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唐小琦找了幾位大學同學出去吃飯,而童凱也去參加公司為他辦的歡送會。
像是再也受不了每天強撐著笑容,刻意漠視心中的那份苦悶,她拖到深夜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打開門就看見坐在客廳裡的童凱。
「咦……你還沒睡啊……明天不是要早起?」她手撐著牆,右腳踩著左腳鞋跟,脫下鞋子,另一隻則拚命亂踢亂甩,掛著滿臉笑意,顛簸地走了幾步。
「小心……」看她兩隻腳丫畫著8字型,就要絆在一起,他衝向前扶住她。
「沒事……阿啃那傢伙酒量還是那麼差,不到三瓶啤酒就讓人給抬回去了……哈哈,你沒看到他趴在廁所前面的樣子……」她一手勾住他的手臂,邊笑邊拍著他結實的胸膛。
「我抱你上去。」他彎下腰就要抱起她。
「不用——我、我還能走,跟你說沒事了。」她抵住他的肩頭,撇開臉去。
馬的,酒量這麼好要死喔!都喝超過一手了,居然意識還這麼清楚,居然還能自己搭車回來。怎麼不乾脆陪阿啃醉倒在廁所前算了。
「就這麼怕見到我,把自己喝成這樣?」
「我幹麼怕看到你……」她抬起臉無懼地直視著他,突然胸口一緊,又連忙嚷嚷著尿急。「我要上廁所啦!讓開……」
她急走到廁所,將門一鎖,整個人就坐在馬桶上發愣。
怎麼辦……她是很怕看到他沒錯……
不想再笑了,好累,但是,如果不笑,她覺得心底最脆弱的一塊角落就將崩塌,引起連鎖反應,而結果絕對不是她想看見的。
她可能一時激動,淚汪汪地訴說她會不習慣、怕早上起不了床、怕沒有營養的早餐可吃、怕看到壁虎時沒人救她、怕大地震來時就跟他天人永隔了……
然後呢?他抱她,安慰她,然後她更加激動,兩人一時意亂情迷,把一大堆亂七八糟,搞不清是什麼的情感全混在一起,雙雙滾上床……就像地震那天一樣。
隔天,她會後悔到想撞牆。
他還是得走,就算不走,她還是無法突破內心那根深柢固的觀念,接受他。
這樣耗著、曖昧著,到底算什麼?她愈來愈搞不懂自己,這根本就不是她的作風,但她卻讓童凱白白在她身上浪費了那麼多年的時間。
她只想,過了明天,這陣子所有糾結難解的情緒,就會結束;不管你想不想要,不管你願不願意,該來的就是會來,該過去的終會過去。
她不僅要斷了童凱的期待,更要斷了自己搖擺不定的心志。
「叩!叩!小琦……」
童凱的聲音在門板後方響起,她嚇了一跳,趕緊喊著:「我在大便——」
「……」童凱苦笑,他怎麼會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不要躲在裡面,我要上樓睡覺,你可以出來了。」
她一直等到確實聽見他上樓的腳步聲後,才怯怯地打開門,探向門外。
「哇勒……這傢伙還真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因為班機的關係,很早,童凱就起來熬粥,此時,唐小琦已經醒了,不,應該說她整晚未眠。
她聽著童凱的腳步聲從二樓走到一樓,半個小時後,又從樓下走回他的房間,不一會兒,輕輕地闔上房門。
腳步聲比剛剛較為沉重,應該是手上提著行李的關係,他走到她的房門前,停佇片刻,便又走下樓去。
她平躺在床上,浮腫的兩眼,因為這一連串輕微的聲響,又冒出淚水。
他不打算叫醒她,就這樣不告而別了嗎?
她是應該假裝仍熟睡著,不說再見,從此刻起回到一個人的生活,還是從床上跳起,指著他鬼祟的行徑,海扁他一頓,讓他即使到了丹麥也牢記著她拳頭的威力?
猶豫、掙扎、死要面子、依依不捨……
她扭著手指,全身肌肉繃到極限。
突然,聽見窗外一輛汽車停在門前的引擎聲,應該是公司的人來接他去機場。
童凱就要走了——
這幾個字竄進她腦海中時,她猛地從床上翻身而下,咚咚咚,兩步作一步地跳到一樓。
童凱正彎身提起放在門口的行李袋。
「喂——」她大叫。
他回頭看她,她的眼睛腫得像核桃一般大。
「昨天喝太多酒,水腫。」她指著眼睛,先解釋。
他心疼不已,勉強扯開嘴角,揚起笑容。「粥煮好了,擺在飯鍋裡保溫,記得吃。」
一句話,便輕易地讓她眼前起霧。
她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黃昏,明朗的笑臉,說起話來氣死人的臭屁,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卻又無可奈何,沒想到這段「孽緣」竟一路牽絆至今。
現在,這個討厭鬼就要走了,她卻覺得有人從她心頭挖走一大塊肉,痛得想哇哇大叫。
「怎麼不說話,想用行動直接表達愛意嗎?」他走近她,笑著張開手臂。
她僵著不動,不敢動也動下了。
「想我的時候,就到丹麥來找我,我養你啊!」他徒然放下手,揉揉她一頭亂髮。
她恨他一副沒事的口吻,她可是為他流了一個晚上的眼淚欸!
「我已經決定要趁你這個臭小鬼不在的時候交一個男朋友了,搞不好來個閃電結婚,才不用你養。」她揮開他的手,倔強地誇下海口。
「也好,比較之後,你就會發現我們兩個有多麼速配。」
他老是那副氣定神閒,料定她最後會屈服的死樣子,讓她氣結。
「別以為我在說笑,我們同事一直邀我去聯誼,要不是有你這個纏人精礙著,我早就交到男朋友了。」她口是心非地說,明明就是沒興趣。
他看她一眼,笑了。
「笑什麼笑,我是說真的,等你回來,我就帶我的新男朋友讓你看。」她一再強調,愈說就愈堅定,恨不得下一刻就到街上隨便抓個人來充數,好表示她一點也沒有捨不得他。
「聯誼啊……」他又笑。「你笨笨的,騙財我倒不擔心,不過,小心別被騙色。」
這笑,其實是苦的。
他就要走了,她還不讓他好過。
她就這麼迫不及待地在他還未離開前宣告她將來的戀情,怕他不死心嗎?還是,她真的認為他是她情路上的阻礙?
「放心,我的眼光沒你那麼差。」像她這麼粗魯、一點女人味都沒有的女人,他居然還能浪費那麼多年的時間在她身上。
「交男朋友可以,但是,不能接吻,不能發生關係,也不准牽手。」
「哪有這麼多規定,談戀愛至少要牽手啊!」她抗議。
「我沒見過他之前,什麼都不准動,就告訴他,我說的。」現在,他也只能這樣虛張聲勢,事實上,自己不在她身邊,她又那麼笨……
「我才不理你……」她嘟起嘴。
「嘴巴翹這麼高,是不是想來個臨別香吻?」他彎下腰,也嘟起嘴。
「想得美!」她立刻準備揮拳阻止。
他站起身來,表情從戲謔轉為正經。「不鬧你了,好好照顧自己。」
「知道……」她像很不耐煩地將臉撇往一邊。「這句話你已經說過一百零八次了。」
「我走了。」
「嗯……」她低頭看著自己赤足的腳尖。
他突然一把將她拉進懷裡,緊緊地抱住她。
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前,感覺到他沉穩的心跳和手勁,一陣鼻酸。
兩人靜靜相擁,鎖住喉頭的是說不出的再見,任沉默蔓延。
他放開手,再沒有說什麼,轉身走出大門。
她的臉頰遽然失去了屬於他的溫度,望著他高瘦筆直的背影,眼淚就這樣直直往下墜落。
他離開之後,再也沒有一個溫暖的胸膛能夠任她撒潑,再也沒有人能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她的悲傷,再也沒有寬闊的肩膀承接了……
她不自覺地隨著他的腳步移向門口。
門外,停著一輛紅色BMW跑車,車旁站著一位美艷動人的大美女,笑著迎向童凱,接過他的行李。
唐小琦緊盯著車窗裡童凱的側臉,直到跑車離去,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看她。
童凱,走了。
她站在門口一直哭,即使知道每個從門前經過的路人和騎士全都轉頭看她。
他走了,她便不需要再裝出大姐頭的姿態,不必擔心被聰明的他挖出更多不想面對的情感。
她哭得天崩地裂,像要傾盡這些日子壓抑的痛苦,邊揮著淚,轉身進到客廳。
拂去眼眶裡蓄滿的淚水,映入眼簾的是那組黑色真皮沙發,視線往右邊移去,原本擺放老舊電視的矮櫃,如今重新上漆,擺上了一台三十二吋液晶電視,電視旁邊放著她最愛向他挑戰的「疊疊樂」,大門旁的鞋櫃,還有童凱幫她做的「搞笑珍道具拖鞋」,廚房的電鍋亮著橘色小燈,裡頭溫著童凱一早起來為她熬的粥……
一間原本家徒四壁的房子,因為童凱,慢慢變得豐富,不知不覺這個家,充滿了他的氣味、充滿著兩人的笑聲。
如今……
她坐到沙發上,只覺滿室寂寥,只不過少了一個人,竟然會有那麼大的不同,那個整天被她罵死小孩的男人,才剛目送他離開,她已經哭成這樣了,以後她該怎麼辦?
頭一低,她的眼淚就又「咚」地滾出來,然後,如斷線的珍珠般,愈滾愈多,她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悶著、疼著。
「死阿凱……既然要走就偷偷地走好了,幹麼告訴我……」她臭罵他,猛撾抱枕,是非不分,就是不去釐清那股疼痛與愛情有任何關聯。
從現在,她就要開始習慣沒有他的生活。
這時,家用電話響起,她連忙擦乾眼淚,接起電話。
「喂……」
「是我。」童凱的聲音在另一端響起。
「你到機場了,這麼快?!」她硬把淚水鼻水給梗住。
「沒有,還在車上,感覺到你已經開始想念我了,所以趕緊打電話給你。」
她嚇了一跳,這傢伙是很聰明沒錯,但還不致能靠冥想看到她現在的狀況吧!
「誰、誰在想你,少了你這個吵死人的死小孩,我現在不知道有多清閒,正樂得一個人享受早餐。」她的嘴硬,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剛剛又哭了?鼻音好重。」童凱柔聲問道。
「怎麼可能,是我剛好在挖鼻孔。」
「呵,你喔……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老是吃些沒營養的東西,早上不要賴床,現在可沒有我叫你,別鬧鐘一按又繼續睡,還有,天氣冷的時候,記得把暖爐搬出來,不要只顧著省電,把自己凍壞了……」
「你很囉嗦欸……」無法抑制地,唐小琦的眼淚再度奪眶而出。
「唉……怎麼辦,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那……就、就……」她就了老半天,挽留他?跟他走?無論是哪一個,都不可能從她口中「就」出來。
「你可以在丹麥找個金髮藍眼波大腰細的超級大美女。」她酸溜溜地說出這些違背心意的結論。
「不行,我當兵一年多你都沒兵變了,我怎麼可以移情別戀。」
「噗……」她總算笑了。「我又不是你女朋友,兵什麼變,神經病。」
「在我心裡,你是啊!」
「我可沒有不讓你交女朋友,別把這事賴在我頭上。」
「我知道,是我不想,只有你,才能讓我動心。」
「噁心,我要吐了。」她很難弄清自己的心情,聽了有種安心的感覺,但是,又帶點罪惡感,明明不打算接受他,卻也不願想像有一天他的身邊出現另一個女孩。
「記得照三餐想我嘿!」
「知道了啦!你自己要穿暖點,那裡很冷,沒事不要浪費錢打國際電話,用mail就好。」一句關注的話被她的口氣說得像是咒語。
「那我掛電話了。」
「嗯……」
「真的掛了?」
「厚,你很煩咧……」
「呵!」童凱在聽見她已恢復元氣的大吼之後,微笑地結束通話。
「還沒搞定?」坐在駕駛座的是「E.P!商品設計開發公司」的經理梁鏡璇。
童凱是公司老闆藍宇光在參觀他們畢業展時發現的新星,特別叮嚀她務必邀請他加入公司設計團隊。她知道童凱有個喜歡多年的女孩,大他兩歲。
「唉……」他誇張地歎氣、搖頭。「小琦說我們這叫孽緣,一時半刻很難有什麼進展。」
「你們住在一起那麼久,生米一直沒煮成熟飯?」梁鏡璇透過墨鏡,不可思議。
「稻米在田里,連收割都還沒呢!」
「你不知道什麼叫搶收嗎?在狂風暴雨來臨之際,能收多少就先收多少嘛……呿,連這也要我教你。」
「我說這位大姐,你都是用這招,趁我們藍大老闆回國的時候搶收嗎?」童凱大笑,這女人也太猛了吧!
「宇光喔……他不一樣,遇到他,我只有被收的分。」提起藍宇光,平日藝高人膽大、殺敵無數的梁鏡璇意外地紅了臉。
「鏡璇,你臉紅了?!」童凱像見了鬼似地叫。
「要死了,不准提到那個男人的名字。」她揮揮手,要他別吵。
「對了,有空幫我去看看小琦,她外表看來強悍,其實外強中乾。」
「沒空,自己的老婆自己想辦法顧。」她立刻回絕。她出馬的話,一定就直接下猛藥了,要她扮演這種溫吞的「守護者」,她才不幹。
「你回絕得也太乾脆了。」
「你不知道我的絕世武功就叫『見血封喉』嗎?」
「是,我的確見識到了。」他望向高速公路旁築起的隔音牆。
即使萬般不捨,既已決定,這一趟到丹麥,就要全心全意地投入研究,不能入寶山卻空手而回。
童凱走了。
這是唐小琦每天醒來,呆望著天花板,總要想起的事。
她伸手探探心臟,還在跳動,那為什麼會有種空虛的感覺,彷彿除了軀殼,裡面什麼五臟六腑全被挖空了?
原來,她以為規律、不受任何人影響的世界,其實是那樣的脆弱。
別人的世界或許還正常運轉著,她的世界卻已癱陷得一塌糊塗。
童凱為她特別設計的「吵死人鬧鐘」,號稱連死人也受不了,會從棺材裡爬出來按掉開關!此時,正在她頭頂奮力地敲鑼打鼓,她仍不為所動,呆滯地盯著天花板。
以她現在的模樣,連死人都會跳起來叫她振作吧!
怕吵到鄰居,她終於起身將鬧鐘關掉,拖著像不是自己的身體走入浴室,例行地刷牙、洗臉,然後從衣櫃拿出制服。
以前,每天都要吵鬧廝殺一番的房間,現在寧靜地像處在廢墟,孤單如鬼魅般從房子的四面牆朝她壓迫而來。
她坐在床沿,摟住自己的肩,拒絕再想起任何有關童凱的事。
他剛離開的一星期,每天都會寄來一封mail,附上他四處亂逛拍下的照片,漸漸地,變成兩天一封、一星期一封……
現在,已經兩個月沒寄來音訊,像從地球消失了。
人說分隔兩地的情侶情路難走,更何況她跟他什麼都不是。
童凱是個玩心太重的大男孩,踏上這個對設計師而言的自由聖地,浸淫於啟發靈感的大自然裡,他又怎能不在其中迷途忘返。
「振作、振作……」她換好衣服,下樓啃了幾口昨天晚餐餘下的麵包,灌了一杯牛奶,出門上班。
走往捷運站的途中,只見零星的路人,連車子都少得很詭異。
她愈走愈覺得奇怪,該不會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闖入了第四度空間裡的桃花源,而這裡的人都不用上班?
腦中突然閃過了點什麼,她從皮包裡拿出行事歷,才發現,今天是星期六。
「浪費,浪費,白白這麼早就起床……」她嘟囔著,轉身往回走。
假日,她總是能賴在床上多久就賴多久,這樣就不必面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漫長虛無的一天。
這時,她的行動電話響起,是公司同事打來的。
「喂……」她有氣無力的回應,裝作被吵醒的沙啞聲音,以防萬一對方又用什麼很瞎的理由要她幫忙加班。
「唐小琦,這麼風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大好日子,你居然還在睡?」電話裡那個大嗓門的女人是公司內聯誼名單中有名的「基本腳」。
聯絡聯誼的時間永遠比工作還多出數倍。
「大好日子就是用來睡覺的啊……」
「我跟你說,你現在起來吃完早餐,然後去美容院弄弄頭髮、上街買套亮麗一點的衣服,晚上跟我們聯誼去。」
「沒興趣。」
「欸,我是因為你乎日很罩我,才特別告訴你這個好康的咧,對方是我們樓下證券公司的投資顧問,個個都是『空金A』。」
「『空鑽石』我也沒興趣,我要繼續睡了。」她還刻意打個大哈欠,想結束這通電話。
「唐小琦,你給我振作點!你看你都幾歲了,連個男朋友也沒交過,什麼都沒興趣,再這樣下去,不到三十歲你就會看起來像個歐巴桑了!」
「振作?」這兩個字最近好像經常出現……
「沒錯,女人就是需要愛的滋潤才能永保青春美麗,就算不來電也沒損失,又不用你花錢,看看帥哥也無妨啊!」
「振作……」
「對!振作,晚上七點在我們公司附近那間『薔薇』見,遲到個十分鐘差不多,也別太晚,就這樣,拜拜!」
唐小琦站在一間尚未營業的美容院門口,抬頭看著招牌上那一個個俏麗有型的年輕美眉,心想——
是不是真的該振作了?
歐巴桑……好可怕的字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