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心也不知道。她的日子過得麻木,幾乎喪失了感覺的能力。
其實,多年後再度回到自小生長的故鄉,應該有很多新鮮有趣的人事物可以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心情好一些,但時間過去,事實證明,沒有用。
尤其在夜裡,她一個人蜷縮在租處斗室的床上,那蝕心的孤寂便會淹沒她。思念彷彿一種強酸,一寸寸地腐蝕她的心,讓她連恐懼都忘了。
原來,人的韌性是無限的。她獨自一個人,也是可以生活。
她睡眠時間變得很少,上床之後翻來覆去一兩個小時是常事,半夜醒來就無法繼續入睡,每天起床準備去工作的時候,總是覺得非常疲倦,根本沒睡過似的。
應該算是幸運吧,雖然回台灣沒有親人可依靠,但是靠著好友陳亦名介紹,她在剛回來就找到打工,溫飽無虞,一個人過很簡單的日子,夠了。
宋凌心真的很感謝伸出援手的陳亦名。熱心、爽朗,有著一樣古道熱腸的家人,在她剛回台灣那一陣子,陳家幫忙很多。
為什麼她不能愛上這樣的人呢?如果可以,那麼,她應該會快樂很多,不用夜夜失眠,在短短三個月內瘦了一大圈。
情之傷人,甚於利劍。
台北的夏天熱得會把人融化,宋凌心每天頂著大太陽去工作,到了打工的廣告公司,都已經額上見汗,臉蛋也染上難得的嫣紅,讓她太過蒼白的膚色好看一些。
「哎呀,今天有化妝嗎?臉色好漂亮!」她走進有空調的大辦公室,陳家芬——她目前的上司。也就是陳亦名的堂姊——就大呼小叫起來。
陳家芬比宋凌心大了十歲,但個性爽朗熱情,和遠在異鄉讀書的堂弟一模一樣。她是廣告兼公關公司的執行副理,需要跑腿的助手,但這職位因為事情繁雜、薪水又少,年輕人不太吃得了苦,所以流動性很高。
而宋凌心,則是她僱用的人裡面,最乖巧又最負責的好孩子。
陳家芬本來只是幫堂弟一個忙而已,一開始見到宋凌心,也很懷疑這一個白淨纖秀的女孩,能負擔助理這麼辛苦又繁瑣的工作嗎?
但時間過去,宋凌心對於加班、突發狀況、上山下海的工作環境都沒有任何怨言。事實上,她幾乎沒有聲音,再繁重的工作,都安靜接下,默默完成。
「陳姊早。」宋凌心露出淺淺的微笑,回應著。
「你看看這皮膚,嘖嘖!白裡透紅。」陳家芬還伸手摸她的臉,「下次要幫保養品拍廣告的時候,應該推薦你去試個鏡!真的,我不懂很久了,凌心,你長這麼漂亮,何必低調成這樣?」
有點姿色的年輕女孩,哪個不是打扮得美美的,盡情展現自身的優點;她在廣告這一行已經看多了。但像宋凌心這樣的本錢,卻永遠是一身樸素,牛仔褲都洗到泛白了,上衣總是寬鬆到看不出任何曲線,臉上一點化妝品也沒有!
面對這樣的質疑,宋凌心還是一貫的反應——淺淺笑著,不置可否。
一來是沒有多餘的錢去打扮,二來……女為悅己者容,她只為了一個人打扮,只為了一個人美麗,而那個人,在天涯海角。
早上的辦公室是很安靜的,除非有早班的工作,否則,大伙都到中午以前才會進來,所以,只有兩三個要開會的人在辦公室裡。宋凌心沒有多聊,乖巧地去煮咖啡、收郵件、澆花,默默地打雜。
陳家芬知道她的個性,也不再追問,轉頭忙自己的去了。
直到她接了一通電話——
「什麼?生理期?!」陳家芬突然大叫起來,嗓門大得整個辦公室都聽得見。「你這個月已經第幾次請生理假了?今天的工作怎麼辦……什麼?我不體貼你?你一個助理要我體貼你?我……好,我體貼你,你不用來上班了!」
眾人屏息等著後續,只聽見陳家芬冷笑說:「不是只有今天,是今天、明天、永遠!你以後都不用來了!」
重重掛上電話,陳家芬還氣得猛喘氣。宋凌心已經貼心地倒好一杯溫開水,才端過來就被陳家芬一把搶過,三兩口猛灌下去。
然後,是一連串氣勢萬千的粗口。
罵完之後稍作喘息,陳家芬轉頭,對宋凌心下令,「今天你跟我去工作!以後小恬的工作都由你接手,我再也不能忍受草莓族了!」
宋凌心幾個月來都在辦公室裡打雜,而被陳家芬這樣點名,意思就是她可以升任為專職的助理,而不再是臨時工了。
頓時,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給震呆,眨著大眼,沒有反應。
「趕快去準備啊!十點要到會場!」
就這樣,她帶著一大疊惡補用的資料,和陳家芬來到了工作的場所。到了才知道,原來是有外國的明星來訪,他們公司負責整個公關宣傳行程。
而那位大明星,正來自她曾經度過好幾年時光的國家。
怎麼會那樣巧呢?宋凌心苦笑。
鬧烘烘的會場正在佈置中,工作人員走來走去,還有一些早到的媒體記者四處寒暄著。大明星的經紀公司派出驚人陣仗隨行,此刻便有兩名代表也在會場監督,陳家芬一到,便過去寒暄,核對流程。
跟在旁邊的宋凌心,一聽到熟悉的異國語言,突然,莫名其妙地鼻酸。她慌忙低下頭,不敢讓旁邊來往的眾人發現。
言語無法解釋的反應,在最不設防的時刻,突然襲擊。悶熱的會場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她卻彷彿被拉回了八個多月以前,在漫天大雪中,孤獨走出宋家的那一夜。
刺骨冰寒的感受如此真實,彷彿一抬頭,就可以看見紛紛的白雪,像要淹沒她似的落下……
「……什麼?!沒有來?!」陳家芬高亢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卻好像隔著很遠的距離,宋凌心恍惚聽著。「之前我的助理沒有聯絡你們嗎……好、好,現在這樣也無濟於事,我再聯絡看看……」
突然,陳家芬抓住她的手臂,壓低聲音急促交代,「小恬擺爛,該聯絡的沒聯絡好,對方經紀公司要一個替身,你快打電話回公司找人來……」
「時間來不及了!」旁邊有工作人員氣急敗壞說著。
眼看對方經紀公司的代表臉色不太好看,姿態很高,眾人發急之際——
「就你來好了!」翻譯突然指著宋凌心,「我看你跟金小姐的體型差不多,身高也差不多。」
這麼一說,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宋凌心身上。好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地發現,這個安靜的小助理,真的跟訪台的大明星,在神韻上有幾分相似。
舉凡有大明星來台,行程滿滿之際,都會先安排一個替身幫忙走位,跑流程,以預先演練動線,而這個差事,這一次就落到了宋凌心身上。
兵荒馬亂中,她柔順地聽從七嘴八舌的指示,走到這邊試試看,到那邊揮手看看,如果要去洗手間要怎麼走,微笑擺姿勢裝作讓攝影記者拍照……她像傀儡娃娃一樣被擺佈著。
「為什麼不能把舞台墊高?這樣跟記者距離太近了,會拍到近照,不妥。」對方經紀代表透過翻譯來說。
他們意見很多,態度倨傲。早就聽說這些外來的和尚很大牌,這次宋凌心總算親身經歷到了。
「這舞台是固定的,沒辦法再墊。而且,記者跟金小姐之間,會有長桌隔開。」陳家芬揮舞雙手比畫著,奮力解釋著。
站在台上當人形玩偶的宋凌心,突然聽見經紀人罵了髒話,「那醜女在講什麼鬼話?場地這麼爛!叫她閉嘴啦!笨死了!」
因為以為旁人都聽不懂,所以言辭非常尖銳難聽。
被當小狗一樣呼來喝去了意早上,連佛都有火吧?宋凌心當下直覺反應,轉頭用他們的語言回敬:「大家都在工作,可以互相體諒嗎?你們真的不需要用這麼難聽的字眼。」
在那個男人很強勢的國家裡,像這樣女性晚輩頂嘴,是可能招來一個耳光的。當下,那兩位經紀公司代表瞪大眼,好像下一刻就要衝過來打她似的。
而其他人都呆住了。
「你……會講……」翻譯在一旁傻眼。這個小助理講得比她還流利,根本不需要翻譯。
「啊,對了,你是我堂弟的朋友嘛!」陳家芬這才恍然,「我一直以為你是他在台灣認識的,原來你也留學過?他可以直說嘛!幹嘛搞神秘,這樣以後,我們就不用請翻譯了!」
宋凌心咬住唇。她剛剛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為什麼又要打開那些封存的記憶呢?不是已經要努力埋葬了嗎?
那些想要深深掩埋的過去,卻好像自己有生命能力似的,重新開始生長,即將要淹沒她……
從那之後,宋凌心在公司裡,地位突然變了。
舉凡跟某國有關的事宜,都落在她頭上,從聯絡到接待,從安排行程到翻譯,大家二話不說,都會找她幫忙。
很快地,公關界就知道了有這麼一號人物——不但語言能力強,還長得漂亮,氣質出眾,甚至有廣告商把腦筋動到宋凌心頭上,好幾次來借將,希望她拍廣告。
工作再繁重她都毫無怨言,但是要出現在鏡頭前,即使酬勞優渥,宋凌心都加以婉拒,寧願幫同事加班、跑腿、打雜,也不願意曝光。
最惋惜的是陳家芬,她很想當宋凌心的經紀人,卻一直不成功;好說歹說,威脅利誘,宋凌心總是搖頭。陳家芬這才發現,這個乖乖靜靜的小女生,卻有著外表無法看出來的堅定內在,不會輕易動搖。
傍晚,陳家芬開完會回到公司,看到宋凌心在幫同事整理資料——還不是電腦資料,而是實質的卷宗、書本跟大疊大疊的文件——忙得一頭汗的樣子,忍不住要感歎,「明明有實力去賺更多錢,拍個廣告可以三天賺回你兩三個禮拜的薪水,何必這樣辛苦?」
蹲在書架前排書、排卷宗夾的宋凌心聽了,只是回頭微微一笑。
「好啦,我不說了,反正不管怎麼說,你也不會同意。」陳家芬揮揮手,又忍不住要問:「是不是怕男朋友生氣,才堅持不曝光?」
「不是,我沒有男朋友。」宋凌心淡淡說。
「我才不信!拜託!」陳家芬尖叫,「是不是之前的廣告導演?只要你去拍攝現場,他就脾氣特別好……還是上次接待小天王時遇到的經紀人?他說過好幾次想追你耶,從那之後,小天王的事務所方面跟我們配合度超高!還是……」
「都不是。」宋凌心笑著搖頭,「陳姊,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才怪!追你的人真的超多,只是你都裝沒看見!」陳家芬突然朝她擠眉弄眼,「還是我猜對了,你跟我家堂弟是遠距戀愛?你們也真辛苦,不過,你這樣很感人哪!男友在那麼遠,還乖成這樣!」
宋凌心哭笑不得,「真的不是,陳姊,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呀。」
「我不信!你這麼深藏不露的人,就算是,也不會承認!」自從發現宋凌心隱藏自己外語能力長達八個多月的事實後,陳家芬已經不相信宋凌心了。「我堂弟這兩天要回台灣度假了,你們一定會見面吧?」
「他說會約我們一起吃飯……」這當然包括陳家芬。
「不用不用,我不想當電燈泡,機會難得,你們好好去約會吧!」陳家芬再次擠眉弄眼,拍拍宋凌心的肩之後,不讓她有反駁機會地離開了。
宋凌心很無奈。她怎麼解釋也沒用,畢竟陳亦名真的是她僅有的朋友之一,回台灣之後,也一直還有聯絡——當然是私下的;陳亦名在她重重的請托之下,很爽快地答應,絕不會對任何人透露她的行蹤跟去處,交換條件是,宋凌心必須常常和他保持聯絡,好讓他放心。
上次雪國機場一別之後,再次見面,是在炎熱的台灣。
「你瘦了!」相約在公司附近的小餐館,陳亦名一見到她,就大叫,「瘦這麼多!你都沒吃飯嗎?是不是在減肥?」
宋凌心微笑不答,溫暖的笑意蕩漾著,可是,她的眼睛卻很憂傷。
陳亦名這個粗中有細的陽光男孩,一面吃飯一面聊天,興高采烈地報告近況之餘,還不忘暗中觀察她。
她真的瘦了,突然成熟了好多的感覺。五官還是一樣細緻美麗,卻少了一種奪目的光彩,被細心寵愛、百般呵護出來的甜蜜氣質不見了,取而代之,是耐人尋味的沉靜味道。
終於,在喝餐後紅茶的時候,陳亦名忍不住了。
「凌心,你不快樂?」他直率地問。
「我還好呀。」宋凌心反射性地回答。
「騙人。」陳亦名搖頭,略圓的臉上露出憂慮的表情,「我看得出來,你好像有很多心事,而且……」
他說到一半突然沉默了。看看她,又看看面前的瓷杯,好像在考慮什麼嚴重的事,難以啟齒的樣子。
「怎麼了?而且怎麼樣呢?」
「我告訴你一件事,不過,你要先答應我不生氣。」事實上這是多餘的,陳亦名從來沒看過宋凌心生氣的樣子。「我……我回台灣之前,有、有跟你媽見過一次面。」
宋凌心的心臟猛然重跳,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為……為什麼?」
「你媽打過幾次電話,問我到底有沒有你的下落。凌心,我不知道你家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是你媽真的很關心你。」
想到宋母蒼老疲憊的語氣、誠懇卑微地拜託著小輩,殷殷詢間宋凌心的下落……陳亦名抓抓頭,他實在沒辦法硬著心腸拒絕到底。
「所以,你說了什麼?」
「我只說你很好,但是我也不知道你在哪裡。我想你媽媽不相信我。」陳亦名歎口氣,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她。「這是你媽之前來找我時,托我帶給你的,我實在沒辦法拒絕。你該看看她的樣子,就算是鐵打的人,都會心軟。」
宋凌心好像機械人一樣,動作僵硬地接過。打開一看,裡面是好厚一疊鈔票,還貼心地換成了台幣。
「你媽怕你沒錢用。她說,反正不管什麼時候、還要過多久,只要我還有機會見到你,就拿給你……」
宋凌心已經聽不清楚他後面說了什麼,眼眶中又刺又辣,但她還是強忍著沒有哭出來。
想到幾個月前的那一天,她與宋凱的事情爆發之後,一直沒有正眼看過她,也沒跟她交談過一字一句的宋父,安靜地來到她的房間。
「教養出宋凱這種畜生,佔你的便宜,是爸爸對不起你。」嚴肅剛硬的宋父,低下已經有了許多白髮的頭,向她致歉。「我會趕他走。但只要他知道你還在家裡,一定會想盡辦法回來,就算送你回山上老房子也沒用……加上媒體知道的話,根本不會放過你……凌心,你走吧。去遠一點的地方,不要讓宋凱跟你媽媽知道。」
這麼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親如第二個父親的宋父哽咽。
她沒有多問,也沒辦法爭辯什麼。宋家曾經如此無私地照顧她多年,而今鬧成這樣,眼看父子就要決裂,宋父都已經開口,她能不走嗎?就算宋父沒開口,她也早就準備要離開了。
已經偷到了這麼多年的時光,享受過太多不屬於她的一切,早就知道會有盡頭,就像她親生父母鶼鰈情深,卻依然無法相守到白頭;太小就經歷無常人生的她,比一般人更宿命,更退縮。
難受的是,他們的欺騙,把情況弄成這樣難堪。貪戀沉迷在秘密愛情的結果,不敢面對事實的膽怯,得到了報應,不只在自己身上,還摧毀了一家人。
「爸爸知道你已經要走了。」宋父說出口的話,把她嚇了一大跳,好像心事被看穿一樣。
只見宋父拿出了信封,塞到她手裡,厚厚的一疊,一摸就知道是鈔票。
「爸爸,我不……」
「拿著吧,爸爸沒辦法照顧你了,你要自己小心。」宋父沉默了很久,好像一口氣哽住了,說不出話,好半晌才繼續,「別讓媽媽知道,就說你出去散心幾天,我會跟她解釋的。」
「那……哥哥……」
「不要再提他。」宋父的嗓音轉為冰冷。
就這樣,她離開了。那些錢確實讓她在剛回台灣時,不至於挨餓受凍;而今,陳亦名捎來的,是宋母一模一樣的關心。
怕她餓著了,怕她冷著了,怕她沒錢,沒辦法照顧自己……兩位老人家塞給她的錢,已經足夠讓她過一整年簡單卻不虞匱乏的生活。她都二十三歲了,很多比她年輕的女孩,已經在賺錢養家,而她……
「凌心,不管怎樣,就算在跟爸媽賭氣,你也捎個訊息回去吧。」不知內情的陳亦名依然耐心勸說著,話聲把她從辛酸的回憶中拉了回來。
她眨了眨酸澀的眼,依然低頭不語。
「還有,你那個很帥但很可怕的哥哥,也去學校堵過我好幾次。」陳亦名露出餘悸猶存的表情,「我一直怕會被他打。你也知道,你哥是國家級運動員,又高又壯,我被他貓一拳,大概沒死也半條命了!拜託你,如果是跟爸媽鬧意見,你至少可以跟你哥聯絡一下,我記得他挺疼你的,不是嗎?」
宋凌心倒抽一口冷氣,試圖平緩那突然又急又快的心跳。
這麼久了,還是一聽到他的消息,心臟就不受控制。又酸又甜的感覺慢慢蔓延,讓她全身都熱起來。
當晚,她根本沒辦法入睡,連平常僅有的幾個小時睡眠都得不到,腦中像走馬燈一樣,不斷有畫面跑過。
除了宋家的嚴父慈母之外,大部分都是那張英俊冷峻的臉。
看著她的時候,會有溫柔入骨的表情。在人前不能表現太多,只有一雙俊眸流露熾熱的情意,總是在無人注意時鎖定她,讓她臉紅心跳,小鹿亂撞。
擁抱她的時候,火樣的熱情又像是衝破冷靜的外表,要燒燬她;她只能在熊熊大火中融化,在他的渴求中,無怨無悔地付出一切,身體,心……
是的,她真的不後悔。即使要離開溫暖的宋家,要一個人過生活,要孤老至死,她都不後悔。經過那樣猛烈的愛情洗禮,就好像一朵花已經盛開過,不可能再為誰燦爛了。
她在輾轉了好幾個小時後,認命起床,開了床頭的小燈,拿本書當墊子,找出紙筆,開始寫一封短短的信。
寫了又撕,撕了又寫,直到天色漸明之際,筆記本還是一片空白。
該怎麼寫?又該寫給誰?
爸爸,媽媽,哥哥,我很好,請不要擔心。謝謝你們的照顧。
為什麼如此簡單的幾個字,她會寫不出來?手中的筆,為何有如千斤重?那些熟悉的異國文字,寫了之後,怎麼每個都好陌生?
草草寫好,撕下折起,她找了信封裝進去,不敢多看。
過了幾天,她把信交給陳亦名。
「請你回去之後,把這個轉寄到宋家……」她知道陳亦名還想多問,只是溫柔地制止他,「也請你不用多說,好嗎?」
「凌心……」
「謝謝你,你是我的好朋友。」她回以淺淺的笑,柔得令人無法拒絕。
「這樣真的好嗎?」陳亦名還是忐忑地問。
她靜了片刻。「嗯,這樣應該是最好的。」
至於那些心痛,那些無眠的夜,刻骨的相思……她可以忍受的。只要時間過去,宋父不可能氣親生兒子氣一輩子,血濃於水,總會沒事的。
而她,應該慢慢就會痊癒,或是習慣自己一個人。
三天後,陳亦名將信件轉交給宋母。
當晚回到家的宋凱,察覺母親異常的恍惚,以及潮紅的眼眶。
七天後,他再度到學校找陳亦名,兩人在校園的角落談了半小時。
而十一天之後,宋凱第一次踏上了台灣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