穹繞出書桌外。「不談合約,我就不是律師。」

   「是嗎……」馮達朗低低笑了,道:「那請問,你跟我的最佳模特兒、最完美模特兒——藍馥陽——是什麼關係?」

   皇宇穹再次掀動手上的攝影集,一頁翻過一頁,一頁看過一頁,低沉的嗓音和在翻頁聲中。「既然馮先生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藍馥陽小姐真正的身份是我皇宇穹的妻子。」

   「什麼?!」馮達朗跳了起來。

   皇宇穹律師本色,乘勝追擊,沒讓馮達朗在這時發言,逕自沉聲往下道:「馮大師跑遍世界各地,不會不知道有些地方規定『妻子是丈夫的財產」吧——很恰巧,我與馥陽就是在那種地方結了婚、入了那種地方的籍,你應該知道你已經侵權許多年,你這些作品集正好是物證——你以為誰最有權利出版這些攝影集?」

   皇家!馮達朗愣住了。他知道得太少了——這個該死的律師竟然是馥陽的丈夫!

   「我尊重我妻子熱愛的工作,也不希望你聲敗名裂——」

   「夠了。」馮達朗神情陰惻惻。

   這會兒,皇宇穹給馮達朗機會了。「你可以考慮到底要不要簽這合約,不勉強,不要緊的,不趕時間,請以自身利益為優先。」真像好言相勸。「你的咖啡馬上就到。」說著,他放下攝影集,列印出合約,收了電腦,走出書房。

   馮達朗僵站在書桌前,看著壓在他那疊攝影上面的薄紙——像殺人的刀。他的喉嚨被抵住了,他不可能放棄他的最佳模特兒、最完美模特兒——現在真的只能是「模特兒」了……

   那個該死的律師!簡直是強盜!

   「馮達朗先生——」

   「幹麼!」馮達朗口氣兇惡地吼住突來的嗓音。

   送咖啡的旅店服務員嚇了—大跳。「對不起……您不是馮達朗先生嗎……」剛才在樓梯口遇見宇穹先生,他明明說咖啡是書房裡的客人馮達朗先生要喝的。

   「咖啡放好,快滾!」大師脾氣來了。

   旅店服務員趕緊擺好東西,縮著脖子,溜了。

   馮達朗狠狠地執起咖啡杯,濺了一點在身上,他低咒,喝下。噗——

   他媽的!甜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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