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會是誰把他留下的?」
藏獒看了一眼正熟練地點汽燈的「溫樂源」:「還能有別人嗎?」
他說的沒錯,正常人基本上都會這麼推理。連五雷神運都會的人——呃,狗?要麼是別的什麼東西?要留下一個人的命還不簡單嗎?
「應該不會吧……」溫樂灃低聲說,「藏傳佛教教義不是說,人的形體隨時可能消亡,但靈魂永存嗎?應該不會有攪亂生死的法術吧?」
「他會五雷神運,就說明他只會藏傳秘術嗎?笨蛋!」
「可是我覺得他既然會那個,就應該是遵從教義……」
「你們不進來嗎?」司機一手搭在門上,低頭對堵在門口的一人一狗說,「我得關門了,否則蟲子看到亮光都會飛進來。」
「……」直接說他們太擋道不行嗎?
幾位「非人類」的客人根本沒有餓的問題,溫樂灃和藏獒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司機準備了點麵條和火腿,溫樂灃吃了一碗覺得不夠,正想再吃的時候,發現身邊的藏獒正用發綠的眼睛看著他,立刻放棄了。畢竟那麼大噸位,也挺消耗卡路里的……
藏獒把幾斤煮好的乾麵條統統吃了精光,火腿當然也沒剩下,連包裝紙都舔乾淨了。
司機把鍋子碗筷隨便收一收,丟到一邊,然後露出一個很誠懇的表情說:「我家小藏給你們添麻煩了,它失去記憶……」
「見鬼的失去記憶!」吃飽的藏獒更有力氣吼了,「不要給我裝不知道!你的狗搶了我的身體!我們來這兒就是要拿回我身體的!」
「溫樂源」看著那堆亂七八糟的碗筷皺了皺眉,從水缸裡舀出一點水來開始洗碗。
溫樂灃目瞪口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兄長」——不管裡面是不是他本人——自覺洗碗……簡直是太可怕了!
司機微微笑了:「你的身體?在哪裡?」
「還裝!那不是嗎!」狗爪子一指。
「這樣啊。欸,」司機對「溫樂源」說,「把他的『衣服』還給他吧。」
「不還。」對方回答得乾脆俐落。
「看我不咬死你——」藏獒大怒,拚命往前衝。
溫樂灃死命抱住他的脖子:「不要啊!那是你的身體!要咬的話死的是你!」
司機輕鬆地一攤手:「看吧,和我沒關係。」
藏獒氣得發抖,卻只能對天長嘯:「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司機眼神移開了一下,那表情似笑非笑:「不要這麼凶,小藏可是很淑女的。」
他的話彷彿一個晴天霹靂,打得藏獒一陣頭暈:「你說……你說什麼……」
「小藏是女的。」
藏獒張著嘴,許久許久……
實在不忍心他這樣,溫樂灃悄悄在他耳邊道:「哥……其實我早上就發現了……怕打擊到……沒告訴你……」
藏獒「砰」一聲,僵直地倒在地上。
女妖精:「你哥哥死了?」
馮小姐:「我沒見他鬼魂出來。」
宋昕:「溫大哥哥受了很大打擊?」
宋先生:「反正打擊不小。」
一個該死而未死的人,一個用五雷神運跑到別處搶了別人身體的母狗,住在這片荒涼的戈壁灘上,似乎從過去就這樣住著,以後也要這樣一直住下去。
他們到底有什麼目的?
他們想把搶來的身體怎麼樣?
完全無解。
***
藏獒稍微動了動身體,發現溫樂灃抱得太緊,讓他一動也不能動,不由無語問蒼天。
這傢伙,夏天把他趕得遠遠的,現在初春了,發現他的毛夠保暖就死抱住,連睡覺也不撒手……未免也太勢利眼了。
女妖精他們不知道哪裡去了,反正他們不睡覺對也沒什麼害處,大概玩去了吧……
那個司機……
他看了一眼和「溫樂源」一起睡在房間角落裡的司機,也同樣把「溫樂源」抱得很緊,看來是很習慣狗毛褥子的。
那傢伙,到底是好是壞啊?
知道他們在戈壁灘裡,就專門開了幾個小時的車去把他們接回來;有食物,就隨便他們吃;只有一張床,就讓給他們睡。但是……一說起還身體的事,就耍無賴、裝酷、推托責任,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那個「溫樂源」,以這個身體來說,應該只是一條普通的藏獒罷了,但是他——對了,應該是「她」——為什麼會五雷神運?
看她和司機情同兄妹的樣子……不……看她洗碗的樣子,又是情同母子……再加上早就該死掉的司機,又有什麼關係?更奇怪的是,為什麼要到那麼遠的地方搶身體?
那麼遠的地方?藏獒心裡一驚。
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這裡到底是多遠的地方!因為他們只是利用了女妖精的能力,隨著五雷神運的神跡來的!
比如要過河,就要找有橋的地方,但他們若是跟著五雷神運的軌跡的話,卻不知道自己過了橋,他們只管跟著軌跡就沒有問題,所以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經過了哪些地方。
他們真的是在「很遠的地方」嗎?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時,「溫樂源」忽然動了一下,一隻手在司機的頭上輕輕一拍,然後坐了起來。司機的頭上浮現出一道薄薄的光圈,他咕噥一聲,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了。
好像早就知道藏獒在看著自己,「溫樂源」給他做了個「跟我來」的動作,便走出門去。
藏獒費盡力氣才小心地從溫樂灃手裡把自己掙出來,雖然最後還是拽下了一撮毛……他含著眼淚出了門,暗暗打定主意,萬一那傢伙只是叫他出去玩,就咬死她!
月亮已然偏斜,「溫樂源」站在微弱的星光中,閉著眼睛,仰著臉,溫和的表情,就彷彿正在懷念什麼。
「到底有什麼事?」
「溫樂源」睜開眼睛,看著他,臉上毫無表情:「怎麼樣,這身體還習慣嗎?」
藏獒冷哼:「習慣?你試試看!明明原本是用兩條腿走路,某天卻發現自己胖得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怎麼可能習慣!」
「是嗎?」「溫樂源」的語調淡淡的,依然毫無表情,「可是我覺得兩隻腳才不方便,在樓梯上差點摔死我。」
藏獒無言,原來這才是「連滾帶爬地跑下樓」的原因……他還以為那傢伙是怕了。
「既然這樣就不要搶別人的身體,把它還給我!」
「溫樂源」看看他,居然露出了異常憐憫的表情。
「……你那表情是什麼意思!」
「溫樂源」微微嗤笑,表情卻依然木僵:「五雷神運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我每次都必須用很大的代價才能成功,你覺得我會那麼簡單就還給你嗎?」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沒那麼簡單!
藏獒氣得一口牙咬得格格響。
「那你把我弄出來幹什麼!沒事我睡覺去了!」等我休息過來,看我怎麼整你!他想。
「溫樂源」歪了一下頭,那模樣就好像在看自己剛逮住的耗子:「沒事?怎麼可能沒事?當然是有事的……」
藏獒忽然感覺到了異樣。
就在之前,他們剛來的時候,在這片戈壁上的氣息是完全純粹且純淨的,也正因為如此,女妖精才會那麼喜歡。可是現在不對,原本純淨的氣息不見了,不知何時起,戈壁灘的氣息,已經變得異常沉重而污濁,但這改變實在太慢,所以他是慢慢習慣的,竟沒有發現!
「看來你已經發現,那就沒必要藏了。」「溫樂源」說,右手向上一拂,藏獒身邊的土地,就彷彿開水一樣沸騰起來。
藏獒猝然後退,卻躲不過沸騰的距離,不管他退到哪裡,都有比剛才更激烈的沸土等著他。
「樂……樂灃!樂灃!」藏獒衝著門內狂吠,「樂灃!快醒醒!快跑啊!樂灃!你聽到沒有!樂灃!」
沸土如同大浪一般上下波動,藏獒在土中拚命掙扎,眼看就要沒頂。
在最危急的時刻,藏獒突地一躍,竟從砂土中高高飛起,撲向「溫樂源」。
「我倒是忘了你有特異功能的……」「溫樂源」喃喃自語,微一閃身,藏獒從他肩頭擦過,隨著「嗤啦」一聲,幾道血跡噴了出來。
「溫樂源」根本就不在意這一點小傷,反手一揮,身後的大地如巨浪般滔天而起,向剛剛落地的藏獒劈頭砸下。藏獒無奈中想再次起跳,哪想土中卻驀地伸出幾隻手,拉住他的四爪,將他狠狠拽向地下!
在即將沒頂的前一刻,他低頭看向下方。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小孩,露出蒼白的手和呆滯而毫無表情的臉,剩下的一個……僅僅以頭髮纏住了他,死命向下拽。
藏獒憤怒地仰天長嘯:「你這個妖怪竟敢利用我的朋友!你給我記住!只要我不死——」
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要——殺了你!
就像出現的時候一樣,沸土的巨浪突兀地出現,又突兀地消失,戈壁上依然是那麼靜,只有月光和暗夜的籠罩,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溫樂源」看了一眼埋葬藏獒的土地,喉嚨裡「呵」了一聲,似乎是在笑,但「她」原本不是會笑的生物,所以他人也無法從這一聲中分辨出什麼來。然後她轉了個身,走回那個孤單地佇立在戈壁灘上的小屋。
***
當溫樂灃醒來的時候,覺得非常疲勞,身體很重,重得就好像有幾千斤的東西壓在身上似的,他只要稍微一動,就會感到肌肉嚴重的酸痛。
難道我昨天晚上去給人搬房子了麼?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想。
努力地想撐起身體,卻怎麼也撐不起來,好不容易剛起來一點,又挫敗地倒了回去。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哥……我今天起不來……哥?」
他睜開眼睛,看到簡陋的泥灰屋頂,這才想起自己沒有在公寓裡。
但是……他記得昨晚藏獒是和自己睡在一起的。
有人走到他的床邊,他努力轉了一下眼珠,視線裡躍入司機笑得很沒心機的臉。
「你好……我哥呢?」
「他在外面,」司機指了一下外面,「好像頭一次見到戈壁灘,興奮得不行。」
「是嗎?」
很累……累得不想動,不只是身體不想動,連腦子也是。
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被忽略了……是什麼事呢?公寓裡嗎?老太太應該回來了吧……那是什麼事呢?對了,昨晚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好像做了很多夢,卻醒不過來……怎麼會睡得那麼死呢?
不!他在不熟悉的地方,從來沒有睡得這麼死過!他不可能在這種地方睡得那麼死!
他猛地睜開眼睛,伸手向觸手可及的司機迅速抓去,但那只是他自己的錯覺而已,不要說他這一抓有沒有他想像中的速度,甚至連是不是能造成傷害都有問題。
所以他那隻手被司機輕輕扣住,又放回枕邊。
「你別緊張,」依然是那種好像毫無心機的微笑,「很快就完,不會有什麼大的傷害。」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我哥呢?他到哪兒去了!還有……馮小姐他們呢?你們到底把他們怎麼了?」他覺得自己已經用了最大的力氣,但事實上他的聲音卻小得像蚊子在哼哼,那個司機也是把頭低得很低才好不容易聽清。
「他們啊,我不知道。」司機做了個一無所知的手勢,「是小藏處理的。不過你放心,你哥哥的身體我們一定看好,不會讓他出一點問題。」
「我不是說——」
司機起身離開,留下溫樂灃一個人躺在床上恨得咬牙切齒。
他說很快就完……什麼很快就完?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
坐上汽車的駕駛座,司機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好像一直就坐在那裡,一動都沒有動過的「溫樂源」。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啊,小藏阿姨。」他微笑著說。
「溫樂源」沒有笑,他忽然伸出一隻手放在方向盤上,阻止了司機的動作。
「怎麼了?」
「你今天能不能不去?」
「怎麼能不去?」司機露出一個誇張的笑容,「你也知道我的工作,我不去,萬一它們真的有什麼問題怎麼辦?」
「可是你去了又怎麼樣?」
司機看向她,表情非常詫異:「你在說什麼?難道我就這麼沒用嗎?不要老是這樣動不動就露出很憐憫的表情嘛……雖然我看起來一副很沒用的樣子,但畢竟也是個男人,可以保護你的!」
「溫樂源」挫敗地收回了手:「保護我……哪次不是我保護你的?你的槍法除了一塌糊塗之外,我根本想不出還有其他的形容詞!」
司機大笑,發動了汽車:「小藏阿姨,我真的是低估了你啊,想不到你居然還會用成語!」
「你都忘了……我是和你一起學習的……」
「我以為你那時候都是在玩。」
「不知道那時候,被老師罵還不如我認真聽講的是誰?」
「咦?是我嗎?哈哈哈哈……」
「……」
一直沒有得到「溫樂源」的回應,司機停住了笑聲:「小藏阿姨?你生氣了?」
「溫樂源」搖了搖頭:「……我只是在想,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不要再讓家人為你操心。」
司機不高興地在方向盤上摸摸索索:「我現在不是把自己照顧得滿好,不用你們老像對小孩一樣追在我屁股後面嘮叨!」
「我也不想嘮叨你,」「溫樂源」生氣地說,「可你怎麼就這麼任性,總不愛聽人說的,這種破戈壁灘有什麼好的,你怎麼就認準這裡不走了?」
「我這叫自我流放,那個王洛賓不就在這種地方待了那麼久,到現在還被人唱……」
「因為他是王洛賓!」「溫樂源」一巴掌呼煽在司機頭上,把司機煽得淚眼汪汪的,「你算是什麼東西!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能幹什麼?除了抓點偷獵者你還有什麼用處?」
「我還是有用的……」
「你有個屁用!」又是一巴掌呼煽扇在頭上。
司機快哭出來了:「小藏阿姨你說話不算話!上次都說得好好的,打我的時候不打腦袋!」
「不打腦袋,你這個榆木疙瘩記得住嗎?」
「小藏阿姨……」司機小心地看著「小藏阿姨」的臉色,諂媚地摸摸「她」的胳膊,「我知道小藏阿姨最喜歡我,所以願意跟我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可是……小藏阿姨也知道吧,我是真的喜歡這裡。你看。」
順著他的手指,那是美得令人屏息的戈壁晨曦。
紅色的,是清晨的朝陽。
灰色的,是腳下的大地。
透明的,是拂過身體的風。
灰色的蝮蛇神采奕奕地爬過,留下彎彎曲曲的痕跡。
綠色的蜥蜴一動不動地站立著,警惕地觀察著周圍。
黃色的黃羊群在遠處吃草,偶爾謹慎地看這邊一眼。
天山上流下的雪水是銀色的,優雅地迤邐著穿越荒原。
荒涼而充滿著繽紛顏色的戈壁,從過去到現在,經歷百年、千年,一直美艷如昔。
「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是真的喜歡呢?大家都說我瘋了、有毛病、是吃飽了撐著的紈褲子弟……就是沒有人明白,這裡的美和別處不同,這裡是獨一無二的!
「其實我自己也知道,真正能瞭解這一點的人真的很少很少,我不求別人能理解,只要小藏阿姨你明白就可以了,但為什麼連你也不明白呢?」
「溫樂源」沉默了一下,淡淡地道:「我不明白……我想咱們家人也不會有人理解你這種奇怪的想法。」
司機笑一下,伏在了方向盤上。
「我以為別人都不明白,但小藏阿姨是一定明白的。但是沒想到,你卻和他們一樣。」
「和別人不一樣是活不下去的。」
「小藏阿姨,」趴在方向盤上的腦袋搖了搖,「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巡邏,你能不能先下去?」
「溫樂源」的臉上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小藏阿姨,求你了,先下去。」
車門開了,又關上。
「溫樂源」站在車後,看著汽車絕塵而去,露出了複雜而傷痛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