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紀浩爾淡淡地對她說道,卻依然安穩地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削著蘋果。
「紀總經理,你放著公司下顧,不怕群龍無首嗎?」
「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我手底下那些人訓練了那麼久,早該分擔一些工作了。」
「那你堂堂一個總經理,跑來這裡削蘋果,不會被人笑說大材小用嗎?」季皓妍繼續嘲笑他。
「我是為我心愛的女人削蘋果,誰會笑?」他氣定神閒地回答。
「你——」
她小臉一紅,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可惡!說他一句,就被他堵回一句,而且不要臉的話,他還回得那麼理直氣壯,她簡直被他耍賴的行為氣到不行。
她以前怎麼從來沒發現他死皮賴臉的這一面呢?
果然是人心隔肚皮,所有人眼中英俊又儒雅的紀浩爾紀總經理,全都是裝出來的!
鬧到最後,她乾脆偏過頭去不再理他,也不跟他說話,逕自看著自己手裡的書。
病房裡的沉默持續延長著,只有一下、又一下的削果皮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從書沿上力偷偷瞧他。
看他戴著眼鏡,大手笨拙地抓著刀子,和滑溜的蘋果皮忙碌奮戰,她就有種說不出的幸福感。
這段時間,他幾乎天天來醫院陪她,怕她悶,還不時帶一些書本、水果、或是各種新鮮玩意兒來給她。
就算她故意不理他,他也是溫柔地對她笑,甚至自顧自地和她說話,害她常常忘了要對他擺冷臉,不知不覺地就會和他說起話來,每每等到他要走了,她才發現自己跟他聊了好多話。
最近,她甚至已經習慣在他說要離開前,自動仰起小臉讓他給她一個道別的吻
啊啊啊,她這個意志不堅定的女人,活該老是被人牽著鼻子耍!
感覺到她的視線,他抬起頭來,對她溫柔一笑。
「再等一下,蘋果很快就會削好了。」他舉了舉手中已經裸了四分之三的蘋果。
「誰在等蘋果啊!」她的眉一蹙,馬上口氣暴躁地否認。
他還是淡淡一笑,低頭繼續把蘋果搞定。
只見他細心地將水果切半,去掉果核,然後削切成片,整齊地疊進小盤子裡,再放上叉子,遞到她面前。
有一瞬間,她感到她最近已經被他無微下至的照顧,寵到連她自己都覺得快要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她懷疑,如果她張開嘴,他會不會自動自發地餵她?
看了看水果,又看看他,她終是無言地接過去,一片一片地吃下去。
他摘下眼鏡,起身去處理果皮,順便洗淨雙手。
吃了半盤後,肚子就飽了,她將盤子又塞回他手中,不肯再吃。
「還想吃些什麼嗎?」
「我想睡了。」她倒頭躺了下去,拉起被單不想理他。
紀浩爾沒說什麼,只是戴上眼鏡,拿起一邊的公文,放置在大腿上,一份一份地批閱。
她發現,他在為她削水果時,也會像批公文一樣,慎重地戴上眼鏡。思及此,她的心裡一陣激盪。
這男人……她已經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了。
她投降地歎了一口氣。
「怎麼了?」紀浩爾關心地察看她的狀況。
「你……不再勸我放棄孩子了?」她看著他,主動提起這些日子以來,他們一直迴避的話題。
「我仍然希望你會這麼做。」他搖搖頭。
「為什麼?你真的不喜歡我的孩子嗎?」她受傷地垂下眼。
「我曾經陪伴著一個女孩走向生命的盡頭,那種過程太痛了,我不認為我還有勇氣再經歷一次。」他誠實地坦白他的軟弱。
「那你可以離開這裡,眼不見為淨呀!」她對他揮揮手。
「我做不到那種灑脫。若能離開,早就離開了。」摘下眼鏡,他握住她的手,對她無奈地搖搖頭。
她咬了咬唇,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為什麼一直看我?」他的話中有些笑意,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很滿意地發現,她已經不再像前些日子一樣,憤怒地排斥他的觸碰了。
他很懷念從前柔順又甜蜜的她。她的憤怒、淚水、還有抗拒,總會讓他的心口狠狠一揪。
「浩爾,你是不是害怕死亡?」
「我只是痛恨面對心愛的人比我早走的殘忍結局。」他垂下眼眸。
「你就那麼篤定,我一定會比你早死?」她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唇。
「皓妍!」他蹙起眉,握住她的手。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太喜歡她如此直接地將「死亡」兩個字掛在嘴邊。
每次聽她提起生命與死亡,總會讓他心悸不已,恐懼也會盈滿整個心頭,沉重得教他幾乎無法呼吸。
她看著他,歎了一口氣,明白他內心的恐懼。
但越恐懼的事,就越要去克服,否則;水遠都會是個無法淡去的陰影。
雖然他曾說,逝者已矣,但以前那縷逝去的芳魂,卻還盤踞在他的心門之內,害她一直只能在他的心門外徘徊。
她不想再替他守門了,她要敲開他的心門,他不能再這樣被恐懼感綁得死死的,無法展開新的人生。
雖然她嘴上說得樂觀,但她心裡頭十分雪亮,知道勉強懷孕的風險真的很大,誰曉得她能不能挨到平安生產?
也許,這是趁她還活著的時候,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小時候,我媽媽經常抱著我哭泣。她認為我的心臟病那麼複雜難治,一定活不久,所以她一直活在隨時要面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痛之中。我爸爸也是,他也將所有的心神全都放到了我的身上,害怕時間不夠,給我的愛會太少。」她慢慢地開口說道。
紀浩爾握著她的手,一面審視著她形狀漂亮細白的手指,一面靜靜地聽著。
「沒想到,我媽媽卻因為車禍去世,比我還早離開了這個世界。」她遺憾地笑了笑。
「那個時候,最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的是我爸爸。他完全沒有想到,最先離開他的,不是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體弱女兒,而是女兒的母親。」
紀浩爾蹙著眉,思考著她的話。
「我爸爸的心裡一直很遺憾,他常常跟我說,如果知道媽媽會這麼早走,他會對媽媽更好一些,把他的愛分更多一些給媽媽。」
頓了頓,她看著他。「所以,你在怕什麼呢?你就那麼有自信,在我心臟病發以前,你完全不會發生任何意外,先一步棄我而去嗎?而且,你怎麼就不擔心你其它的親人,隨時會在下一秒中發生意外離開你呢?」
他的身子忽然重重一震,但他依舊不說話,陷入了沉思。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雖然我的心臟不好,但也不是全然不可治,只是還在等待醫學技術的突破。說不定,我最後不是因為心臟病而離開;也說不定,我會比你還長命;更說不定,我們真的可以平乎淡淡地相守一輩子,一起變成惹人嫌的老公公和老婆婆呢!你看,有太多太多的說不定了,所以何必庸人自擾,懷著恐懼過日子,對不對?」她對他淡淡地笑著。
紀浩爾動容地看著她。
「你已經為一個女人傷心了太久,應該要走出來了,不然我會很吃醋的。多關心一下你的父母、妹妹以及親朋好友吧。生離死別雖然悲傷,但你還有其它值得分享關愛的人,怎麼能捨棄他們呢?」她拍拍他有些呆愣的俊臉。
他忽然傾身覆在她身上,雙臂緊緊地摟住她。
「怎麼了?」她拍拍將臉埋進她頸邊的男人後腦。
沉默了一段時間後,她才聽見他開口說話。
「明明要面對生命嚴苛挑戰的人是你,你的信心和樂觀,為什麼會比我還多呢?」他的聲音悶悶地傳了出來。
「因為我有吃心藥,所以心臟很大顆,信心和樂觀當然也能裝得比較多啊!」她俏皮地回答他。
他埋在她頸邊,抖著肩笑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再度看向她。
她欣喜地在他晶亮的眼底,瞧見鬱積了許久的陰霾已淡化了一些些。
雖然不能一下子完全化解陳年的積痛,但她相信,他將會走出來的。
將來,就算她和寶寶怎麼了,他一定也能堅強下去,尋找下一段幸福的……
忽然間,她的眼眶覺得好酸、好熱。
「我的心一定也生病了,剛才,你的話讓我這裡……覺得好痛、好痛……」他凝望著她,緩緩撫住自己的心口。
「那怎麼辦?把我的藥分給你吃嗎?」她眨眨眼,趕緊眨掉眼眸中的水氣。
「我的心病,需要適合我的心藥來醫才有效。」他對她溫柔地笑著。
「你的心藥是什麼?」她順著他的話問,也跟著擠出輕鬆的笑容來。
「你,還有寶寶,缺一不可。」他斂起笑意,慎重地對她說道。
她一怔。
「答應我,你一定要帶著寶寶,一起努力地活下來……你要當孩子的好榜樣。」他輕輕地吻著她,溫柔又憐惜。
「……嗯。」她哽咽道,雙臂攬住他的肩頭,閉眼迎上他帶著熱情、漫天漫地鋪蓋而來的親吻。
她知道他已經改變了念頭,支持她懷孕生子的決定了。
「未來會如何,的確誰也不知道,但無論如何,我會陪著你一起度過的。」紀浩爾在親吻間歇時告訴她。
她一邊哭泣,一邊點頭,激動得緊緊摟住他。
兩人都沒注意,病房門口有個人影曾經佇足,站了一會兒,便黯然離開了。
來到醫院打算探視季皓妍的紀婉茵,在走廊上遇見了一臉落寞的嚴哲維。
「嚴醫生!」她喚道。
「紀小姐,你好。」嚴哲維有禮地打招呼。
「你怎麼了?心情好像不好。」她關心地詢問他。
「沒事。」他苦澀地笑了笑。
「不會是皓妍她的心臟……」紀婉茵緊張了一下。
「皓妍很好,她的心臟狀況目前都在穩定控制當中。」他趕緊澄清一下。
「那就好!」她鬆了一口氣。「聽說你和皓妍是青梅竹馬?」紀婉茵開門見山地問他。
「是啊。」嚴哲維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回答。
「你真是有情有義耶!竟然為了青梅竹馬,毅然選擇了從醫,而且還投入非常困難的心臟科。」
「沒、沒有啦!」嚴哲維搔搔頭。
看著他靦腆的笑容,紀婉茵忽然覺得他挺古錐的,而且還越看越順眼呢!
「……聽說最近有一部電影很好看,可是一直找不到人陪,不知道你……有沒有空陪我去看電影?」
「啊?好、好啊……」嚴哲維呆呆地點頭。
紀婉茵開心地笑了起來。
「真的可以嗎?謝謝你嘍!」她笑得極為燦爛。
嚴哲維突然覺得這個女孩挺自然可愛的,心中隱隱約約地悸動了一下……
胎兒在季皓妍的腹裡,一天一天的長大。
由於母親先天體質不佳,因此這幾個月裡,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都經常發生狀況,隨時隨地一個不對勁,就能鬧得所有人天翻地覆、提心吊膽。
幸好季仁傑和嚴哲維看顧得緊,再加上紀浩爾嚴密監督著季皓妍的生活作息,因此母子兩人每次都能有驚無險地度過。
躺在床上,摸摸隆起的小腹,季皓妍覺得現在的日子雖然甜蜜中經常有些風波驚險,說不上平靜,但她已經對一切都很滿足了。
此外,聽說嚴哲維和紀婉茵似乎看對眼了,正在交往中,一切都顯得很好啊!
唯獨不好的是,紀浩爾為了一件小事,一直在跟她鬧脾氣。
「你為什麼不把戒指收回去?」
「已經退回給你了嘛。」
「你再收回去呀!」
「不要。」
「為什麼?」
「退都退了,再拿回來沒意思啊!」
「你就再收回去會怎樣? 」
「我就是不要嘛!」
拿著戒指,紀浩爾有些生氣地瞪著死不肯收下的季皓妍。
他們之間的誤會都已經解開,心結也化開了,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就是不肯重新接受他的求婚戒指?
每天又每天,他們兩人就這麼拿著戒指推來推去,無意義的對話也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循環著,循環得他都煩了。
「……難道你不肯嫁給我?」他問。
他十分懷疑她已經不想嫁他了,所以才會對他實行拖延戰術,想要把他的求婚拖到孩子生下來為止。
「很想嫁啊,但現在不適合啦!娶了我之後,要是有個萬一,會壞了你日後結婚的機會。二手的新郎會貶值的,你知不知道?」她瞪著他,用眼神罵他不知好歹。
「你在胡說什麼?是你說的,我們說不定會一起變成惹人嫌的老公公、老婆婆,既然如此,你現在又是在盤算什麼?」他有些生氣,覺得被她要了。
「我是從現實面來考慮的嘛!」她嘟著唇說。
「怕我變成二手新郎,難道你就不怕我比你先死,你變成二手新娘啊?」
「我?所以我不打算嫁人啊,這樣就沒有一手、二手的問題啦!」她笑嘻嘻地說。
「你……」可惡,他真會被她給氣死!
「好,你不嫁,那孩子呢?你要孩子生下來沒名沒分,變成私生子嗎?」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質問她。
「喂,紀浩爾,我先聲明喔,孩子你不准帶走,一定要留給我爸爸,讓他老了以後可以有個陪伴解悶的依靠!」一扯到孩子,她差點跳起來警告他。
「你!還說我太過恐懼,現在卻東推西拖的,遲遲不肯嫁給我,是誰膽小了?」紀浩爾忿忿地怒嗤一聲。
「浩爾,別這樣,等我生完孩子,出了院再說啦!」她拉拉他的手。
他轉過頭去不理她,被她莫名其妙的堅持氣壞了。
她咬咬唇,無奈地暗自歎氣。
突然,一道纖細活潑的人影奔了進來,打破兩人尷尬僵持的氣氛。
「皓妍,我借到一部超催淚、超感人的日本電影耶!」紀婉茵得意地揚了揚手中的光盤片。
「真的嗎?我最近無聊得要命,好想看看可以解放情緒的電影呢!」季皓妍揚起唇角。
「聽說是部勵志片,鼓勵了很多因為病痛而喪失生存意志與目標的人喔!」
「你覺得我需要嗎?」季皓妍好笑地指了指自己。
「嗯,是沒需要。」紀婉茵笑著說。「不過就當作好片大家看嘛!」
「說的也是,反正我悶到發慌,看看也好。」季皓妍點點頭。
「哥,你要不要一起看?」紀婉茵轉頭問了一下突然起身的紀浩爾。
「你們看吧,我有事,要回去公司一趟。」紀浩爾面無表情地將公文、文件整理好,放進公文包中,然後穿上西裝外套。
「不再陪一陪皓妍嗎?」
「我陪著,會讓她悶到發慌,不如換你陪陪她吧。」他有意無意地掃了一下季皓妍,眼中仍然有一些餘怒。
「我又不是這個意思……」季皓妍低下頭去,無辜又委屈地縮了縮肩膀。
紀浩爾離開前,將手中的戒指放到她床頭的桌几上。「戒指放在這裡,你要就收好,不想要的話,隨便送誰都可以,我沒意見。」
說完話,他拎著公文包離開了。
季皓妍咬唇看著戒指,等紀浩爾走了之後,她馬上伸手拿起戒指,珍愛地放在心口上。
一抬眼,就看到紀婉茵笑瞇瞇地看著她。
「幹麼笑成這樣?」季皓妍掩飾地輕咳一聲。
「你明明就很在意哥哥送你的戒指,幹麼一直推著不要?」紀婉茵取笑她。
「我只是拿來檢查一下有沒有磨損而已!就算要送人,也不能太隨便啊!」她馬上否認。
「是嗎?隨便你說吧。總之,想要就收好,這戒指可是哥哥的心意。」紀婉茵聳聳肩,擺明了不信她的話。
「……嗯。」季皓妍看著戒指,低低地應了一聲,卻一直遲遲沒有將戒指戴到手指上。
「這是當時哥哥拉著我陪他去買的,他在店裡選了好久,最後才慎重地選了這個戒指。他看到這枚戒指的時候,還告訴店員說,這戒指最適合他要求婚的那個女孩喔!」紀婉茵一邊打開電視、安裝光盤片,一邊偷瞄季皓妍的反應。
握著戒指,聽了紀婉茵的話,季皓妍突然覺得喉頭彷彿被一個硬塊給梗住似的,眼眶鼻腔又酸又熱。
戒指的重量,在她手裡變得好沉、好沉。
紀浩爾的這份情意,是她目前無法負擔的重量……
紀婉茵期待地瞧著她感動的模樣,希望她能戴上這枚戒指,重新接受哥哥對她的求婚。
誰知道,季皓妍偷偷抹了抹淚後,竟然拉開了抽屜,將戒指輕輕地放了進去。
紀婉茵失望地歎了口氣,也感到有些洩氣。
這個季皓妍和哥哥兩人之間,到底是在磨什麼啊?
季皓妍轉回頭來,看到紀婉茵愣愣地站著,便開口催促她。
「光盤放進機器了嗎?趕快放片子啊!」
「喔,好。」
紀婉茵按下開關,回頭到床邊的椅子坐下,和季皓妍一起全神貫注地觀賞起這部據說超級催淚的勵志好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