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過這個女的。
當趙定雨決定放棄去瞭解台上那個口音甚重的韓裔教授到底在說些什麼,決定做點其他事情作為消遣、打發時間時,他的注意力不經意地停留在右前方那位女同學身上。
起初,他只是隨便一瞥,卻因為覺得眼熟於是多看了幾眼,然後……他的視線和這個女同學之間,就像是有坨慢性強力膠般……黏住了。
他很確定他看過這個女的,但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並不尋常,畢竟他一直非常引以為傲的就是他認人的能力,他十分擅於將人物的面孔與身份加以組合——或許是國小同學、或許是路人甲、或許是在通識課見過、或許只是長得像電視上的某某人……
像此刻這樣掏盡了腦袋裡的人物表,卻怎麼也想不起她是誰,這還是有史以來頭一次。
他散漫地托著腮,微皺眉,視線有些不甘願地一直朝她瞄去,看著她不甚溫順的臉蛋。
她挺美,但卻透著點剛硬,有點冷、有點傲慢、也有點憂鬱,談不上是憤世嫉俗的模樣,但似乎是個集黑暗情緒於一身的女孩。
台上的教授不知講到什麼內容,說了一句難得他聽得懂的「柔弱勝剛強」之類的話,冷不防地進了他耳裡。
的確,他一直不喜歡個性太強的女孩子。
這不是大男人主義作祟,只是他認為女孩子的倔強多半是不必要的。
明白自己天生上的不足,然後依賴男人,不是也挺好的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年頭應該也沒有幾個男人能夠成為被依賴的對象了。
額前的頭髮隨性的披散在眼前,又被他隨性地向後撥去,他的視線依然沒有轉移,腦袋裡依舊充滿各式雜亂的思想。
或許他是有些累了,以至於即使知道自己不會被這樣的女孩吸引,但視線還是停留在她身上……
「學長。」坐在後頭的言子寧踢了踢他的椅子。
「嗯?」他側身,右手肘抵在她的桌子上,這才發現已經是中堂下課,教室一片鬧哄哄,而那個女孩此刻也蓋起外套趴了下來,有些蒼白的臉蛋半埋入厚重的布料裡。
少了那對剛硬的眼神,這樣的她看起來討喜多了。
「在發什麼呆?」言子寧集天底下所有可愛元素的臉蛋漾著好奇的笑容,這樣問著。
「發呆就發呆,還有內容嗎?」他瞄了她一眼,基於一點心虛,隨手抓起她桌面上的筆記翻了起來,嘖了兩聲讚道,還帶著不可思議的情緒。「還挺認真的啊,那個老頭的口音這麼重,你沒睡著就是個意外了,竟然還抄筆記。」
「哼。」言子寧又踢了他的椅子。「我很乖的,不像你,老是蹺課。你以後少在我大姊面前亂說話。」
「我哪敢啊。」趙定雨也學她哼了兩聲。「你那幾個姊姊最恐怖了,像夜叉一樣,看到我就警告我要離你八百里遠,好像我是什麼大惡狼一樣,所以我最好裝作不認識你。」
事實上,他壓根兒就從沒有打要對言子寧下手……不,說「下手」恐怕不甚恰當,該說他從沒有自己去「追求」過什麼女人。
或許是因為他身邊從來不乏女人來來去去,有各種貨色供他選擇,也或許是他並不覺得他有閒情逸致去主動勾搭一個女人來讓自己陷入麻煩之中。
「嘻。」言子寧依然笑咪咪。「你不是大惡狼啦,不過是個花花公子罷了。」
「我並不喜歡這四個字。」趙定雨無奈地瞄了她一眼。「那些女人哪個不是自願來、自願去?在這之間,我從來沒做過什麼,有的只是在她們之間挑選罷了。」
麻煩,這是他對於那些情感糾葛的詮釋。
他很清楚自己的個性——雖然他平日看起來挺斯文、挺好說話,但當他忙碌的時候,他不會有太多耐性,說坦白一點,忙碌時候的他,是暴躁、易怒的。
他也很清楚自己的無情——他不曉得為何自己不能軟下性子,即使他知道他需要付出的不多,只需給一點關懷和輕憐細哄,但他就是連這一點「不多的付出」也給不起,他不是不喜歡那些女人,但就是……給不起。
然而每個黏上來的女人都認為自己會成為那個「唯一」——他心頭上的那個唯一,或是唯一在他工作時撒撒嬌、鬧個小情緒而不會引來他咆哮的女人。
那些女人都太有自信,有些自信於自己的美貌、有些自信於自己的溫柔、有些自信於自己有著「真命天女」的特質。
但這些女人都待不久,她們太多沒有辦法接受條件這麼上乘的自己,竟然沒有辦法得到情人的唯一專注。
「你從來沒對任何女孩子有過好感、想要主動追求?」
「怎麼可能沒有好感,滿多女孩我都覺得挺可愛的,也覺得有這樣的女朋友也挺好的,但我實在太忙了,沒有時間想太多。」
主動追求,這實在不是他有時間應付的。
「那你讓自己這麼忙要做什麼咧?」
「你問這麼多要做什麼咧?」他瞄了她一眼,好笑地照樣造句。
言子寧還想要回答什麼,但突然注意到右前方的一些狀況,有些歉意地吐了吐舌頭,對那人說道:「對不起喔,詠晴學姊,我太吵了。」
趙定雨也看過去,看著方纔那個女孩一臉茫然地朝他們這邊看來,順道望了他一眼,也沒表示什麼,又面無表情地趴下去繼續睡。
「你認識她?」他用只有他倆聽得到的音量問道。
言子寧頓了下,盯著他瞧了半晌,確定他不是在跟她說笑後,誇大地張圓嘴並用雙手壓緊軟綿綿的臉頰,以這樣的表情回答。「學長……你已經大四了,還問這種問題……人家詠、詠晴學姊不是、不是……」
「不是什麼?」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不太滿意這學妹竟然用看著失智老人般的憐憫眼神瞧他。
「她不是從大一開始就跟你同班嗎?」她壓低聲音,為這個可悲的男人保留一點自尊。
趙定雨揚起雙眉,望了望把自己深埋喧鬧之外、逕自睡著的女同學,又望了望言子寧,確定學妹不是在開他玩笑後,臉色有點變了。
這樣的答案完完全全不在他的預期之內。
現在可好,他真的成了失智老人了。
一個從沒被趙定雨注意過的女孩,輕易地被他忘掉當然也是件容易的事——尤其他是個如此忙碌,近來又為了畫展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的人,原本就很少有時間「想起」誰。
所以當趙定雨發現咆哮對他的家人沒用、以至於他不得不在這個連續假期回家一趟,抓著行李進入高鐵車廂,瞄到在他座位旁的那個身影時,不禁愣了下——他隨即就想起她是誰、她的名字,但詫異的是在於時間竟然過得如此快,在那回言子寧嘲笑過他之後,已經過了兩個星期了。
除了嘀咕了聲「真有緣」外,他也不禁在心底暗暗嘲諷:這個女的還真是不夠讓人印象深刻。
他將手中的東西放到上頭的置物籃,這個動作理所當然引來她的注目,他從她那似乎不容易對焦的眼中看見逐漸凝聚的詫異。
「嗨。」他友善地主動打招呼,這是他一貫的作風——溫和可親,儘管他這陣子情緒其實不太好。
她頓了下,也回報一個微笑。「你好。」
「你要回家?」
「嗯,回台南。」
他點點頭,又笑了下,將東西的位置稍作調整後便坐了下來。
她的聲音很符合她的長相,是那種有些沉沉的乾淨嗓音,聽起來挺舒服,卻也因為如此,所以不那麼容易讓人留下印象。
她依然看向窗外,而他的視線則微微飄向她,看向她那雙穠纖合度的手,寬寬的指甲修得圓整……
他突然有點為她感到悲哀,他不否認自己雖然不討厭眼前這個女孩,卻對她有那麼一點輕視——這麼一個女孩,不論從哪一點看都很順眼,但卻進不了他的記憶區。像是個太過完美輕巧的球體,沒有一點稜角,於是輕易地滾過,不留下一點點痕跡。
但……若他硬是讓這顆球體停下來,又會如何呢?
就正常的情況來說,以他這麼一個「親和」的人,他會主動找她聊個幾句,畢竟是自己的同學,如果坐在一起一句話也不說,那也有些尷尬,就算是短暫虛假的「相談甚歡」也無所謂。
可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有些累了,突然覺得這樣的沉靜很好,很久沒有這樣舒適的感受了,不帶一絲尷尬,不以任何虛應的語言打破目前的安好,因此他選擇讓這樣的沉默繼續下去。
隔壁的她塞上了耳機,將椅背調斜,環著手臂,合上了眼睛。
他望了她一眼,拿起手邊的閒書翻了起來,除了偶爾瞄她幾眼外,他的心思很平靜地專注於書本上,而就當快要到站時,他突然有了個念頭——
他跟她並不熟識,卻已經自以為是地給予她許多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