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的名裡之所以只有個餘字,聽陸空人說,是因打從少爺一出世起,他們便覺得又來了一個多餘的。」霎時整個人什麼賞春的興致都沒了,「他才不是什麼多餘的!」
「誰教少爺是男不是女?」
柳眉倒豎的計然,想也不想地就回了一句。
那些陸家人是怎麼回事啊?沒料到她會那麼大脾氣,大黑討饒地抬高了掌心,「陸家人全都是一個樣的頑固腦袋,在是男是女這上頭,他們是永遠也不會改的。
其實那已經算是一種無可救藥的偏執了吧。
很忍耐地嚥下這股氣的她,悶悶地問:「他的名與我問你陸家祖業為何傳給他,有什麼關係嗎?「
「因陸家祖業,在陸氏一族的眼裡,剛好也是多餘的。」大黑愈想就愈覺得陸家人,壓根就沒有兄弟情更沒義氣。
「加上大少、二少早在年少時就已事業有成,眾多堂兄弟亦是,因此他們便有志同的連手,硬是將繼承祖業這回事推給年紀小他們一大截的少爺。」
就只是因陸余在歲數這點上吃虧,因此他家的人便把燙手山芋推給他?計然總覺得這點愈想便愈可疑。
聽東翁說,當年他陸家將祖業交給陸余時,他雖是有掙扎過,但終究還是沒半點怨言地接了下來,這些年來,也沒見他對這門工作有什麼抱怨,除了有時他會有些不願去收債外,他手邊的工作,他都做是很積極也很妥貼,從沒出過什麼亂子,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的名聲很快地在吞月城裡建立起來,城裡人人皆知,陸家的三少爺討起債來,既吃人,也啃骨頭。
為此,她感到很困惑。
打小的各種經歷造就了她一個觀念,那就是不管是做哪行,就是要敬業,這使得她這些天來一直在思考著同一問題,那就是:「若她是陸余的話,她在走入這一行時,她該下多少的工夫,才能將工作做得稱職恰如其分?
她從不知道該如何當個壞人,因此她不知陸余是怎麼想的,但他在這行裡能做得有口皆碑的話,定是有著原因,而那原因,她卻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
計然想不通地趴在欄上,「當個他人眼中的壞人,很難吧?」「這就要看,那個人是不是天生就是個惡人,或是有沒有心。」
「心?」
「就算是個壞人,也不是一生來就是壞人的呀。」大黑說得理所當然,「不是每個人可以平白無故就成為壞人的,除了全心的投入當個壞人外,還要講求天分和後天的訓練,而普通的壞人跟職業的壞人,差別就在這。」
「言之有理。」她點點頭,覺得畢竟嚇人也是有著程度之別,她這外行人也跟他人一樣,全都只見著了門道,卻不曾入堂一窺真相過。
「其實這只是有心無心而已,或許少爺做的這一行全天下人人唾棄,但,總還是有人來做呀。」的確,或許有人就是天生的,但也有人其實並不願意活在他人鄙視的目光下,只是一旦做了,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不管再如何,總還是要稱職敬業。
不盡的長歎自計然的口中逸出,一塊地加入了穿過樓閣上的東風裡。
是總得有人來做沒錯,因若無黑暗,怎顯得出光明?
這世上不可能只有美善去無醜惡的,若是不把那些難堪的、見不得人的張揚出來,人們又哪會乖乖當個老實人過日?
換個方向想,就算是惡人,也是有腳踏實地扮著這份工作過活的,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對生活低頭的方式?
「大黑,你喜歡善人還是壞人?」
「老實說……」大黑為難地撓撓發,「都喜歡。」不都是少爺?罷了,無論好壞、是善是惡,那都是陸余,答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她再歎了口長長的氣,「我也不在意的,也僅是陸余而已。」
樓的大黑。「陸余今兒個上哪去了?」他不是天天都跟在陸余左右,「你怎不跟著去幫忙莊店員的嗎?」
「因為……」糟糕,他的表情開始有點不自在,「少爺他在錢莊,快月底了,這幾日他忙著做帳。」早就習慣說這種謊的大黑,早知道他就先和陸余套好招了。
素來安靜的客棧本館的巷弄內,忽地響起了一陣鬧烘烘的人聲,聽起來,來者似是為數不少,大黑警戒地站直了身子。見他難得表現出來的緊張感,計然抬首向外頭看去,在猶見不著人時,她一手按著他的肩頭踮起腳尖,及時拉住原本想下樓的他。
從這樓上遠遠看去,來者是十來個身形壯碩的大漢。
計然沉默了一會兒,直接代他說出他原本想瞞著她的。
「他知道最近會有人找他麻煩,怕會波及到我,所以要你留在四號房內陪著我以防萬一?」該不會這將會是日後四號房的常態吧?
「少夫人,少爺他……」大黑訥訥地,沒想到她三兩下就看穿他們這對主僕的心思。
「沒事的,在我知他是做哪行的後,這點小事我早就有準備了。」
她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話說回來,東翁不能把那些麻煩的客擋駕在客棧外頭嗎?」客棧外頭不是有個韃靼?
「少爺與東翁有過協議,無論如何,少爺絕不影響客棧的生意。」東翁是免費提供了客房沒錯,但東翁可從沒說過,房客的私事也得算在客棧的上頭。
「原來如此……」她同意地頷首,而後伸手指向那票大剌剌踏進院裡的不速之客,「那這些人是?」
「南北米行的米商。幾年前他們向大少借了筆款子,在大少、二少發達後,他們見陸家有錢有勢,便不打算還錢了。」
回想起當初來她家代陸余提親的陸大少,是如何以最便宜的價錢與鄰人買地買屋給她家、又如何教會她老爹做帳、管理錢事,計然的心底便大概有個譜了。
「可偏偏,大可是個錙銖必較的人?」老實說,那位大哥還真是她看過最會精打細算的行家。
大黑冷冷地笑,「或許他們在借錢之前,沒打聽清楚大少的性格。」生性小氣到要人命的陸大少會任人欠債不還?就算是天下紅雨也不可能。
「那奉命替大哥收帳的陸余,對他們做了什麼?」別人如何造孽她是管不著,她只想重新奪得,負責收拾後尾的陸余,又是用了啥手段可讓人氣到找上門來洩恨。
「少爺搬光了他們的米倉抵債。除了一粒米也不留給他們外,少爺還照價搶走了他們的房契與地契來低這結年來的利息。」既沒剝他們的皮,也沒弄個家破人亡,說起來,陸余已經算是很便宜他們了。
「這就難怪他們要攜刀帶劍的來這找人算帳了。」她不怎麼同情地應著,一手指向下頭那一大票在巷裡迷路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正確房址,大刺刺地踹壞了四號房大門的不速之客。
「少夫人,我去去就回,你在這待著。」大黑匆忙地向她交代,話一說完就飛快地往樓下跑。
來者為數眾多,還是去請韃靼來幫忙為妥當吧?
嫌走樓梯太慢,施展出輕功一股勁往樓下跳的大黑,沒能來得及聽見計然憂心忡忡的問話,也因此,二話不說就揚拳打算把那票人請出去的他,在轟轟烈烈地開打之時,並沒有注意到,已經走下樓的計然,她正打算繞過中庭,離房去找韃靼計救兵的身影。
以為大伙都忙得不可開交,沒人撥空分神留心她這局外人,計然在繞過樓下大廳,才正感慶幸時,領著眾人前來算帳的帶頭大哥,已眼尖地發現她的背影,他登時三步作兩步地朝他撲過來。
「就拿你來抵償我們的損失吧!」猶喘著氣的他,一把扯過她的肩膀。
「少夫人!」被困在眾人中的大黑,嚇得連忙想脫身而出趕去救她。
左臂被抓得很痛,身沒幾兩重又遭人給扯來扯去,只想叫他別再拉她不放的計然,受不了地一把推開那名帶頭大哥,而就在她這麼伸手一推之後,一道飛過中庭,再撲趴在地板上的人影,隨即讓暴躁激動的大漢們全都冷靜下來。
計然也因此呆了呆,從沒想過她的力氣會在來到四號房後愈來愈大,在她回過神來時,她忙拎起裙擺跑上前,想去扶起那個在落地時跌得不輕的帶頭大哥。
「抱歉,我不小心就……」滿心歉意的她,跑著跑著,不意腳下突然一絆。
「你這女人!」
勉強在地上坐正,回過頭來張嘴欲罵的帶頭大哥,就連話能有機會說完,在她直往他跌來,她欲穩住身子,而兩掌直按在他身上後,隨即眼前一花,四下的人們,包括大黑在內,全都同時深吸了口氣。
蔚藍的天際裡,幾朵胖胖的白雲正愉快地向他招著手,這回改了姿勢,躺平在地上的帶頭大哥,在自石板碎亂的地上坐起後,他回過頭,兩眼直直瞪著遭他身子硬是印出一個人形的地板,半晌,他茫然地看向神情遠比他慌亂的計然。「你還好嗎?」
計然站在他的身旁,彎下腰握住他的兩臂想拉他起身,一陣衣物的破裂聲,讓已經退離他們數步的眾人,又全都怕怕地再往後退上三步。
兩邊的衣袖不但遭人撕去,兩臂上還因用力過度,而留下了五道自手肘蜿蜒至腕間的紅血爪痕,身痛心更痛的帶頭大哥,顫顫地瞧著此時他身上勉強算得上唯一值錢的行頭,就這麼眼睜睜地成為了下一個受害者。
「你……」他半張著嘴,目光幽怨得如泣如訴。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差沒急出滿頭大汗的計然很委屈地向他解釋,並示誠地朝他伸出一手,「你沒事吧?要不要我帶你去給大夫瞧瞧?」
「還來?」帶頭大哥,忙退避三舍地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
「我只是……」刀子亦步亦趨地跟上前,不死心的想講清楚。
「別又來了!」不想再次遭受她口中的意外,帶頭大哥嚷完了便轉頭逃出四號房,其它不想成為下一個被害者的大漢們,也一刻不敢多留地集體鳥獸散。
她就算是跳到黃河裡也一樣洗不清了……
滿心揮之不去的挫敗感,令計然沮喪地蹲在地上檢起一地的碎石,她邊拴邊看著自己的掌心,而後無奈地歎了口氣。若她也想跟陸余一樣,到外頭當個壞人或是也跟著去討債,她根本就不需先去練個三年五載,至少在天分這方面,她定能高票過關,即使那根本就不是她所願。
一直遭陸余瞞在鼓裡的大黑,在見識過她無心的意外後,微微保持了點距離蹲在她近處,陪她一同整理起地板。
「嚇著你了?」她苦哈哈地問,很擔心那些人一日一將這事傳了出去,往後她就沒名聲可留人探聽了。
「少夫人,你……你對少爺可千萬要溫柔點呀。」她的那等力道,弱不禁風的陸余哪禁得起呀?難道事前都沒人覺得這樁婚事,著實太過危險了點?
「我已經很盡力了……」計然頹然的垂下兩肩,臉上盛滿了哀怨,「倘若我不小心打死了他,我就得守寡了。」
「少夫人,這由我來吧,你一旁歇歇。」在她的指尖不小心被銳石刺著了時,大黑趕緊蹲至她的身旁,搶過她手邊的工作。
計然氏首看著他倆之間一下子就被縮短的距離,隨之她即回想起,頭一回知道這事時的陸余也是這般,不像那落荒而逃的人們就只是避得她遠遠的,一種溫暖的感覺,令刀子不禁因此趕走了面上的愁容。
「大黑,今兒個你都有空吧?」她邊把小石子一一排回原處,邊心情很好地問。
「有。」
「那今兒個你就陪我聊聊吧。」
「聊什麼?」
「這些年來你們都收了什麼債、又是怎麼把債收回來的。」既是不能改變現狀,也就只能加入它了。
大黑不解地揚眉,「為何少夫人想知道那些?」
「因為……」她說了一半,停頓了好一會兒後,她朝大黑微微搖首,將那心事,沉默地關回她的心底。
因為,每一回在收完債款後的陸余,也身後沉重的,總是在暗地裡,似是無限地拉長再拉長,最終,成為一個歎息的地方。
諸事不順,早知如此今日要出門前,他應該先翻翻黃歷。一早y了開客棧到錢莊辦公,足足花了一早,這才總算打理完前陣子童鳳人一家子的瑣事,餓得並沒有昏眼花的陸余,本是想回客棧吃頓午飯的,可就在他這麼想時,他家大哥、二哥派來的人馬,即連拖帶綁地,將怎麼也不肯回老家面對眾人的他,直接給塞進馬車強硬地請回老家去。
打從回到老家後,陸余深鎖的眉心即一直沒有機會舒展過,因那一屋子的男人實在是煩人得沒完沒了,一整個下午個個都繞在他身邊你一言我一句的問:什麼時候才會有孩子?鐵定會生個女娃是不?將來要替她取什麼名字?就連洞房都還沒有過,哪來的孩子?他們會不會操之過急了些?眼看一票大男人該問的都問了,該答的他也都答了,以為這樣就能脫身而退的他,沒料到的是,那些男人的夫人們,接下來也全都拿著長輩的名號,圍在他的身邊吱吱喳喳,直要他記清楚那些她們不知是打哪弄來的求女良方……
好不容易才自老家脫身,累得半死的他,才一腳踏進客棧內即被東翁給拖去,待他解決完客棧的人事問題時,天色已將近黃昏,只想回房瞧瞧他家妻子可愛笑臉的他,把今兒個收來的那些僕傭的賣身契全都扔給東翁,並與東翁討論完那一大家子人今後的歸處,末了他又差了大黑出門,派人去看著那個找他麻煩的童鳳人,免得那傢伙會像他人一般,也給他來個尋短自盡讓他煩上加煩。
埋伏在天字四號房大門處的丹心,在陸余拖著沉重的腳步回房時,忙自角落處竄出阻擋住他的去路。
「陸少。」
他實在是打不起精神,「就連你也找我有事?」不會吧,怎今兒個人人都與他過不去?
「這事我悶在心裡好陣子了。」
「說吧。」她頗感受傷地問:「小然她……不喜歡我為她設計的菜色是不?」
「怎麼會呢?」依他看,那個向來只要有塞塞東西下肚就當作吃完一頓的小然,就算是只啃草皮樹根,她也照樣會對丹心說好吃。
「可她怎都不吃?」丹心愁眉苦臉的向陸余報告,「這些天來我發現,小然她簡直就像喝露水就可以過活的,她都已瘦成這般了,再不多吃點怎行呢?」最要命的是,那個狀況q上的東翁,還一個勁地為四號房加菜,害得她不知該拿那些菜怎麼辦。
陸余煩躁地撫著額,「我知道,我也勸過刀子了,可她是真的吃不多。」
「我想可能是她的身子這些年來已經被餓壞了,所以才會吃不多,只是再這樣下去,我擔心她若再不健壯點,日後恐怕沒法為你陸家生個要交差的女娃。」
一說到這個,陸余面上不為人所知的慘色,更是添上三分。
「她夠健壯了……」壯得夜夜拆床、破地板,改天若是叫她試試胸口碎大石……說不定她也成。
「偌,你去哄哄她吧。」丹心將擺放在門口處,一大只放滿各式精心料理菜色的托盤交給他。
他哪一日不哄?又有哪一日曾成功過?
眉心糾結的陸余,在丹心萬般懇求的目光直望他時,也只能歎息地接過,準備回房再試一回運氣。
只是,就在他才上樓把那只托盤擺放在花廳的飯桌上時,一見到又是滿桌食物的計然,當下即相當不給面子地迅速逃出花廳給他看。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不甘不願的計然給逮回花廳,並押至桌邊坐下,在她扭扭捏捏窩在椅子上四處閃躲時,陸余無法理解地看著也面上,像是被押往法場就義的神情。
「不要躲。」被她這等小可憐模樣逃掉好幾回後,這回他邊暗自命令自己不許對她心軟,邊把想偷偷溜走的她再次拉回來。
跑不掉躲不了,被迫面對一桌飯菜的計然,苦惱地瞪看了它們一會兒,在陸余拿了只盤子,替她夾來一推挑選的菜色並擺放在她面前時,她認命地歎了口大氣,在陸余期待的目光下,忍耐地拿起碗筷。
「我吃飽了。」她隨意扒了扒飯,敷衍似地打算就這樣當作交差時,她隨即遭人一掌給按回原位坐下。
「你只扒了兩口飯。」陸余不滿地瞪著她飯碗裡根本沒動到多少的白飯,與那一大盤擺在她面前文風未動的菜。
「這樣就會飽了。」她邊說連把他房間擺至她面前的佳餚統統推往他地、那邊。
陸余頭疼地按著眉心,實在是想不出,每每吃頓飯她為何就是這副德行,他原先還以為她是像其它姑娘家怕胖,才不想多吃,可問題就出在,刀子已經瘦得連人口販子也不會想賠一賣她,而且每回面對飯桌時,她面上明顯的懼色,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不過是頓飯而已,有必怕成這樣嗎?她當她是在逃騙保不成?還是桌上擺的是洪水猛獸?
到底是要她吃飯菜,還是飯菜會倒過頭來啃了她?
「小然,我的衣裳可有穿整齊?」好吧,既是哄不來也不能強迫,那也只有用拐的了,好歹他們夫妻也相處好陣子了,他也多多少少對她的一些小習性有點瞭解。
計然聞言即轉過身子面對他,見他的衣裳有些凌亂,她想也不想地替他整理起衣裳,而就在這時,學到教訓的陸余即夾起飯菜,趁她無暇分神,一口一口直往她的嘴裡喂,還怕她噎著了順道餵了她些許雞湯。
「桌上的碗盤排放得可妥當?」眼看身上的衣裳和他頂上的發,她三兩下就打理完畢,陸余再接再厲地轉移她的注意力。
方才在桌上遭兩人推來推去的碗盤,在她的巧手下了一一歸位,陸余忍笑地看著她乖乖遭拐的樣子,在喂完一碗飯後,繼續餵她喝湯。
側首看著她專心的眼眸,陸余不禁回想起那日他說要再補一回洞房,東翁與步青雲在他面前身她暗示,那些有關於她容貌上的問題。
的確,她是不美,也不像上官如意般,是個聰穎的千金大小姐,身上也無藺言獨斷獨行的江湖氣息,當然更不像那個就算有了兩個孩子,也照樣可以拿刀打打殺殺的樂君楠。
她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好奇、愛笑,有時看起來還惑欲的,她就像外頭的每個人一樣平凡。只是在他生命裡的人們,都沒有過什麼平凡人,上至權貴、捕頭、盟主,下至術士、怪胎一籮筐,獨獨就是挑不出個平凡又普通的人等,或許對他來說,所謂的平凡,才是最不平凡的。
不知不覺中喂完一碗雞湯後,陸餘低首看著手中的空碗,滿心的成就感,莫名其妙地充滿了他的胸臆,令他手癢得還想再餵她一碗,可就在這時,已經整理完桌面上的計然卻一手掩著嘴,面上血色急速散支,額際還冒出幾顆冷汗。
「怎麼了?」
「我想吐。」她努力忍下這陣不適,並模糊的想起,腹底陣陣熟悉的翻騰感,她已好些年沒再體驗過了。
「你病了嗎?」陸余當下面色急急一換,急忙地放下碗筷,改捧起她的面頰端詳著她的氣息。
「是又吃太撐……」只想快些找個地方吐的計然,怕若是來不及就會吐在他面上,可他偏又拉著她不放。
「慢著,你好不容易才吃完」看她的模樣,像是快吐出來了,怕會浪費了她才吞下肚裡的那些,陸余本還希望她忍忍,可不能等的她,卻在這時使勁地將他一推。
陸余的身子當下大大一震,低低地悶哼聲,下一刻亦自陸余口中逸出,眼前的情景,就像是有盆水直潑在計然的頭上,令她霎時忘了先前她的種種不適。
她動作緩慢地瞧了瞧她那直推在也胸坎上的掌手,而後慢了一會兒才想起,新房裡的那張喜床,是如何成了柴房裡的一堆廢柴。
「我,我……」滿心惶急的她,兩手抖顫得厲害,她慌慌張張地轉頭看向四下想討救兵。
「沒事,你鎮定點。」強自忍痛的陸余,一手緊按著胸口,安慰地抬起另一掌要她先緩緩。
「可是你……」已是六神無主的計然,緊張的轉身就要跑,「我帶你去找藺大夫!」
「慢著,小—」只來得及拉住她一手的陸余,在她一骨碌地往前衝時,冷不防地遭她的手肘往後一撞。
發覺笛後忽然沒了所有的動靜,計然一頭冷汗地側轉過身子,靜看著她那再次襲向她胸坎地手臂,以及他面上再也無法從容地模樣。
「斷……斷了嗎?」她頭皮發麻地問。
面容有些扭曲的陸余,沙啞地低吐。
「或許。」
就算他再怎麼不想去看藺言的臉色,恐怕也不成了。
蘭言說,陸余沒什麼大礙,僅是裂了根胸骨而已。但藺言中中的「而已」,卻是教陸余稍微喘個氣會痛,動作大了點也會疼,無法久站久坐,當然更無法出門工作,因此蘭言下令,這陣子他最好乖乖躺著別四處亂跑亂動了,同時藺言也要丹心轉個話給計然,告誡她這陣子,最好別太靠近陸余的身邊,以免那個身子骨一點也不勇健的陸余又有什麼人為的不測。
可即使在養傷,平常圍繞在陸余身邊的工作,依舊沒能放過他不給他半點能夠清心耳靜的養傷空暇,尤其是大黑,這些日來一直拿錢莊裡的大小事來房裡煩陸余,而今兒個,大黑更是拿了那這妓院欠債未收之事,令面上已微有慍色,看來就是一副不情願模樣的陸余,更是眉心深鎖,煩不勝煩。
這些看在計然的眼裡,更是令害得陸余如此的她,再深深自責上好幾分。
站在柴房裡使勁劈著柴火的計然,一回想起方纔她在離開房裡前,在站在陸余的床畔嘮叨個沒完沒了,而人在心不在的陸余,那時凝望著窗外的目光,看起來好好像很凝重曠遠,又像雲朵般,在天際飄蕩得沒有個定根似的,就在那時,她想起了昨日丹心在來到柴房時,對她說的那些話。
聽丹心說,陸余的錢莊,所借錢的對象,一如錢莊招牌上所寫的,的確是有借無類,也因此,陸余除了代他家兄長們收討那些大戶人家的龐大欠債之外,也會對市井小民或是貧窮之人討取借金與利息。
只是這些年來,除了他兄長指定的對象之外,尋常百姓所借的本金,陸余從來沒有成功的討回來過,倒是老收取一些奇奇怪怪的利息充數。
舉例來說,客棧裡吃的、喝的、有物,有一半是來自陸余所討回的利息,東翁不花半文錢即可拿白用,而打點整座客棧上上下下的人手,亦都是陸余找來給東翁的,只要東翁願賞那些人一口飯吃,給他們一份工作,或是一個棲身之所,那麼,不管要提供這間客棧多少年他所收取來的利息,他也絕不跟東翁拿取半文錢。
他總是說,普天之下能夠計價的東西,並不是只有銀兩。
也因此,在他眼裡,一把表菜也是利息、一份力氣也是利息、一擔自井邊挑來的水也是利息,甚至是自路旁摘採下來贈他的野花也是利息,他在不乎他究竟是收到了什麼或是拿了多少,他只想知道,他究竟從他人身上得到了什麼。
那日在花園裡陸余面無表情的模樣,映在計然腦海裡,形成了一副很深很深的印象,即使到了今日,她不但沒能將它甩開,並照著陸余的意思,裝作她並沒有發覺太多、也沒有困擾著她,相反地,她總覺得那像是一種滴水穿石般鑽心的疼,隱隱的敲在心板上,可卻又摸不著撫不到,令她怎麼也沒法安慰那無法碰觸的痛楚。
手中柴刀不意偏了點準頭,豎在地上的柴火沒被痛快地遭她劈成兩半,砍歪的柴火迸射出一小塊柴心,直刺向她的面頰,受疼的她氣喘吁吁地停下手邊的動作,指尖朝頰上一摸,些許沁出來的血絲靜躺在她的指尖上,在晴日的陽光下,是多麼格格不入的艷紅美麗。
她不禁憶起當年她頭一回握著柴刀時的情景。
當年,在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請教書先生來到家中為她授業,也再不能穿著柔軟的絲履,無憂無慮地在花園裡奔跑時,她在想些什麼?
她是不是也曾經有過一點點的不甘,或是不情願?她有像陸余一般說不出口,明明有著滿腹想哭的感覺,卻只能哽在心上,沒法流出淚來的心事嗎?
她都沒有。
對她來說,命運來得很突然,且一下子就擅自替她做好了決定,當她主動手握起柴刀上山砍柴時,看著爹娘面上如釋重負的神情,對於她的命運,她更是沒有搖頭反對,她只是轉過身子,一頭栽進新的命運裡去面對。
反正,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只是選擇與不選擇而已。
去過四號房照顧完了陸余後,即照著陸余的意思繞來柴房,看看這個打從那天起就一直滿腹內疚,全心全意遵照著蘭言的交代,徹底躲著陸余,偏又讓陸余為此擔心不已的正主兒。看著快堆滿整座柴房的柴火,丹心有些頭痛地撫著額。
「小然,你要再這麼劈下去,這個月客棧的柴火就都被你劈完了。」她再這般發洩一身的力氣下去,東翁的客棧是要不賣水不灑改賣柴火嗎?
計然側首瞧了她一眼,忽然有些懷疑起,為什麼整座客棧的人都看得出陸余藏著不說出口的心事在哪兒,可他們卻從沒一個人去對陸余戳破,或是叫他不要勉強自己了?
他們是認為,陸余的心結就該由他自個兒來解,或是陸余不會這般一直忍耐下去,所以他們才這麼袖手旁觀?
若是陸余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流淚,也壓根就不懂得該何向旁人開口,那該怎麼辦?
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的丹心,自袖中掏出條繡帕,跳過一地零落散亂的柴火,才打算為她擦擦額上的汗時,不經意回頭一看,赫見身後遠處還有另一堆小小柴火山時,丹心無力地加注。
「就連下個月的你也都劈完了……」柴房塞得這麼滿,萬事通的東翁沒道理不會發覺,唉,她還是去找韃靼來挑些柴偷偷拿出去賣好了。
任由愛照顧她的丹心擦著她額上的汗時,計然看著她那張像是西域人的臉龐,不免回想起她輪廓有些相似的娘親,而娘親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要忍。
不能忍,再忍;不能再忍,強忍;不能強忍的話……她豁出去地深吐出口氣,「就這麼一直悶著,這實在不像我的作風。」算了,她的忍功向來就不濟,也從不是那塊料,不忍了。
「啊?」丹心愣愣地瞧著她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的模樣。
「好!」她大喝一聲,將柴刀擱在一旁的小架上,「丹心,我出門去逛逛。」
「逛逛?吞月城你人生地不熟的……」丹心在她說走就走時忙拉住她的腳步,「慢著,你若要出門,還是先同陸少說一聲吧?」
「不必了,不過為免你們會擔心,我會把大黑帶上的。」計然微笑地婉拒,打算現下就殺回房去拖走那個害得陸余連養個傷也不得安寧的共犯之一。
「可是……」追在她後頭,在她跑起來時就快跟不上的丹心,猶不死心地想要追上她。
「辦完事我就馬上回家!」她轉身用力朝丹心揮揮手,一溜煙就甩下丹心跑得不見人影。
莫名其妙被她拖出陸余休息的書房,懷裡捧著一大迭欠債與賬本的大黑,被迫領著她繞過大半個吞月城,來到她指定的地點時,她一頭霧水地看著人們熙來攘往的大街。
「少夫人,你拉著我上哪去?」奇怪,這附近的景色怎那麼眼熟?
費了好一番力氣,穿過人群來到對街後,計然直走至某幢樓前站定,跟在她身後的大黑,這才赫然想起他們究竟身處何處。
「少……少夫人?」
計然抬首看著大門上頭的門匾好一會兒,而後頭也不回地在大步跨進去。
打從嫁過讓以來,不似客棧裡其它在東翁眼中無惡不作、老是拖他下水的眾房客,從不曾惹是生非,也不曾找過他麻煩的計然,首次沒說出門上哪去、首次天黑還不回家、首次到了夜半還失蹤不見人影,令已經三十好幾的東翁,覺得自個兒只在半日之內,白髮就因她而提早多添了好幾根。
大老遠從南方遠嫁而來,對於吞月城人生地不熟的她,能不哪去?
可她就是有本事讓東翁派出客棧一半的人手出門去找,也找不到半點消息,也讓得知消息的陸余在急瘋了之餘,面上的神情也開始一變再變,嚇得東翁趕緊再派出另一半人手,免得從不獸在家中翻臉不認人的陸余,真會在今夜首開先例……差點翻遍半座城的韃靼,在夜深已是二更天之時,畏畏怯怯地踏進自家家門準備再次挨轟。
果不期然,在他一把話說完,東翁又是一記響雷劈在他的頭頂上。
「找不著?」東翁一掌用力地在桌上拍呀拍,「那還不趕快去找!就算是把這整座城給翻過來也得快點把她帶回來!」他們是真的那麼想看陸余翻臉不成?
「是……」滿面無辜的韃靼,委屈地撐著疲憊的身子才想照命再出門去找時,一大一小,兩道走近客棧的身影,當下即讓他一掃委靡之色,眼中亮出希望的光芒。
「小然!」當客棧的燈火映亮了那張讓東翁從不曾那麼思念過的臉龐時,他忙不迭地衝出櫃檯迎接救星回家。
「東翁,您怎麼還沒睡?」連走邊打呵欠的計然,在他頂著張像見到救星的臉龐,一骨碌地將她拉進去後,霎時瞌睡蟲被趕走了大半。
「小然,今兒個你是跑哪去了?」
「逛逛。」計然不解地看著他焦急的模樣,「我們出門前有同丹心說過不是嗎?」
「只這樣?」兩手空空、又不見她帶了什麼回來,這是在逛啥?
「是啊。」她開開心心地咧笑。
東翁一臉擔心,「沒被人拐了?」該不會有人見她老實可愛,在暗地裡騙了她什麼吧?
「沒。」
「有沒有人欺負你?」
「也沒有啊。」她笑得一臉像是輕舟已過險阻般的萬重山,彷彿天下又再次恢復了太平的模樣。
「那……」什麼口風也套不出的東翁,也只好訥訥地改口,「小余在房裡行裝你,他派人找你找了一整天了,你就快點回房安安他的心吧。」
「好。」儼然一副好孩子模樣的她,朝東翁大大地點了個頭,踩著輕快的腳步如眾人所願地回房去。
所有人目送著她的背影進去本館裡,這才安下心時,卻赫見今日跟她一道出門的大黑,他好原本就黑的臉,今晚更黑得都有點蠟燭了。
「你說說,她今兒個是怎麼回事?」百思不解的東翁,朝目睹一切內情的大黑勾了勾指。
面色顯得有些慘淡外加黯然的大黑,行旬瞥了瞥本館的方向,猶豫再三後,總覺得不妥似地皺緊了眉心。
「真要說?」他實在是不怎麼想再去回憶今兒個的噩夢一回。
「她上哪去了?」苦苦找了一天的眾人,紛紛靠攏在他的左右,並對他擺出同要想要求解的臉色。
想想這事也沒法替她保密個幾日,大黑有些哀怨地開口。
「……妓院。」
「她上那做啥?」大驚失色的眾人,全都震愕地張大了嘴。大黑沉重地歎了口氣,誠心誠意地懺悔著,他今兒個幹啥那麼多嘴地在她面前,那些他曾與陸余商議過他們絕不帶回家的公事。
「逼娼為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