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依盼低下頭,拉起滑落棉被,淡淡回道:「自然是真的,我又不會騙人。」
這話中似乎有話,不過景四端確實有事相瞞,當下只是望著她,沒有多追問下去。「我們還有幾天會到京城?」她力持鎮定地問。景四端還是瞇眼望她,像在研究著什麼。
「你打算做什麼想在回京之前找機會離開我,繼續逃?」他反問。雁依盼沒作答,算是默認了。
「既然這樣…」他伸手輕扯棉被。
她詫異抬起頭,下一刻,嬌裸的玉體被擁住,蒼白的小嘴兒迎來蠻橫的熱吻,唇舌交纏中,兩人都嘗到了血的滋味。
「既然這樣,我們就不回京城。」他粗聲說。
那一夜,降霜了。小客棧的房裡,卻依然濃情融融,火熱如春。
他們果然又改道了。在日漸蕭索的北地寒冬一路邊走邊看風景。家家戶戶團圓過年的時候,他們一行三人到了梅縣,因為雁依盼想看剛開花的寒梅。
景四端自然是順著她的,所以就在梅縣縣郊的旅店投宿,一住就住過了年。
一年了。他們出京已經整整一年。
開春之際,皇帝的密令也到了。
雁依盼知道一路上景四端偶爾會到驛站發信。是發回京城還是發給有暗盤生意往來的趙爺她不知道。
自去年秋天之後,她對於他的事情不再過問。一路冷眼旁觀。一個字也不多說。
在眾人面前,結伴而行的兩人儼然恩愛夫妻;但彼此都清楚,除了肌膚之親之外,他們就像回復到一開始時,保持帶點戒備的距離,不追問對方的心思或做法。
景四端並沒有因此而改變什麼,也沒有逼迫她交心。雁依盼很清楚,他就是這樣一個隨意瀟灑的人。
夜裡雖深情繢綣,濃情蜜愛,到白日看他與富商或地方官周旋,暗地裡如火如荼地跟趙爺保持聯繫,進行生意——雁依盼都只是默默看在眼裡。
心寒,卻離不開。她總是恍惚想起母親夜夜哭泣的臉。
情況好一點的時候,母親會流著淚告訴她,女子出嫁有如豪賭,賭輸了就什麼都沒有,一輩子全毀了。繡房裡箱箱精緻昂貴的精繡布料,全是她母親出嫁前含羞帶悅為自己準備的嫁衣。撫摸著綾羅綢緞,落下的卻全是滴滴熱淚。
糟一點的時候,尤其在紈褲成性的父親流連青樓多日都不曾回家,甚至醉醺醺地帶著陌生妖媚女子回府時,雁依盼的母親會發狂憤怒,夫君是天,自然不容拂逆頂撞,一言不合就是被夫君拳打腳踢,賞一頓粗飽。所以雁母的怒氣只能全發在女兒身上。
「誰要你不是男的!」母親發起怒來如狂風暴雨,掐她、捏她、打她,一面狂罵著、哭吼著,把一切怪到獨生女兒身上。
小小的雁依盼從不出聲,因為掙扎或反駁會招來更多的虐待跟責打。
一次,她被母親狠命摔過來的針線盒砸個正著,眼冒金星地扶住瓷鼓凳,雁依盼忍不住哭了。那年她才十歲。
不料她的哭泣沒有讓母親心軟,反而更怒;雁母抽起房中散落的絢爛華麗刺繡腰帶,把嚶嚶啜泣的女兒手腳都綁住一連嘴巴也蒙上,丟在床裡,摔下帳子,關門逕自去了。
雁依盼在黑暗中哭了一天一夜。直到下人進繡房找東西,才發現驚恐到尿濕了床的小姐。
之後,她學乖了,不管多疼多難受,都強忍住眼淚,死也不哭,努力堆起虛偽乖巧的笑,柔順地說:「謝射爹娘的教導。」爹娘教導了什麼呢就是要她千萬別愛上個不堪愛的男子,生下無辜的孩兒,毀了所有人的一生。
但景四端彷彿是她命中的魔星。她還自投羅網,怨不得人。
眼下他正坐在她對面,閒適地翻閱著信簡。瀟灑俊朗如舊,抬眼望她時,還是令雁依盼心跳緩緩加快。
「怎麼了這般看著我一表情這麼怨,像是給拋棄了似的。」景四端隨口開玩笑逗著她。
前些日子他們一道去逛梅縣的元宵燈市一人太多給擠散了。雁依盼站在原地沒有動,一直等到景四端閒閒逛回來時找到她。她自認沒什麼表情,但景四端一直笑她一臉給拋棄了的樣子。
「大概吧,你不是該回京城了嗎?」她指了指他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多次的信簡,淡淡說:「那應該是京裡來的密令,要傳你回去了,是吧?」真是聰明伶俐。景四端笑了笑。
他手上握著的,確實是召他回京覆命的密令。不過雁依盼有所不知,像這樣的召令,他已經陸續接過好幾次了,只是他一次又一次刻意拖延,只想多爭取一些時間,陪伴佳人。
她不敢、不想回京城,景四端就陪著她不回去。就這麼簡單。反正案子還沒查到確切段落,不回去也無妨,進度全由書信往來報告。
如今開春,軍馬買賣事宜迫在眉睫,已經無法繼續拖延下去,景四端真的該回京了。
「我是該回去一趟,跟皇上報告一聲。」他表面上隨意瀟灑,但心底掙扎了片刻,還是把這一陣子盤算了不少回的想法給說了出來:「如果你還是不願回去,那就在這兒住吧。房子我已經談好了,可以續租,請個丫頭照料打點。等我回去處理一下事情,過一陣子就來。」
雁依盼望著桌巾,長睫低垂,不出聲。
眼前的桌巾其實很粗,跟這房裡的傢俱一樣。他們過年前從客棧搬到城郊這臨時找的簡單小院落,一住,居然就住了這麼些日子。
在這兒過簡單日子也未嘗不可,她身上還有一點珠寶金鐲可典當,不至於餓死。只是,要她守著空閨等男人回來——
她搖搖頭。「不,我不要。」
「那麼,換地方住嗎也好,我們到葫蘆口那邊看看房子去——」雁依盼還是搖頭。抬起眼,清澄的水眸望著他,她堅定地說:「我跟你一起回京。」
景四端詫異了一本來慵懶靠著的修長身子直了起來。
「你要跟我回去?」他追問。
「是。」雁依盼沉吟片刻後,毅然點頭。像是經過千回百轉的思慮之後,方才下定了決心。
有些事,是該做個了斷了。再下去,只有越來越糟。
貪小錢是一回事,軍馬這筆大買賣,不能真的讓他們得逞。
所以即使知道京城可怕,這一回去大概是凶多吉少,傷心難免,雁依盼還是得硬著頭皮——甚至是硬起心腸,走上這一條歸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