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柔,這裡真吵。」才剛在吧檯邊坐下的連敏爾不悅道。
她向來不太喜歡待在太顯眼的地方,挑位子也要離音箱最遠,可以讓腦袋清醒一點,無奈這間夜店生意太好,只剩吧檯有位子。
「是啊,向來如此。」曠男怨女這麼多,音樂不吵一點,怎能驅散寂寞?
連敏爾皺了下眉,見她已經在點飲料,只好把外套脫下,往高腳椅背一晾,甩了甩一頭褐色的波浪長髮。」是我太久沒回來了嗎?為什麼我老覺得我在這裡很格格不入?」
「沒錯。」沈月柔接過飲料。」是你太久沒回來,誰像你這麼無情?留學一去就是三年,連寒暑假都不見蹤影!」
「我忙啊。」
「有多忙?」
「我還得去研修、實習,還要考證照。」連敏爾淺啜了一口汽泡酒。「我忙得暈頭轉向,忙得快要抓狂。」
但事實上,若真要回來,絕對不會抽不出時間,只是是她不想回來,因為她不想看到那個人。
這一回要不是她被人給逼急,也不會想回國避難。
「嗯哼,看得出來。」沈月柔上下打量她。「你至少瘦了四個號碼。」
瘦了兩大圈之後,臉的輪廓更加明顯了,原本清麗的面容清楚地顯現出來,再加上她魔鬼般的身材……嘖嘖嘖,美麗真是一種罪過。
瞧,在舞池的那一票男人投來的視線如網,一層又一層地套在連敏爾身上。
「這是誇我嗎?」
「懷疑啊?」沈月柔沒好氣地笑著。「從我認識你到現在,我都沒看你瘦過耶,這一次瘦到這副德行,讓我嫉妒死了。」
「那小的就誠惶誠恐地收下你的嫉妒嘍。」連敏爾耍著嘴皮子。
「啐。」沈月柔拍了下她的頭。「只是你這個設計師到底是怎麼進修的,竟修到伸展台上了?」
事情就發生在一個月前,於紐約舉辦的一場時裝秀上。
「別說了。」她撇了撇嘴。「我本來是在後台,哪知道一個模特兒突然扭傷了腳,沒辦法再上場,只好逼著我上去頂一下。」
「很上相呢。」沈月柔自包包裡取出一張從雜誌上剪下來的照片,笑嘻嘻地獻寶。
照片中的她傲睨全場,面無表情的臉上塗抹著鮮艷色彩,身穿清涼的透明雪紡紗春裝,幾乎搶了主秀的丰采。
「拜託。」她一把搶下,揉成一團塞進包包裡。「不要鬧了,我只是剛好是後台身高最高的一個工作人員,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才上台的。」身高近一百八的女性造型師可不多見。
要不是藝術總監不斷地拜託,她才不要上台呢,不過慶幸的是,她以前曾在隔壁的「丹波模特兒經紀公司」學過一點台步,要不可真丟臉丟到國外去了。
但,正因為那個事件,害得她不得不回台灣。
想到那一夜,她隨即沉痛地閉上眼——
她在陌生的房子裡醒來,地板滿是令她驚恐駭懼的衣物,一件件都是屬於她的,而在她身旁的男人卻是……
忘了、忘了、忘了!非忘不可!
不自覺地,雙手緊握成拳,指甲幾乎深陷掌心。
「沒關係,我還有備份。」沈月柔壓根沒發覺她的異狀。
連敏爾回神,鬆開了緊握的拳頭,笑了笑後便懶得理她,又啜一口汽泡酒。
「那麼,你回來是準備要接二館嘍?」收起戲謔的心,沈月柔談起正經事。
「大哥是這麼說的。」她無奈道。
她之所以會努力在紐約考取設計師證照順便多方觀摩,為的就是回家繼承家業,美樂帝造型設計公司總裁是她大哥,而美樂帝在東南亞一帶各設有分公司,為了服務廣大客戶,所以早在一年前就開始策劃在台二館的啟動,聽說店已經快要竣工了,所以二館的開幕也在緊鑼密鼓準備當中。
大哥的電話來得正是時候,讓她找到了回台的最佳理由,但如果不是發生那件事,也許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踏上這塊上地。
「怎麼,不開心啊?」
「也不是。」將酒杯捧在手中,她的視線顯得有些迷茫。
出國留學三年讓她體認到,不管她再怎麼努力,也永遠不可能像大哥、二哥那麼強,因為她沒有天份。
哥哥們皆遺傳到母親的才能,大哥在髮型設計方面是佼佼者,拿過亞洲造型設計大賞的冠軍,而二哥雖不曾參加過比賽,但其彩妝設計部份卻是各大家品牌極欲拉攏的大師級人物。
而她,就算學會技巧,也永遠踏不進那個所謂天才的世界。
這樣的她,憑什麼接下二館店長一職?
「放心,不會放你孤單一個人的,總裁說,我也會被調到二館。」
「真的?」
「嗯,調往二館的初步名單已經出來了。」
「有誰呢?」
「給你看。」她自包包裡取出一份名單。「慢慢看,我去一下洗手間。」
「喂,你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裡哦?」連敏爾看著四周,不知道是錯覺還是怎樣,她老覺得有人一直盯著她,而且數目是複數。
「放心,很快。」
連敏爾聞言,只好選擇目瞪前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直到身旁突地有人拍她,她不耐探去——瞬間,她的心像是被人攫住似,無法跳動,呼吸停頓,世界頓時靜止,沒有聲音,雙眼所及,只有他。
一頭烏黑的長髮清爽地束在腦後,臉上帶著令人難以抵抗的溫柔笑意,尤其是那雙超會放電的桃花美眸,令見者莫不心旌神搖。
他怎會在這裡?她回國明明沒告訴他啊,難不成是大哥跟他說的?
「小姐,不好意思,能借我手機嗎?」上官迅好聽的嗓音流洩而出。
「嗄?」她微愕地看著他。
「不好意思,我的手機掉了,而這裡人太多,能不能請你借我手機,然後我撥號,也許就可以找到我的手機。」他說得真誠無害,恍若心裡真是如此單純的想法。
連敏爾緩緩地張大眼。啥?他不知道她是誰?!
原本還以為他是故意鬧著自己玩,在跟自己開玩笑,沒想到他是真的認不出她是誰……她的改變有這麼大嗎?
是,她的改變是挺大的,畢竟瘦了三十幾公斤,臉上的痘痘也全都消失,可問題是,他認識她很久很久了耶,總不可能因此就認不出她是誰吧?!
這意味著什麼?
他根本就不在意她,沒將她擱在心裡過!哼,他真是夠絕的了。
「小姐?」他勾著無害的笑意。
她微惱地瞪他一眼,猶豫了下,決定成熟應對,從包包裡拿出手機丟過去後,隨即撇開眼懶得再理他。
上官迅不以為意,按著號碼,不一會便聽到手機鈴聲從自己身上響起。
她回頭。
「啊,不好意思,原來一直放在我身上。」笑意依舊無害且勾人心魂。
混蛋東西,他在把妹啊?她猛地意會,他借手機只是想要知道她的手機號碼。
好爛的男人,她真是打從心底唾棄他到死。
「小姐,謝謝你,我請你喝一杯吧。」他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就像這個位置打一開始就是為他留下。
「不用了。」她咬牙切齒地道,差點就要咬碎齒下的酒杯。「不好意思,我不喜歡男人,你要搭訕的話,找別人吧。」
「真巧,我也不喜歡男人呢,為我們的有志一同乾一杯吧!」他依舊笑著,笑裡有著與生俱來的自信和狂放。
連敏爾無言以對。
這男人真是厚顏無恥到了極點。
「小姐,你很像我一個乾妹妹。」乾杯完後,他突道。
她微挑起眉,搞不清楚他是真的認出她了,抑或根本還在把妹。
「你喜歡那個乾妹妹?」她隨口問著。
「是的,我非常喜歡她。」
她翻了翻白眼。簡直是無恥下流到了極點,這種鬼話他也說得出口?他敢說,她還不敢聽呢。
「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邀請你一道用早餐。」他俯近她,眸底流淌著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喜悅。
「早餐?」是宵夜吧。
想著,突地意會過來他的意思,她粉顏漲紅。
這個男人真是不要臉到沒人性的地步,居然對初次見面的人做出這種邀約,如果他把的是別人也就算了,但竟把這一招用到她身上,自己當然不能不給他一點教訓當警惕!
手中的酒杯正蓄勢待發,打算做出潑水動作的瞬間——
「總監?」
上官迅探過頭去,透著水潤光痕的黑眸帶著笑意。「月柔,你也來了?」
「是啊,我帶敏爾出來走走,她在家裡快悶死了。」
「敏爾?」他看著四周,目光始終沒停留在眼前人兒身上。「她回國了?在哪?」
「就在你面前!」
他剛把視線落定,隨即感到一陣清涼的酒香帶著涼意撲面而來。
「敏爾!」沈月柔嚇了一跳。
「我要回去了。」臨走前,還不忘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總監,抱歉,我先走了。」
上官迅擺了擺手,抹去一臉的汽泡酒,拿起留在桌面的一頁資料,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溫柔道:「歡迎回來。」
坐落於鬧區與郊區交界的美樂帝造型設計公司,今天難得的休假一天,只為了迎接三年未回國的連敏爾。
大門出入口的綠茵如浪,蔓延到西班牙風格的建築物前,而由大門兩旁延伸的磚紅色圍牆上爬滿綠色籐蔓,綻放著鮮亮粉紅色的珊瑚籐,至於被參天林木包圍的則是建築物旁的游泳池。
BBQ派對正在展開中,香味順風傳送到每個角落。
印象中,只有在公司開幕時舉辦過類似活動,想不到母親去世之後,她還能再重溫舊夢。
「敏爾,過來跟你大嫂打招呼。」連伯凱站在店內對她招著手。
「二哥呢?」
「還在日本,他說要再緩一個月回來,先見過你大嫂。」
連敏爾走進去,斂眼瞧著看起來嬌小,既年輕又青澀的女子,忙將她大哥拉到一旁,低聲問:「大哥,你侵犯未成年少女啊?!」
「你在說什麼?」
「大嫂看起來就跟個高中生沒兩樣,你又說,六年前失蹤失憶時,是受她的照顧,還跟她生了孩子,天啊……」連敏爾抱著頭,不敢去算六年前,她家大嫂年紀有多大。
她沒想到三年沒回家,她竟然多了一個大嫂,還有一個五歲大的侄子!
「你給我清醒一點,她已經二十五了。」連伯凱沉聲道。
「跟我一樣大?」她先是瞠目結舌,隨即鬆口氣。「太好了!我還以為你犯法了呢。」
「去你的犯法,我是那種人嗎?」他勾著妹妹的脖子,壓根不懂憐香惜玉。
「可問題是,那時候你失去記憶了啊。」天曉得當時的他是不是還保有原來的人格。
「放心,伯凱就算失去記憶,個性一樣不變。」上官迅走上前,拉開連伯凱的手,自然地將連敏爾自背後圈抱住。
她渾身僵直,就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想要將他推開,卻又怕被大哥看出端倪,只好讓他就這麼親密地膩在她身後。
「喂,就算你們再怎麼哥兒們,也不能靠這麼近。」連伯凱立刻將他的手拉開。
「有什麼關係?我們都認識二十年了,去買串鞭炮來放,慶祝我們二十年不變的感情。」上官迅皮皮笑著,很不怕死地又黏上去。
連敏爾直瞪著地板,忖著他並沒有否認哥兒們這個詞。
他沒有聽到她三年前上飛機前的留言嗎?他還不知道她對他到底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嗎?
也好,三年過去了,她也學會成熟地看待彼此,就把那段青澀的感情當成人生路上的些許點綴,當成歷練的一部份,她會盡量用更適當的方式漠視他。
「誰理你?」連伯凱懶得理他。「不過,你現在交接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隨時可以走馬上任。」
「那就好。」
夾在兩人中間的連敏爾聽得一頭霧水。「大哥,你們在說什麼?」
「二館的事。」連伯凱硬是把她身後那只無尾熊扒下來,拉著她在候客區坐下。「二館快竣工了,除了一些店內頗具知名度的設計師外,我還要上官過去幫你打點,成為二館的設計總監,但除了這些,可能在設計師人數方面還不太足夠,所以必須招考一批新人才行。」
她聽完,嘴巴已經變成O字型。「不用吧……」自己是因為二館沒有他所以才肯過去的,要是連他都過去了,那她……
「怎麼不用?設計師人數一旦不足,在工作方面會很難營運的,還是說,你心裡有其它人選?」
「不是。」她指的不是設計師,而是那個正站在她對面的男人。
為什麼他可以用這麼直接且沒有隔閡或尷尬的眼神看她?他忘了他曾經做過什麼傷害她的事了嗎?
「你要知道,籌備二館,瑣碎雜事多過牛毛,要費的心神精力也不少,我們能夠比預期的快上近兩年開幕,這都要感謝上官,要不是有他幫我打點,二館要成立可有得等了。」說到這一點,連伯凱確實不得不感謝上官迅。「看你連寒暑假都沒回來,我想你應該念得頗有心得,原本打算讓你晚兩年再回來,不過因為二館提早成立,你二哥滯留日本,所以才趕忙將你急召回來。」
「他?」她詫異,眼神迷惘。
她不懂他為何要這麼做?
「是啊。」連伯凱微挑起眉,朝妹妹的視線望去,正好看見雙眼灼燙得近乎發亮的上官迅。「你在幹麼?看了二十年,還不膩啊?」
「不膩。」再給他二十年,一樣不膩。
色彩鮮艷的彩妝精雕玉琢出一張令人怦然心動的粉顏,一頭褐色波浪長髮如瀑傾洩,但仍掩蓋下了淺灰色緊身洋裝下的曼妙線條,纖細白皙的雙腿套進及膝的白色平底馬靴裡頭。
她美得令人屏息,教他直了眼。
「嗯哼,你這傢伙,該不會是看見敏爾變漂亮了,所以看傻了吧?」
「確實,我一直在想,她怎麼會變得這麼漂亮,甚至懷疑她不是出國留學,而是出國整型去了。」嘴上吃著她的豆腐,但是眼神卻異常溫柔。
連敏爾收回視線,努力不看不聽,但偏又被他一句漂亮給挑得又喜又怒。
原來他這樣盯著她不放,是因為她變漂亮了?
「混蛋,說什麼蠢話,我連家的基因向來完美,男的俊,女的俏,敏爾根本沒變,本來就那麼漂亮,只是現在更學會了裝扮而已。」
「那倒是,留學終於有了點成果。」
「是啊,免得被人嫌棄。」連敏爾冷哼著。
「誰啊?這麼不識貨?」上官迅嘻皮笑臉問著。
還會有誰?她立刻朝他瞪去。
「不過太瘦了,要再吃胖一點。」連伯凱說出看法。
「我也這麼覺得。」上官迅點點頭,熾燙的眼神從上到下又再審視一遍。
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腦袋轟轟作響,她索性起身避難。
「敏爾,你要去哪?」連伯凱問。
「我想這兩天就搬到二館的樓上住,所以打算整理一下我的東西。」其實衣物不多,只是想要找個借口離席而已。
「我去幫忙。」上官迅立即跟進。
「不……」
連敏爾還來不及推辭,連伯凱便已經替她決定好,順便從旁邊拿起一個牛皮紙袋遞給她。
「這個袋子順便拿到二館,到第一次結算日時才拿出來。敏爾,如果要搬什麼重物的話,有他幫你也好,不過待會記得下來吃烤肉,我記得你最喜歡吃了。」
連敏爾無言以對,從店內通道直上二樓,在踏進房裡之前,又回頭瞪著像牛皮糖似的上官迅。
「你可以下去了吧。」黑白分明的大眼噙著零度以下的冷冽,將他隔絕在外。
「不用敘舊?」他咧嘴笑著,無視她的淡漠。
很好,如他猜想,一旦只剩下兩個人,她便毫無顧忌地劃下界線。
「不用了,有什麼好敘的?」她哂笑著。「今天沒帶你女朋友過來嗎?是多到不知該帶哪一個?還是一旦全部集合,就會將美樂帝給擠爆呢?」
「哦,去了一趟美國,也學會美國人的黑色幽默了?」上官迅笑柔了如黑曜石般燦亮的眸,無視她的嘲諷。
「只針對你。」她哼道。
「這麼在意我?」他俯下身,欺近她。
「你、你幹什麼?!」她快一步後退,心跳在胸口裡完全脫韁失速。
「你說呢?」將她的一舉一動收進眼底,笑意牽動了慵懶的眸子。
連敏爾嚥了嚥口水,穩住心神後,抽動唇角道:「怎麼?你要告訴我,你喜歡上我了嗎?不然幹麼老纏著我不放?」
「啊啊,被你猜中了。」他表情誇張,單手捂在胸口上。
「什麼?」她傻住。
「我確實是喜歡你。」黑眸映著她錯愕的傻樣,柔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