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家大門前,車潮川流不息。
從堂皇富麗的大門口,一直延伸到主屋前的柏油路上,兩旁擺滿了花籃,花籃上不是別著喜氣的彩色緞帶,而是白底黑字的弔唁花籃。
聞人震坐在黑色禮車上,看著窗外連綿不絕的花籃擺飾,英俊好看的臉龐沒有半點笑意,他板起臉,眉頭微蹙,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打著小牛皮把手。
他很難得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他是聞人震,好命出生在首富之家,又是長子長孫,從小到大,他要什麼有什麼,從來不需要為任何事情煩惱。
但是這陣子,他煩惱了。
車子在快到主屋前的停車場停了下來,他整了整思緒,頂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下了車。
不意外鎂光燈對著他猛拍,即使是在這種嚴肅的場合,記者們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得到獨家新聞的好機會。
他穿著一襲黑西裝,看起來格外冷酷,無論記者怎麼問話,他一概不回答。
「聞人震,你是來參加准岳父的葬禮嗎?」
真的不能怪他不回答,這是哪家的記者,素質未免也太差了,這種問題還要問嗎?他當然是來參加准岳父的葬禮,不然參加誰的?他自己的嗎?
懶得理會那些沒腦的問題,他邁開大步往前走,在禮儀公司人員的帶領下,踏進寇家的門。
富麗堂皇的客廳已經佈置成靈堂,正中央擺著他准岳父的遺照,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濃的檀香,而四周許多來弔唁的賓客,正在竊竊私語。
「你來了。」寇天容一身素淨黑衣,沒有哭哭啼啼的奔進他懷裡,尋求他的安慰,而是堅強、鎮定地主持葬禮,安排大小事。
「嗯。」他點了點頭,兩人交換一記彼此才懂的眼神。「我去看看你媽。」
沒有在靈堂前看見准岳母,聞人震猜想,大概是承受不了打擊,一個人躲起來了吧……
「我媽一定又會提起『那件事』。」寇天容面容憔悴,小聲提醒。「你看著辦。」
聞人震頷首,表示收到,和幾個朋友稍微寒暄一下後,便去探望准岳母。
他出生在聞人家,也深知聞人家的男人沒有一個不風流,不可能專情於一個女人。
怎麼說呢?
男人嘛,有了錢,就會想搞怪。
聞人家男人最重要的事物排名,一是女人,二是酒,三才是錢,如果不是為了女人,賺這麼多錢要做什麼?
聞人震不否認,他也是這種男人,所以他一直覺得准岳父是個很奇特的人。
寇天賜這個男人,是近十年來才突然崛起的暴發戶,他有投資眼光,有運氣,短短十幾年,因為土地買賣累積數十億的財富,所以他跟寇家大小姐交往時,才沒有被父親反對。
寇天賜身為一個有錢有權的男人,卻不花心、不養小老婆,獨鍾情於妻子,是個極為寵老婆的好丈夫。
那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老爸……」
就在他走過靈堂,穿過擺放寇天賜大體的房間時,一聲心痛的哭喊傳來,他好奇地停下腳步,看見華麗的棺木旁,有一抹纖細的身影。
寇姍容,從來不給他好臉色的寇家二小姐,在外聲名狼藉,叛逆壞脾氣,沒有半點大家閨秀的風範。
此時她一個人,一身黑衣,身體靠著棺木,對躺在裡頭雙眼緊閉的父親說話,臉上有兩道蜿蜒像小河的淚痕,眼神像是死掉了一樣,看著不知名的遠方。
「老爸……沒有你,還會有誰疼我……」她語氣幽幽,帶著濃濃鼻音,眼淚無法控制地撲簌簌直落。
她的傷心欲絕,感染到聞人震,他面容一緊。
寇姍容在他面前,總是一副頤指氣使的高傲姿態,她不喜歡他、不屑他,懶得跟他說話,討厭他,從不在他面前流露一絲脆弱。
即使他將成為她的姐夫,即使他試著討好她……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掉眼淚,還哭得這麼傷心。
因為他站在外頭,她沒有看見他,如果看見他了,她會有什麼表情?
依照她的倔脾氣和討厭他的程度來看,大概會抹掉眼淚,抬高下巴,用不爽的眼神瞪他,再很衝動的頂一句「看什麼看!」之類的吧。
可當她轉過頭看見他,卻一句話都沒有說,視線看似停留在他身上,但目光卻穿透他,望向不知名的遠方。
這個女孩,傷心到眼裡沒有他。
聞人震面容深沉,眼神幽暗,他邁步走向她,站在她面前,直到她終於意識到自己面前有個人。
「誰?」她的視線模糊,無論她怎麼抹都止不住奔騰的淚水,她知道她一定哭得超丑,眼淚鼻涕都在流,但是她沒有辦法克制自己不悲傷。
她很倔強,但不代表她很堅強。
這幾天下來,她早就哭腫了雙眼,本以為眼淚已經流乾了,但一想到疼愛她的老爸不在了,再也不會戲謔的對她眨眨眼,哄她說她乖,要送她名牌包包、讓她出國去玩,眼淚就不停的往下掉。
那個最疼她的老爸不在了……
今天,老爸就要永永遠遠的離開她了,她沒有辦法面對現實,她躲起來,躲在爸爸遺體的旁邊,偷取最後一點點和爸爸相處的時間。
但是她一個人的傷心,被看見了。
她下意識的武裝起自己,擺出兇惡的表情,憤怒地低咆。「是誰在那裡?說話!」
聞人震發現她認不出他來,猜想這個大近視鐵定沒有戴上隱形眼鏡。
他不出聲,也未轉身離開,只是站在她面前,將她傷心的模樣盡收眼底,深沉的眼神讓人猜不透他的意圖。
「你是誰,在這裡幹麼!」她站起身,虛張聲勢地朝模糊的身影大吼,想藉此逼對方出聲。
他不以為意,只是從口袋裡掏出乾淨的手帕,一手抬起她的下巴,輕柔地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無奈如此,仍無法止住她的眼淚。
「你到底是誰,快點說話!」她瞇起眼,但哭到隱形眼鏡都掉了的她,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能從對方的身形、氣息確定,眼前是個男人。
她是大近視外加超過兩百度的散光,再加上她哭得眼睛又痛又腫,根本就看不清楚面前對她溫柔的人究竟是誰,這種看不見的感覺很糟,讓她很沒有安全感。
「你是誰?」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為什麼要對她溫柔?
沒有人會想安慰她,因為她是寇姍容,脾氣壞、任性、樹敵無數,是個被父母寵壞的千金小姐,她沒有要好的朋友,沒有任何人瞭解她,所以現在父親過世,身邊卻沒有一個朋友來安慰她。
她脆弱的神情被人看見了,而這個人,不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做了讓她心酸的事。
多少次,她被母親說的話氣到,一個人躲在房間生悶氣、掉眼淚,都是神通廣大的老爸發現她在哭,笨拙的為她抹去眼淚,說笑話給她聽,耐心地哄著她、安慰她,直到她破涕為笑。
這個陌生人的溫柔,讓她想起老爸在世的時候,不禁心酸,卻又溫暖無比。
她不是這麼差勁,對吧?好歹還有一個人會來安慰她,願意為她抹掉眼淚,即使他始終不肯表明身份。
「你究竟是誰,為什麼不說話?」
她邊說邊掉眼淚,不是號啕大哭,而是靜靜地任憑眼淚落下,一顆顆晶瑩的淚珠落在聞人震的手背上。
沉靜穩重的他,身形微微一震,雙眸更為深邃。
他拉過她的手,將手帕塞進她的掌心裡,抬眼,將她錯愕的神情看進眼底,依舊不發一語,接著頭也不回的走人。
感覺到那個人離開,寇姍容高喊,「喂……」可那人沒有回頭,因為腳步聲越來越遠。
她把手帕拿到眼前,才看見手帕的顏色、紋路,聞到上頭淡淡的古龍水味。
她望著手帕,不禁想著,手帕的主人究竟是誰……
***
「阿震,你來了。」難掩疲憊的寇太太,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一臉素淨,根本沒化妝,看起來蒼老了十歲,看見聞人震出現,她馬上吸了吸鼻子。
「媽。」他開口喊人,坐到寇太太身旁。
「我跟他說過好幾百次,酒不要喝那麼多,別老是吃膽固醇那麼高的東西,看吧,就這樣……突然說走就走,什麼都丟下,我一個人要怎麼扛?我兩個女兒還要我躁心……」說著說著,寇太太又傷心的哭了起來。
聞人震保持沉默,看似在聽寇太太訴苦,但思緒卻飛得老遠——他腦中不斷浮現的畫面,是寇姍容像是失去全世界般,空洞無神的傷心表情。
寇天賜是在跟客戶應酬時,因為心臟病突發而驟逝,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讓人措手不及,打亂了他的心情,也打亂了他的計劃。
現在,該怎麼辦呢?
「我知道這時機提起這件事情不太妥當,可你跟天容,訂婚都兩年了,我催了好幾次,你們就是不結婚,看吧,拖著拖著,天容她爸爸就這樣去了,這下可好,天容都三十了,不可能再等三年,她爸爸剛走……百日內,把你們的婚事辦一辦吧。」
來了,這就是寇天容提醒他的「那件事」,該來的躲不掉,正面迎戰吧。
「不要再跟我說還年輕不急這種話,再等三年,天容都幾歲了?有哪戶人家訂婚這麼久,還不把婚事辦一辦的?多少人在問你們的好事,你不能讓我沒面子,也要顧及你們家的顏面……」
守孝三年嗎?
聞人震問自己,他有辦法再忍三年嗎?答案當然是——不可以!
他轉念一想,決定順其自然。
「就照媽的意思。」聞人震點點頭。
婚禮一定要有一場就是了,那麼就辦吧,只不過,會照著他的方式來辦。
看到準女婿同意,寇太太以為自己聽錯了,畢竟自從兩年前天容和聞人震風風光光的訂婚宴結束後,有多少人期盼著他們倆的婚禮,多少人以為兩人很快就會宣佈婚期,結果一點消息都沒有,寇太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太多人問過她何時能喝到「真正」的喜酒,語氣中的暗諷嘲弄,讓她又焦慮又沒面子,但無論催了、罵了多少次,就是無法讓小倆口快快結婚。
如今,聞人震不再閃避問題,打哈哈帶過,答應要把婚事辦一辦,這讓寇太太鬆了口氣,不過才剛覺得開心,卻又想到……
「可惜,天容她爸來不及看到她披婚紗的模樣,如果再早一點,再早一點……那該有多好。」說著說著,又傷心的哭了起來。
聞人震的表情也有些沉重,他眉頭微攏,跟他來時一樣,腦中不停思索著。
慰問完准岳母,聞人震離開房間,到前廳去找未婚妻,只見她站在靈堂前,一一答謝親友,神情哀傷,但依舊堅強鎮定,看不太出來有大哭過。
反觀站在另一邊,一臉憤怒的寇姍容,眼眶卻是泛紅的,眼睛腫得像核桃。
他看看兩人,再慢慢走向他完美的未婚妻,將她拉到暗處悄聲道:「就照你媽的意思。」
寇天容突地瞪大眼,但端莊如她,當然沒有表現出其他更大的反應。
「不用擔心。」他向她保證,語氣鏗鏘自信。「我會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