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餐廳普遍而言,規模都不大,但都各具特色。
跟以往一樣,言少楓還是選擇了靠窗卻不顯眼的位置。
餐廳旁邊有一條幽靜的小巷,從座位往外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小巷中的幾戶人家,些微被青綠的籐蔓圍繞的紅磚屋。
和煦的陽光灑在窗台的玉簪花上,偶有人緩緩地騎腳踏車而過,增添了幾分閒適的感覺。
「為什麼選在這裡?」項茗輕聲問著,瞄了下四周。
櫃檯後方的木架上,放置著一罐罐的香料,店裡也不時有特殊的香味飄蕩著,有種置身於異鄉的錯覺。
「是寧兒決定的。」
言少楓瞄了瞄旁邊那個拿著好大一本菜單,即使拿反了依然看得津津有味的小娃兒,笑著說道。
「現在的小孩……也挺有品味的嘛。」她繼續好奇地望著店內的擺設,一邊說著。
唉,與其說好奇,不如說她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不太希望視線同對面的他對上。
這樣的距離、這樣的位置,真是令人緊張。
她覺得全身的細胞都戒備起來了。
項茗偷偷瞄了言少楓一眼,後者正靠著椅背翻看著菜單。
他都不會緊張吧,他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不是品味的問題。」他的聲音有著淡淡溺愛的笑意。「寧兒覺得這家店的服務生……呃,很夠意思,會多分給她一本菜單乾過癮。」
項茗有點傻眼,隨即笑了出來。「這樣啊。」
然後,將視線擺入菜單內,躲過他望向她的目光。
而因為言少楓旁邊的那個小娃兒,正專注地看著在窗台上、花盆中、泥土裡的蚯蚓,沒有時間炒熱氣氛,於是沉默,便緩緩在兩入之間擴大。
幸好有人充當臨時熱場員——
「請問可以點餐了嗎?」
一名年輕的女服務生端著親切的微笑,走過來問著。
而那親切的笑容,理所當然地在瞄了項茗一眼後,便停留在更為賞心悅目的言少楓身上。
項茗微微揚眉。
男人果真是越放越值錢啊,雖然他在學生時代就很有「不經意招蜂引蝶」的特質,可還沒到這種「有本錢處處留情」的境界。
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這樣的認知,她感到不甚願意接受。
「嗯,請給我一份……」言少楓抬頭,然後看著年輕貌美、笑得好燦爛迷人的女服務生,微微一愣。「你——」
他吃驚的模樣讓項茗也連帶地愣住了。她抬起頭,更發仔細地看著這個長相甜美的女服務生。
他……很少對事情感到驚訝的。
前幾天的他們久別重逢,他也只是看起來有些意外而已,可不是像現在這種手足無措的模樣。
她……是誰?你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項茗一邊在心底不安地問著,一邊覺得自己對這個女孩的敵意越來越強烈了。
可她……憑什麼這般質問呢?
她和他……早已什麼都不是了。
「嗨,學長,好久不見。」言初桐在哥哥還來不及說出隻字片語之前,搶先打招呼,也順帶向一旁的小娃兒揮手。「嗨,寧兒。」
「姐姐!」小娃兒的聲音聽起來很雀躍。
連寧兒跟她也很熟識?
項茗覺得很不是滋味,好像有桶醋在她胸口翻攪,快要灑出來了。
「呃……」言少楓瞄了自家小娃兒一眼,又快速掃過項茗,然後才再度看向二妹,有點艱難地擠出些話:
「你……怎麼在這裡?」
他的這幾個妹妹這次又在玩什麼?
他旁邊這個看似無辜的小娃兒其實也早被收買了吧?
不然娃兒會衝著初桐叫「二姐」,而不是「姐姐」。
嘖,要說幾次她們才聽啊?早叫她們不要利用這個單純的小生命嘛。
「我在這裡打工啊。」初桐繼續清純學妹的扮相,始終帶著笑容,用清脆迷人的聲音說話,然後看了項茗一眼。「學長你跟朋友來啊?」
朋友?
項茗不滿的右眉揚得更高了。
通常人們看到一男一女對坐著吃飯,應該都傾嚮往「男女朋友」這種方向猜測吧?
這個「學妹」是怎麼一回事?那瞥過來的眼神又代表什麼意思?
難道覺得以她的姿色配不上言少楓嗎?
項茗覺得自己被激怒了。
但……她氣什麼呢?她和言少楓的關係是不是朋友,還有得商榷呢……
理智是這樣告訴她的,可她就是沒來由地惱怒。
「學長,我下星期三可以到你家玩嗎?今天幼榕姐姐才在問我耶。」天真學妹和學長的「調情」繼續著,還搬出了「推薦人」。
「可以啊。」
言少楓輕聲應著,不好違背眼前不停地發射著「不配合我你就死定了」視線的妹妹。
這個女孩連他大妹都已經熟成這樣了?
項茗覺得快要窒息了……
言少楓的妹妹們,她只聽過幼榕,知道那是個挺強勢的女孩。
而從言少楓偶爾談論家人的語氣來看,言幼榕對他來說有相當的影響力,而眼前的這個小學妹竟然連這道關係也打通了?!
她,言少楓的前女友,交往了將近三年,跟言幼榕也不是多熟識啊。
項茗從沒有如此覺得備受威脅過。
一個可愛清純的學妹,暗戀一個帥哥學長,跟他的家人都混熟了,只等學長答應兩人的交往——
多麼理所當然的發展,就像電視劇中的戲碼一樣,那個又天真又單純的女孩,會是跟男主角長相左右的伴侶。
而像自己這種一副女強人扮相的,就只能淪為動用心機破壞人家幸福的壞人角色……
「嘻。」看似「情場得意」的言初桐好開心地笑著。
她不敢違背大姐的命令,只得翹了下午第一節的課到這裡來打白工,本來還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呢。
現在不了,她覺得這個差事實在是太好玩了。
她又偷偷瞥了臉色不太好看,幾乎可以說是僵硬的項茗一眼。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讓大哥失魂、害庭院裡面的植物全上西天、無一倖免的項茗嗎?
唷……長得滿漂亮的嘛。
喔喔,這位小姐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她的存在耶!
太好了,她得加把勁,完成大姐交代她的任務——讓項茗忌妒到噴火。
「好啦學長,你想要點什麼呢?」哈啦完畢,初桐從服務生穿的圍兜兜口袋拿出紙張和筆。
「給我一個今日特餐,給寧兒一個兒童餐。」
「好……」初桐在紙上快速地寫著,接著轉向項茗,依然笑笑著問道:「那小姐呢?」
「呃……一樣。」
「一樣?兒童餐嗎?」好禮貌的請示模樣。
找碴嗎?
項茗隱忍著怒火,勉強擠出個笑容應對。「麻煩你,給我一個今日特餐。」
「今日特餐的湯是巧達湯哪,你不是不喜歡?」言少楓微皺著眉問著。
「呃?」項茗愣了下。
他記得……她不喜歡吃的東西?
她以為他從來沒有注意到過,畢竟,以前她將不喜歡的食物「移植」到他的盤子裡面時,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還是小姐要換其他套餐?」初桐問著。
「呃,不用了,這樣就好。」她淺笑著回絕。
「好的!」初桐好有元氣地應道,像是沒有注意到自己惹火了這個小姐,收回兩人的菜單。
「欸,你……」言少楓叫住她。
「嗯?」好燦爛好甜美的回應笑容。
「別把盤子打破了。」他不禁擔心地說道。
「不會啦。」她拋了個笑容給言少楓。「我待會再來唷。」
然後,像個清純活潑的少女一樣奔啊奔,消失了。
言少楓微微地歎了口氣。
他從來不知道他二妹可以是這樣「可愛」啊……
可愛到……令人害怕。
「呃,所以……你現在是在學校任教嗎?」
礙事的人走了以後,項茗主動找話題提問,壓根不問剛才的學妹事件。
她二十六歲了,是個成熟的女人了,不應該會有爭風吃醋的模樣,而……而且也沒什麼醋好吃的。
就算、就算他對那個女孩真的很不一樣,又如何呢?
就算他……從沒用像方纔那樣擔憂的表情看過她,她也不在乎的……
「嗯,我現在是助理教授。」他笑著。「雖然還是要不時發表論文,帶學生做研究,可日子還算悠閒,之前學校在招生才比較忙一點。」
「那很好啊,你一直想要這樣的生活不是嗎?」她輕聲應道,看著他的目光遠遠的,像是在看著以前的那個他。
「是啊,我喜歡清閒一點的生活。」
「這不容易啊。」
畢竟,又有多少人是做著自己想做的工作呢?
「別盡說我,你也達到你學生時代對自己的期許了,不是嗎?你那是艱難的目標哪,我比不上的。」
瞧她,年紀輕輕地就得到revere董事長的賞識,擔任協理一職,這樣優秀的表現豈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至少他就做不到。
她笑得有些許地淡嘲。「是這樣嗎?可是爬到這個位置以後……我反而覺得沒有想像中的好。」
在revere裡,工作繁忙、壓力倍增,她要陞遷的機會也渺茫,畢竟上頭的兩個位置都是董事長的愛子啊。
除非有其他公司的人來挖角,否則她的職位不可能有所改變。
那她圖的是什麼呢?
她爬到今天這個地位到底是為了什麼?她並不是個工作狂啊。工作對她而言,早變成「證明自己」而不是「成就感」了。
在她還沒有坐上今天這個位置以前,「在revere擔任要職」是她一直以來的理想。
然而當她達到了,又如何呢?
現在,她的目標又在哪呢?
「別這麼說,你一定是很認真、很努力才有今天這番成就,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他安慰著。
她對於未來的規畫一直是很積極的,不像他。
「或許我是個不知足又不安於現狀的人吧。」她笑著說道,而眼中的落寞卻沒有減少半分。
「可你以前說過……你是很知足的,是不喜歡改變的。」
「是嗎?」
「是啊,你也說過,如果現在的生活很好,你並不會想要有所變動。你還曾經說過你會有這樣消極的想法,八成是被我感染了呢。」他看著她,緩緩地道。
她皺眉,笑容中有些質疑。「我真的這樣說過?」她不記得了。
他頗為肯定地點頭。
她的確這樣說過,不過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當她開始被人冠上「躺著就有錢收」的千金大小姐以後,她的想法就變了。
「那……我、我還說過什麼?」她有些好奇地說。
他被她突然可愛的模樣給逗笑了。「我記性哪有你好?怎麼可能都記得。」
他說了謊。她說過的話,他怎麼會不記得呢?
只是那些話,是不能轉述的吧?
從兩人交往以後,她一直是他生活的重心,除了家人以外,從來就沒有一個人願意在像根木頭的他的耳邊滔滔不絕。
少楓,我很喜歡你耶,你喜歡我嗎?
開心時,她會這樣問。
喂!少楓,你好歹回答一下好不好?「喔」一聲也好啊,你這樣什麼都不說我怎麼知道你睡著了沒?
對他的沉默有些不滿的時候,她會瞪他一眼,埋怨道。
少楓……欸,少楓……我嫁給你好不好?
她從高中同學會上回來,有些微醺,笑著偎著他呢喃。
那些詞語,本來對他的心沒有造成多大撼動的,頂多是引起他淺淺的微笑。如今反覆憶起,卻變成了酸澀難以消受的苦楚。
她是喜歡他的,曾經是這樣喜歡他的,而他……
他捫心自間,他的感情的確沒有她那般的強烈。就算他愛她的程度跟她相同,他也從沒讓她知道,不是嗎?
「我給你的記憶,並不是多好,是不是?」見他不願提起,她笑著問道。
而那笑,有著隱掩的苦。
「不是這樣的……」他急欲解釋,卻不知道該怎麼說起,只能有些挫敗地輕聲反問:「那……我給你的記憶呢?它們是被你歸類於不好的那類嗎?」
她愣了下,才道:「怎麼會呢……」
她的聲音好輕好輕,卻負載著好沉好沉的愁。
他一直在她背後支持著她,他像是「家」給她的感受——永遠存在,而且無怨無悔。
上哪兒找這樣待她的人呢?
是她一直太貪求了,是不是?
「少楓,我……」
「爹地!」
項茗抿了抿唇,正開口,卻被另一端一直觀察蚯蚓的小娃兒的叫聲掩蓋過去。
小娃兒突然轉過頭,抓著言少楓的衣擺,哭喪著臉指著窗外。
「死翹翹了啦!」小娃兒指著那個被她好奇地戳了戳就不動的土色蟲蟲。
「寧兒乖,不可以摸喔。」
他拉過小娃兒的手,拿起濕紙巾幫她擦乾淨。然後又看向項茗,想要說什麼,卻也只是笑著。
「上菜羅。」
活力十足的服務生又來了,端著一個大托盤走過來。「來,這是兩位的特餐,還有小寧兒你的兒童餐。」
「沒有玩具喔?」娃兒皺著眉頭質問。
「這裡不是麥當勞咩,你乖嘛,以後姐姐再買給你。」初桐安撫著。
「耶!」舉手歡呼。「我們什麼時候去逛街?」
「等、我、有、空!」初桐很神氣地跟自家小妹扮了個鬼臉。
「咧——」將鬼臉奉還。
初桐笑得很開心,拍了拍言少楓的肩膀。「你們慢慢吃喔,我去忙了。」
「辛苦了。」言少楓點點頭。
「哎唷,你跟我客氣什麼?在這種時間遇到你比什麼都值得。」她說著,邊走還邊回拋飛吻。
項茗望著那服務生的背影,低頭安靜吃著野菇雞排局飯,思緒又被帶開。
少楓或許對那個女孩,或許沒有特別的意思,可那女孩喜歡他卻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同樣是倒追啊……
但那樣直率可愛的女孩,是不是比較適合他?
「欸,大哥,你到底還喜不喜歡她啊?」
店裡人比較少了,趁著項茗吃飽上化妝室補妝的空檔,言初桐抓緊時間靠了過來探口風。
「你到底是怎麼說服這邊的老闆讓你來打工的?」言少楓輕拉了拉她的圍裙,看著她的服務生扮相,微微歎了口氣。
如果讓老爸知道他的寶貝女兒來餐廳端盤子,恐怕會哭得眼淚鼻涕糊成一團吧。
「唉唷,這還用問,以我的美貌還有做不成的事情嗎?」初桐用好理所當然的口氣說道。
「初桐……」
「好啦,我跟老闆說我要來當一餐的白工,有什麼損失都由我負責。」
「那你和你姐是什麼時候連這個娃兒都收買的?」言少楓指向旁邊那個笑得天真的小生物。
「那是姐的計劃,跟我無關。」初桐頭仰得高高的,將責任撇得一乾二淨,繼續跟小娃兒玩扮鬼臉的遊戲,一邊誇獎著:「寧兒果然聰明啊,姐交代的事情一丁點也沒有出錯。」
對於這點,言少楓很無言地承認。
「那,你們到底在計劃什麼?」
「大哥你不懂啦,這是女人之間的心理戰。」講得好偉大的樣子。
「二姊,項茗姐姐很漂亮厚?」小娃兒爭取發言權。
「有你二姐漂亮嗎?」插著腰擺了個pose,好高傲地仰頭,那模樣跟言幼榕如出一轍。
「沒有。」笑嘻嘻地回答,坦承的模樣讓人無法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寧兒好——乖!來,二姐抱抱。」伸出手撈過小娃兒。
「抱抱。」小娃兒撒嬌地偎到言初桐的懷裡。
「欸欸欸,寧兒,二姐的cup有沒有變大啊?」初桐搖了搖小娃兒,好期待地問著。
「有!」即使不懂什麼是cup,還是很理所當然地鼓勵二姐。
「好了啦你們。」言少楓淡淡笑著,伸手把娃兒接過來。「初桐你既然甘願來,就要好好幫忙啊。」
「好嘛。」初桐應著,將娃兒安全送回言少楓手上,一邊嘮叨著:
「大哥啊,我是從來不干涉你的事情啦,而且項茗看起來跟你也滿登對的……總之,你高興就好,啊,既然想要把她追回來,就要……」她半彎下腰,在他面前握緊拳頭。「加把勁啊。」
「加把勁!」小娃兒有樣學樣地用力握緊拳頭。
「啊,她回來了。」初桐站直身,看見項茗朝這邊走過來。「我先走羅。」
言少楓對她笑了笑,看向走近的項茗,站起身。
「走了吧?」
「嗯。」她勉強一笑,與他並肩走著。「謝謝你的午餐。」
目光很難不再看向那個端了好幾個盤子進廚房的女孩。
太不對勁了!除了家人和交情很深的朋友,他對人一向很冷淡的……
但他對那女孩笑了,是那種她再熟悉不過的微笑。
她以為那笑容,是她能獨得的……
她實在是太自以為是了,竟會有這樣的想法。
「不客氣,我們……還有機會出來吧?」他問著,早她一步推開門。
「會吧?」小娃兒幫忙確定著。
「當然。」她笑著,直覺地回答著。
她當然想再看到他、當然想再跟他出來的,只是……她想要的,只有單純這些嗎?
她……是不是再一次過分要求了?
「不帶回家嗎?」被抱在懷裡的小娃兒轉頭請示。
「項茗姐姐下午還要上班呢。」言少楓溫和地說著,抓起娃兒的小手晃動著。「寧兒跟姐姐說再見。」
「姐姐掰掰,爹地的房間門隨時為你開啟唷。」
「寧兒……」言少楓有些尷尬地輕了輕喉嚨,更正道:「是家門。」
「喔……」笑嘻嘻地,似乎不太明白這之間的差別。
項茗微笑著摸了摸小娃兒的辮子。「寧兒要乖乖喔。」
視線抬高,兩個大人對視著,氣氛有些僵。
「我們以前……都是怎麼道別的呢?」她低下頭,腳尖輕踢了踢路上的石子,才又微笑著抬頭看他,問道。
四年……並不是多麼長的時間啊,可為什麼她連這都忘了呢?「過去」對她而言,到底是什麼?
言少楓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他沒多說什麼,放下小娃兒,伸手輕撩開她耳際的髮絲,側首在她臉頰留下淡淡的一個吻,才道:「再見。」
是了……他們以前是這樣道別的……
項茗愣愣地望著他,稍倒退了一步,便直接轉身離去。
她捂著嘴、頭也不回地快步走著。
而沒有幾秒的時間,她的淚水便佈滿了她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