儷城縣的繁華已無須多雲,四通八達的市集更是展現出龍呈皇朝太平生活的面貌來。
單壁帶著低頭、埋臉,邊走邊打顫的花帖走進市集裡,街上、店舖人聲鼎沸,好不熱鬧,也因此,一大群路人也瞧見了這麼奇怪又恐怖的組合——
單壁少爺居然拉著一位不斷發抖的「泥土人」在街上走著!
「喲∼∼那是什麼鬼東西呀?」行人們指指點點且不敢置信,「泥土人」露出的半顆頭顱上,濕漉漉的黑髮全糾結成一團了。上身雖有蓑衣罩住,但因為「泥土人」拚命把蓑衣拉高遮臉,因此裡頭又破又爛的衣衫顯露了出來。再加上沾著爛泥的褲管,黑乎乎的草鞋也淨是泥巴……嘖,說有多狼狽,就多狼狽!
「這坨髒兮兮的怪物是誰啊?還把臉給遮起來呢!」
「哇,這是『泥土人』嗎?單家公子拉著髒兮兮的『泥土人』要做什麼?怎麼會有人髒成這副德行?也難怪要遮臉蓋頭的!」百姓皆目瞪口呆。那人一定在泥坑裡打滾過,倒是單家少爺怎麼會紆尊降貴地扶著個「泥土人」呢?
幸好有他扶著,否則花帖一定腿軟地跌坐在路上。
旁人的指指點點全鑽進她的耳朵裡,臉蛋更是不敢露出來了。單壁硬拉著她返回城內究竟想做什麼?她摸不著頭緒。
「單公子,需不需要幫忙?此人是誰?竟勞煩您牽他走路?不如由我效勞吧?」一位好奇的百姓趨近詢問,試圖打探「泥土人」的身份。
「讓開!」單壁趕人了。
嚇!彈開!「好,我讓!對不住,我逾越了!」
「哈啾!」花帖打了個噴嚏。
「咦?」數十道眼神全往蓑衣裡的腦袋瓜子瞧,好奇心唆使他們一探究竟。
「走。」單壁拉著她迅速前行。
花帖吸著鼻子,將腦袋縮得更低,步伐也加快了。「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她悄聲問。
「到了。」
「到了?」她小心翼翼地探前,一塊黑底金字的「元奎酒樓」招牌閃亮亮地出現。「『元奎酒樓』?它不就是青山省境內最昂貴,非富者跨不進門檻的豪華客棧嗎?」
「單公子大駕光臨了!」酒樓內張掌櫃的迎客聲讓花帖停止自喃。張掌櫃遠遠地就瞧見了單壁走來,連忙上前要迎客。
「來人呀,快來侍候單公子!貴客到!」張掌櫃笑咪咪地歡迎著。「單壁少爺大駕光臨,請進請進!」單壁可是酒樓的頂級主顧,他向來侍候得很小心的!頭一撇,張掌櫃突然愣住。
「給我『花色房』。「單壁不囉唆,直接要了他習慣居住的房間。
「是!呃……等等,這位『泥土人』……呃,不,這位是……」張掌櫃張大嘴,此時才發現單壁身畔竟有個「泥土人」。「泥土人」也要進酒樓嗎?
「愣著做啥?還不領路!」單壁催促道。
「這個嘛……」張掌櫃打量著「泥土人」,一臉為難。讓「泥土人」進酒樓可是破天荒第一回,他唯恐會貶抑了酒樓高貴雅致的風情。
「這不走!」單壁臉一沉。
張掌櫃一震,想到單家若真成為「仁義王」,他的怠慢可就成了罪行了。「是,小的立刻帶路!這位『泥土人』……喔,不,這位小公子也一塊兒來吧!」他分不清楚掩去面目且一身髒污的「泥土人」是男還是女,只好暫稱為小公子了。
頭低低且被蓑衣蓋頭的花帖不敢吭氣,安靜地跟隨他們踏上木梯,走到二樓,推開精雕細刻的木門。
「『花色房』到。請進!」掌櫃慇勤地侍候著。
花帖一進房就先往角落邊躲,再覷看清馨別緻的「花色房」。紅紅的燈簿,一到夜裡點燃燭火必定會溫暖動人。圓桌長凳全是用高貴木頭所做,紅木傢俱亦是高雅大氣,上方木樑還有艷色彩繪,整間房呈現出富貴又脫俗的美感來。
單壁的聲音又響起,他道:「先送上熱茶,準備洗澡水,晚膳送上招牌菜。」
「是,小的立刻去準備!」張掌櫃轉身。
「等一下。」他忽喚道。
「單少爺還有什麼吩咐?」
「再替我找一套新的衣衫來。」
「好的!」張掌櫃領命要走,卻又停步,覺得還是得問清楚點。「單少爺,小的該找男裝還是女裝呢?」這位「泥土人」的面容看不清楚,衣衫外又用蓑衣罩住,理論上會跟單少爺走在一塊兒的該是男子,可是此人嬌小的身形又像極女子……
最重要的是,單家女婢私逃之事鬧得滿城風雨,此時此刻他突然帶了個身形似女子之人出現,會不會是……
掌櫃的眼珠子瞥向縮在櫃子後方的「泥土人」。
「女裝。」單壁倏道。
「呃!」掌櫃倒抽一口氣。真是女子!
花帖也驚慌地往角落縮。他怎麼把她的性別給曝露出來了!
掌櫃吞了吞口水後再問:「『泥土人』是個姑娘,那她該不會就是——」
「你話真多!」單壁冷聲道。
「呃!小的失言,小的多嘴!小的自個兒掌嘴,掌嘴!」啪啪啪,他自摑幾下,不敢再探問內情。
單壁並無意隱瞞花帖的身份,更知曉酒樓外早已因他突兀的舉動而吵鬧下休。他相信他拉著謎樣人物入城之事很快就會傳進太爺耳裡,他會透露訊息便是要瞭解太爺的殺人計劃是虛晃一招,還是真要痛下殺手?他得先摸清楚太爺的下一步舉動。
「還杵在那兒做啥?還不去拿乾淨女裝並準備沐浴用具!」單壁喝令道。
「小的立刻去準備,立刻去辦!」張掌櫃立刻工作去。
門扉關上後,花帖才敢從角落邊走出來,問他道:
「你抓我進『元奎酒樓』,又跟掌櫃承認我是女子,究竟是為了什麼?」殺她並不需要這麼麻煩。
「沒想做什麼。」他坐進椅子裡,敷衍地答道。
「這裡是酒樓,你我孤男寡女同赴酒樓,同處一室,你竟還命令掌櫃將沐浴用具、衣物送進房來,這樣妥當嗎?」
「沒啥妥不妥當的。」
「你不怕蜚短流長?」
他笑。「我和你的流言蜚語早就傳遍天下了,又豈會在乎多上一樁?況且,那些蜚短流長還是出自本少爺的口,你忘了是我公告周知的?」
她啞口。對喔,他與她之間的不堪傳聞就是出自他的口。「看來我這輩子都無法扭轉你的決定了,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都無法改變,而我也只能默默地承受——哈啾!」
他一怔,望著她略顯蒼白的臉,道;「我應該要讓掌櫃把大夫也請過來的。」
「不必。」弄成這樣都是他造成的,何必假意關懷她?
單壁走向她。
「做什麼?」她腦子瞬間一片空白。「你決定要殺死我了?」
他停步,幽幽道:「你總是把我想得很殘忍。」
「你是殘忍啊!原以為你有慈悲心,也以為激發你的慈悲心後會放我一條生路,哪知我的央求卻是印證出你的冷酷無情!」
叩叩!敲門聲傳來,打斷她的諷言。
張掌櫃在門外喊道:「單少爺,澡盆、熱水、熱茶都準備好了!」
「送進來吧。」他回。
花帖咚咚咚地又躲進角落的位置。
張掌櫃推開門,指揮工人將澡盆拾進房內,倒進熱水,將再衣衫放置在櫃子上,熱茶也倒好。
「行了,出去。」單壁揮了揮手。
「是。」工人們退開去,張掌櫃卻還是杵在原地。
單壁望著他,「你還有事?」
「她……那位姑娘,她……她是千金閨秀吧?要不要小的去叫女婢來幫小姐沐浴?」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一來是想探探她究竟是誰?二來讓女婢服侍小姐也較為妥當,他記得單壁尚未娶妻呀!
「不用,我自己來。」單壁直接回道。
「嗄?!」掌櫃、花帖都倒抽一口涼氣。
「還不快出去!」他不悅了。
「喔,小的走,小的立刻就走!不妨礙兩位了,小的立刻離開!」拔腳疾離。
花帖閉了閉眼,乏力地靠住牆。這回他是真真切切地把她的人生給毀掉了。男女共處一室,他還要「幫」她沐浴,她再沒有未來可言了。
單壁側首看她,道:「可以沐浴了,快點梳洗乾淨,否則受了寒會生病的。」
她仍是無力地靠著牆。
單壁把椅子放在澡盆邊,坐下,證明決心。「為了應付可能發生的危險,我不會走。」
「你真的要盯著我沐浴?」她喃著。
「為預防你病情加重,萬一昏倒在澡盆裡可就糟了。」
「你不是好心人呀!」她不信他的關懷,直覺認定他另有企圖。
單壁回下眼,頓了下,再道:「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會害怕沐浴時有人在身邊看著嗎?」不走,是要護守她的安全。如果在他離開時刻有麻煩降臨,那可是會措手不及的。
他正在等待祖父的行動,他的殺意究竟是真還是欺騙?
「對,我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你看我沐浴嗎?」一句話激起她的怒焰,她賭氣地跨進澡盆裡。「我——」
砰!一根鐵棍突然破窗而入,才踏進澡盆的花帖嚇了一跳!
「小心!」電光石火問,單壁推倒澡盆。
「啊!」花帖驚呼,人倒下,單壁在她撞地前接住她的身子,然後在地上翻滾了一圈。
破窗聲驚動了酒樓內的住客、跑堂小二以及掌櫃,大夥兒紛紛跑出來一探究竟。
「出了什麼事?」
「『花色房』裡在翻箱倒櫃耶!」乒乒乓乓的,難不成有賊?
「你是誰?」「花色房」裡傳出女子的驚呼聲。
「殺你的人!」持棍的蒙面客抓起地上的棍子,朝花帖腦門敲過去。
「你要殺我?」
「你還真來了。」單壁一手護住花帖,一手試圖搶奪刺客手中的鐵棍。太爺玩真的,他當真要取花帖性命!
花帖整個身子貼在單壁懷裡,被他護著。雖然面臨危機,但他熱熱的體溫讓她開始失了神。
「你奉命對她動手?」單壁對刺客喝道,亦是對祖父宣洩不滿。祖父先是把她弄進府裡,不問他的意思就將她強塞進「翔雲院」,現在發現她不受控制,就要取她的性命!
「納命來!喝!」刺客執棍繼續攻擊花帖。單壁摟著花帖左跳右閃,一次又一次地閃過蒙面刺客的攻擊。
花帖只覺得身子被拉來晃去、轉來轉去的,心跳愈來愈快速,且摟住她的手臂也愈來愈強硬,那是一股不容有人傷害她的氣魄!
「不走休怪我無情!」單壁一記迴旋踢,往刺客身上招呼而去。
「花帖該死!」刺客執意要棍打她,只是三打四敲就是擊不中花帖。
「你才該死!」單壁憤怒地一踢。他的身手可是至交好友,亦是江湖神人所傳授,除非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否則難動他寒毛。
「啊!」刺客被踢倒。
「還不滾!」單壁要他離開,這事等他返回「單家堡」再行處理。
「我奉命——」砰!棍子彈出,飛撞上了梁木。
「啊啊啊……」驚叫聲起,酒樓內的房客已全都衝到「花色房」前一探究竟。「殺人了,有人在殺人。」
「糟!」蒙面黑衣人見行刺失敗,且週遭還圍聚著一群人,只好決定撤走。
砰!蒙面黑衣人從另一個窗口飛竄出去。
「跑掉了,蒙面人跑掉了!要不要追?」掌櫃的把酒樓的保鏢找上樓,只是刺客已破窗而出。
「不必追了。」單壁阻止,後續之事他得親自處理。
「是誰要殺人啊?」議論四起。
呼呼呼……花帖喘氣再喘氣。「是誰?是誰要殺我?」她細碎地問。
他看著她,敷衍地回道:「沒事就好。」
「蒙面人真是來殺我的嗎?」花帖頭一昏,一個不穩,往後栽倒。
他的手緊勾住她的腰身,穩住她的身子,回道:「放心,不管誰來殺你,你都死不了的,有我在!」
轟!心弦強烈震動,他這話……像在許諾似的。
花帖傻了,合上眼睛,但纖腰傳來的溫熱氣息讓她確定她仍被他摟著、護衛著,他的許諾是真實的……
「我原本就不怕死,死了也無所謂,我不怕被殺死,我只怕、只怕……」怕他的守護呀!
他怎麼會守護她?
一個毀滅她的男人卻對她施予援手。方纔的禦敵在在顯示出他守護她的堅決,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守護。
「你怕什麼?說。」他蹙眉問。太爺真把她嚇壞了。
「我怕、我怕……」花帖氣息不穩,一會兒擔憂、一會兒害怕、一會兒感動,各種林林總總的極端情緒讓她方寸大亂。
「哇!『泥土人』是女的耶!」突然有人大叫,她終於露臉了。
「糟糕!」花帖一驚!下意識地要藏到單壁背後去。
「她是花帖,她就是那個花帖!」
來不及躲了!
「果然是花帖!」張掌櫃挑眉,他先前的懷疑是正確的。只是主子與奴婢之間流蕩的氣息會不會太……曖昧了點?
疑問聲又道:「剛才那名蒙面刺客該不會是『單家堡』派來殺花帖的吧?」
「有可能!」有人立即附和。
「不對,單壁少爺在此,怎麼會是『單家堡』派人來殺花帖的?這不合邏輯!」
「可是唯一跟花帖有仇的就是『單家堡』了,花帖讓『單家堡』清譽全失,單家要殺她滅口,理由充足!」
「言之有理!」
酒樓裡的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著,然而事主兒花帖卻慌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單壁望著嫣紅的臉蛋,手臂仍然緊緊環住她的腰身。即便她身子狼狽不堪、濕漉骯髒,卻還是充滿著誘惑的力量,也能輕易地擾動著他的心弦,讓他緊抓不放。
原來,他喜歡她。因為喜歡,才願意包容她所有的一切,也才會用盡一切手段要把她留在身邊。
並且就在花帖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他總算確定了自己是多麼的在乎她。
短暫的沉默讓花帖得以慢慢地拉出一絲理智來,視線移至他的手臂,他依舊緊緊地抱著她,彷彿擔心害怕失去她似地緊緊摟抱住她。
「我怕什麼?我不怕死的。但有一事比死還可怕,就是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你這回為什麼要護著我?為什麼?為什麼?我想知道。」她終於問出疑問。
單壁未答,沉默著,迎視著她良久、良久。
「為什麼?」她豎起耳朵,完全無視數十對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瞧著他倆。
單壁微張口,慢慢地回道:「因為愛……」
鏗鏘鏗鏘鏗鏘鏗鏘,。鑼鼓喧天聲忽然傳進酒樓內。
「你說什麼?」花帖好像聽見了什麼,但又沒聽清楚,濛濛渺渺的飄浮感讓她神智混沌,耳畔全是嗡嗡聲。
鏗鏘鏗鏘鏗鏘鏗鏘∼∼酒樓外敲鑼打鼓聲漸漸靠近,異常的熱鬧聲讓圍聚在「花色房」的客人轉移了注意力。
「外面在吵什麼啊?鑼鼓喧天,還有吼叫聲耶!」
「喜報、喜報……有人在喊喜報!」耳尖者道。
「什麼喜報?」
「說是……『單家堡』有喜了!」
有喜?「單家有什麼喜?單家有什麼喜事?」酒樓客人開始往東角邊走去,想憑欄探個究竟。
「喜報,喜報啊!『單家堡』單壁少爺將子下月一日迎娶花帖姑娘為妻!喜報呀,單家有喜了!眾鄉親聽著哪,單壁少爺要娶妻了,娶花帖為正妻哪!」報喜聲與鑼鼓聲從「元奎酒樓」旁傳過,一行十八人的陣仗頗大,到處傳散著報喜聲。
「元奎酒樓」內的客人皆面面相覷,對這轉變難以承受。
「單壁少爺要娶花帖?怎麼會這樣?方才酒樓內殺氣沖天,就是要殺花帖的,但轉個眼又聽到單壁要迎娶花帖的喜報?!」錯愕的情緒讓眾人慷慨激昂地開始討弘姍。
「我有沒有聽錯?單壁要娶妻了,娶的還是花帖?剛剛不是要殺她嗎?」大傢伙兒議論紛紛。
「難不成大家通通弄錯了,單家根本沒有要殺她,那名刺客跟單家無關,所以單壁少爺才會傾盡全力保護花帖,因為他所保護的奴婢正是他想娶的妻!」
「太令人震驚了!娶奴為妻?!堂堂單家少爺要娶奴為妻?!」
「下月一日迎親啊!」響徹雲霄的喜報聲雖然離「元奎酒樓」愈來愈遠,卻轉而傳遍整座儷城,並且不斷對外擴散。
花帖聽見了,她清楚聽見了所謂的喜報。
「娶奴為妻?娶我為妻?我耳背了嗎?」她不敢置信地喃著。一刻前才感受到他的守護,一刻後又聽聞他要娶她的消息!雙重震撼襲心,她快承受不住了。
她的世界一片混亂。
「我尚不清楚發生何事。」單壁同樣也弄不懂這忽來的轉變所為何來。太爺一會兒要殺他,一會兒又向外宣告他要娶她,葫蘆裡到底在賣什麼藥?這一切仍然得在返家後再問。
「你也不清楚?怎麼可能?我不信!」她抖著,不斷地抖著,已弄不清楚是畏寒還是恐懼過度,身子骨抖到彷彿要散開般。
「我不知道,不過返回『單家堡』後就能弄明白了。」他低聲道,她的抖顫讓他把她抱得更緊。
「返回『單家堡』?你要帶我返回『單家堡』?」
「當然。」
「可是……」她躊躇,突然覺得腦子愈來愈沉重。
「我們立刻回去。」
「可是我……我……」眼皮忽地一垂,力氣一失,頓覺前方一片黑。她倏地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