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抱歉,在這個時候沒辦法挺身為父母親分擔,幸好二哥是個負責任的男人,願意接手三哥留下來的爛攤子。
「阿譽呢?」蔣昊問。
「他瘋狂找跳跳,沒有人阻止得了他。」他攤開雙手,無可奈何。
「他愛的人是跳跳,為什麼要辦這場婚禮?」
「我猜,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愛上跳跳了。」
蔣焎歎氣。蔣家出了一堆商業強人,偏偏每個強人對於愛情都駑鈍得令人髮指。
「這下子,他總該弄清楚了吧?」蔣昊歎氣,揉揉太陽穴。
「但願……二哥,我想對媒體發表一些故事。」蔣焎有兩分遲疑。
「什麼故事?」
「你和杜絹、三哥之間的故事。」
「說說看,是什麼樣的故事?」
「我想說你愛上杜絹,而杜絹也愛你,三哥一直被蒙在鼓裡,直到他知情、在最後一分鐘決定成全你們。」
「換個故事吧,那會更有說服力。」蔣昊苦笑。
「換故事?」
「就說我和杜絹在多年前相識相戀,卻因誤會分手,失戀後我出國,沒想到回國後,居然發現杜絹成了弟弟的未婚妻。再見面,兩人震驚,愛情復燃,卻不願意傷害阿譽,但紙終究包不住火,阿譽發現,決定退出。」
「哇,想不到二哥比我更會寫劇本,青梅竹馬的故事最感動人心了。好,就用二哥的版本,我去和爸媽、大哥討論一下,記者就交給我們,至於杜絹那邊……」他指指樓上。
「我會處理。」
「嗯,待會兒見。」蔣焎離開,蔣昊看著小弟的背影,回想他的話。
青梅竹馬的故事最感動人心……他和她,算得上青梅竹馬?
杜絹和蔣昊就這樣熟起來了,在暑假的第一個星期裡。
禹升住在瑩青家,而蔣昊租下陳議員的別墅,別墅離杜絹家很近,只有短短兩百公尺的距離。
「阿旺伯超厲害,能種出讓人垂涎欲滴的大葡萄哦,有一次,瑩青姊和我翻牆偷採葡萄,結果被阿旺伯發現,他抄起掃把追殺我們。」說到往事,杜絹咯咯大笑,清脆的笑聲引得蔣昊的唇角上揚。
「追殺?阿旺伯?」他記下了。
發現他陰惻惻的表情,杜絹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阿旺伯是好人,他不是故意追殺瑩青姊。」
見她心虛焦慮,蔣昊居然很開心,他湊到她耳邊說:「來不及了,那個愛追殺人的阿旺伯馬上要回家吃自己。」
她只是說笑話啊,情急,她拉住他的手,「拜託拜託,你把話忘掉好不好?」
挑眉,他揮手說:「我的記憶力很好。」
「是我太誇張,不是追殺,只是像玩鬼抓人那樣啦,我們被追得很開心。」
她越慌他越高興,她取悅他了,而這次的快樂,和瑩青無關。
「不信的話,我們去問瑩青姊,她一定要你留下阿旺伯。」
他不理她,卻把臉轉向她看不見的地方偷笑。
「沒有阿旺伯,誰種得出那麼漂亮的葡萄讓我們偷拔?」
他低頭,嘴角的弧度加大。
快點想辦法……嘶,苦惱,杜絹到花圃邊,折下幾朵玫瑰,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邊,扯著他的袖子軟聲道:「八朵玫瑰的花語是彌補,我想『彌補』我的多話。」
「把八朵玫瑰拿去送給阿旺伯吧,他才是你需要彌補的對象。」他惡意地挑挑眉頭,看見她像洩氣的球,心情大好。
「他沒做錯事,你不應該怪他。」她搖頭,滿臉犯愁。
「這叫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愛上她的罪惡感,更愛看她漂亮的五官糊上大便。
「你再也找不到比阿旺伯更適合管理這片葡萄園的人。」
「大不了找怪手把葡萄園鏟掉。」
「不行!」
「為什麼不行?」他聳肩,滿臉痞。
「呃……呃……傳說葡萄樹是酒神Dionysus發明的,是他賜給人類的禮物。有次Dionysus不小心登上一艘海盜船,海盜抓住他、扣上銬鐐,準備把他當成奴隸賣掉。這時候奇跡發生了,銬鐐不但自動脫落,船桅四周還長出長春籐,翠綠的葡萄籐從船帆上垂了下來,海盜這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連忙向Dionysus跪拜。怎樣?」故事說完,她熱切地望著他。
「什麼怎樣?」
「有沒有被感動?有沒有想要保留下這片葡萄園?」
「並沒有。」他用食指在她面前晃一晃。
「換個角度想,要不是阿旺伯追殺,瑩青姊的短跑比賽,一定沒辦法拿獎牌。」
「哼。」當他是三歲小孩?
「要是沒有阿旺伯種出誘人的葡萄,瑩青姊到現在還學不會爬牆。」
「哼哼。」
「要不是有這片葡萄園,瑩青姊不會發大願,考進第一學府、賺大錢,將來回故鄉買下這間別墅,阿昊和禹升哥就不會認識瑩青姊。」她牽拖的功力很厲害。
「哼哼哼。」要他相信命運?他寧願相信火星上面有住人。
唉,口乾舌燥,找不到話來說服他。這時,噹噹噹噹,救星出現!杜絹跳起來衝到門邊,拉住剛進門的人。
「瑩青姊,你快來,阿昊要辭掉阿旺伯。」
「什麼?!蔣昊,你給我講清楚,沒事幹麼找阿旺伯的碴?你腦袋長急性腸胃炎哦!」她的反應比杜絹更激烈。
腦袋長腸胃炎?蔣昊苦笑,幸好她沒去考醫學院。
但他像沒事人似的,轉過頭,對她微笑,「是誰在造謠?」
嗄……造謠?
杜絹傻傻盯住他,他在說她嗎?
蔣昊也回望她,突然爆出大笑,她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傻笑。
她總是對他傻笑,而且笑得一臉白癡。
那次,她坐在床沿,趁他熟睡時伸食指劃上他濃墨的雙眉。
笑未收斂,猝不及防地,她手腕被抓住,蔣昊睜開雙眼,滿臉的起床氣。「誰讓你進來?」
「我自己溜進來的。」她吐吐可愛的舌頭。
「這裡的保全在做什麼?」他口氣惡劣到極點。
「這裡哪有保全啊。鄉下地方,最讓人驕傲的就是治安和新鮮空氣。」
「走開!」他彈身坐起來,大手在太陽穴上按摩。
「不要生氣嘛,我給你帶好東西來哦。」杜絹打開背包,把蘿蔔糕和豆漿拿出來。「味道很好哦,我們家阿榮嬸做的。」
他不動,她主動。
她眼巴巴的,一手端蘿蔔糕、一乎端豆漿,還附贈笑臉一大張。
瞪住她掌心上的蘿蔔糕,好吧,他承認餓了,夾起蘿蔔糕入口,蘿蔔的清香瞬間沁入鼻間,不錯,有嚼勁,口味棒,越吃越順口。
再吃、一塊、再一塊,沒幾下,蘿蔔糕全進他的肚子裡。
「不錯吧?阿榮嬸的蘿蔔糕可以拿金牌。」
他沒甩她的自誇,逕自把豆漿拿過來,仰頭大口喝,豪邁的咧。
「是不是很棒,我有幫忙磨黃豆哦。」
磨個豆子也能驕傲?他皺眉,下床、進浴室,一陣嘩啦啦的水聲響起。
蔣昊出來時已經換好衣服,她連忙迎上去,笑問:「還累嗎?如果太累的話,我打電話給瑩青姊,說今天不過去了,你再多睡一下。」
「都被你吵醒,還睡什麼。」他的口氣不善。
「那……氣也醒、不氣也醒,不要生氣,好不好?」
她的小指頭勾上他的小指頭,想甩掉,卻發現,她不知道趁他不注意時勾過多少次,害得他的手,在不知不覺間習慣她的溫度了。
他不語。
她笑味咪的說:「送你禮物。」她從包包裡拿出一朵花,遞到他眼前。
「這是什麼花?」
她依然笑得陽光璀璨。「罌粟花,它的花語是『多謝』,謝謝你讓阿旺伯留下來,謝謝你放棄找怪手鏟掉葡萄園的壞念頭。」
「我哪天改變主意,照樣要鏟。」他嘴硬。
她笑笑,從小指勾到中指,三根手指頭勾住三根手指頭,勾啊勾,勾住他的暢意、勾住她的舒心。
她喜歡他,越來越多。
「豐收女神的女兒叫做Persephone,長得非常漂亮,豐收女神很疼愛她,慢慢地Persephone長大了,有一天她被水仙花香吸引到冥界,冥界之王見到她,立刻瘋狂愛上她,於是將Persephone劫走。
「失去女兒,傷心的豐收女神再也沒有力氣管理大地,她每天喝著罌粟的麻醉汁液來減輕自己的哀痛。因此,大地荒蕪,神祇再也享受不到祭品,於是天帝親自要求冥王放Persephone回到母親身邊。冥王不敢違抗,就讓Persephone吃下一粒冥界的石榴子,她便不能完全脫離冥界。
「從此以後,Persephone一年中有四分之三的時間和母親豐收之神在一起,那時,大地春暖花開、萬物滋長,而四分之一的時間回冥界,這時,冰雪就會封住大地、萬物不生,就是人間的冬天。」
蔣昊發覺,自己聽她的故事聽入神。瘋了他,不過是無聊的神話故事,怎會聽得津津有味?
「怎樣?」見他半天不說話,杜絹問。
「什麼怎樣?」
「喜歡這個故事嗎?」
「不喜歡。」
「為什麼不喜歡。」
「身為豐收之神,為感情放棄責任,太扯。」
「阿昊覺得,責任很重要嗎?」
「不要問我沒大腦的問題。」
她大笑。「我才覺得冥王沒大腦呢,愛上不愛自己的女子已經夠慘,還不懂得放手讓人家自由,硬用一顆石榴子把人留在身邊,做什麼嘛。」
「你怎麼知道Persephone不愛冥王?」話出口,蔣昊後悔。幹麼問啊,沒事把故事聽得那麼仔細做什麼。
「如果Persephone愛他,她會好好跟母親說,請她不要傷心,因為能碰上愛情,是女人最美麗的幸運。」
他是先喜歡聽故事才喜歡上她的嗎?蔣昊不確定,他確定的是她指頭間的溫度,暖暖的,總能把人心烘得熱呼呼。
青梅竹馬的故事最感動人心……阿焎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他笑了。
昨夜杜絹幾乎沒睡,心底有股不安在蠢蠢欲動。
患了結婚恐懼症?
怎麼可能,她是個對婚姻沒有高度期望的女人,不過按部就班,把人生該做的事慢慢完成而已,她總相信,過得好、過得不好,決定權在自己。
這樣一個對丈夫沒有期待的女生,怎麼會罹患婚姻恐懼症?
不合邏輯。
所以,是預感嘍?!她預感蔣譽會臨陣脫逃,預感自己會不上不下,被卡在這邊?
苦笑,她益發相信,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昨天她接到舅媽的電話,罵她沒心肝,結婚這麼大的事,居然沒通知他們。舅媽說:「你爸媽不在了,我和你舅舅、堂哥,就是你的娘家,你怎麼可以結婚也不說?!」
她想說的。
本來,她和蔣譽打算辦個簡單的公證結婚,會請舅舅和阿榮伯全家上台北,辦一桌,讓彼此家人互相認識。
沒想到,婚禮從簡單的公證搞到這麼大,連攝影組都出現了,更沒想到,蔣家人為婚禮弄出希臘五日游,招待與會來賓。
舅舅、舅媽那麼忙,小鎮上的人生病全靠他們,媽媽喪禮那天,他們也只休假半天,早上辦完喪事,下午就換上醫師袍,繼續行醫助人。他們是救難菩薩,鎮民連半天都少不了他們。
這種情況下,她怎麼敢讓舅舅、舅媽為了她放五天長假?
在徵得蔣譽的同意之後,她告訴舅媽,婚禮過後會帶他回家,把丈夫介紹給他們。那時,她很感激蔣譽,願意為了讓她的親人安心,走一趟鄉下老家。
沒想到現下計劃大亂,她不確定對自己不友善的蔣昊,肯不肯為她做這件事?
唉,不管他做不做,明天她肯定又要接電話了。
「為什麼新郎換人?」舅媽會這樣問。
「他們蔣家太看不起人了!」阿榮伯會跳腳。
而阿凱一定會心疼地說:「你回來吧,有什麼委屈,我來替你擋……」
阿凱,她一輩子的哥哥,替她擋委屈,永遠不手軟。
蔣昊……她想起他的眉眼,似曾相識在胸口處熨貼,他們真的不常見面,她不懂為什麼自己對他,老有熟悉的感覺?
不管,反正婚禮過後,她還是回自己的小套房,還是照常上班下班,這個婚禮只是個幌子,不必太在意。
閉上眼睛,她想休息,晚上還有一場表演秀,她得演出充滿幸福快樂的新娘。
說到這個,蔣焎真的厲害,他不只是個好導演,還是個了不起的編劇。
他告訴媒體和賓客,她是蔣昊的初戀情人,他們真心相愛但造化弄人,那年陰錯陽差分手,多年後再聚,竟發現昔日女友變成弟弟的未婚妻。
蔣焎說,為了蔣譽,她和蔣昊決定埋葬過去,但蔣譽還是發現他們的故事,在婚禮進行前最後一刻,忍痛退出未婚妻和哥哥之間。
是不是很扯?這麼瞎的故事都編得出來,更扯的是,居然有人為蔣譽的犧牲、為他們的愛情圓滿而感動。
偶像劇氾濫的年代,不真實的愛情透過說嘴,竟成浪漫。
唉,別再想了,先睡覺。
她閉上眼睛,三十分鐘過去,仍然沒入睡,蔣昊的話在她腦袋中央晃,他的眼神、他的冷淡,扎得她無法入睡。
她索性下床,在行李裡找到安眠藥,倒杯開水,和藥仰頭吞下。
她有吞安眠藥入睡的習慣,很多年了,幾乎是從母親去世之後就開始吃藥,是為了母親的驟逝感到難過嗎?也許。
她已經忘記母親死後,自己是如何走過那段哀傷,渾渾噩噩的日子過得太多,她不願回想。
但深夜,母親哀愁的眼睛總是跳進她的夢裡,還有一些串不起來的場景擾亂她的心,她嚴重失眠、體重迅速滑落,她經常性發呆、經常性喃喃自語,說著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
她不曉得在那種情況下,怎麼還能進考場,考上公立大學?
是她的運氣太好吧。
舅媽很擔心,開了第一瓶安眠藥給她,從那個時候,她便依賴上藥物。
安眠藥開始發揮藥效。
模模糊糊地,她想起阿凱,他們坐在屋頂上,聽著遠處蛙鳴。阿凱問:「為什麼你不能愛上我?」他的聲音很哀怨,頭靠到她的肩膀上。她笑著推開他說:「你是好人,可是要求我愛上一個男人,太過分。」
她啊,是一個不相信愛情存在論的女生。
然後,她想起阿旺伯的葡萄園。
議員把別墅賣掉了,葡萄被連根拔起,未熟的綠色葡萄,一串串被扔在泥地上。她看見阿旺伯哭紅了雙眼,深刻的皺紋裡有著滿滿的依戀,那些葡萄是他的孩子,他盡了心、用了愛澆灌成形的啊。
她摟住阿旺伯的肩膀,陪他一起哭,輕聲問他,「阿旺伯,你肯不肯為我種葡萄?」
現在,她們家很多休耕的土地上,種滿葡萄,阿榮伯和阿榮嬸釀葡萄酒的技術越來越好,濃郁的酒香、濃郁的家鄉味道……
家鄉人、家鄉事,一幕幕跳上她的心,伴隨她走入夢境。
蔣昊進屋時,快接近三點了,父母親要他進來和杜絹談談,不管她有什麼條件或打算,都可以提出來。
所以他進屋了,來和她談談。
的確,他們有很多事該談。
比如,她為什麼假裝不認識他?她打算要進行什麼樣的報仇計劃?她的目的是什麼,她要做到什麼田地才肯放手?
可是當他看見床上熟睡的她,那些該談的事項全被拋到腦後。
她很瘦,曾經圓潤的雙頰不再豐滿,臉龐的粉紅色圈圈不見了,過度的白皙隱隱地閃著病態。
她總是上妝,上妝後的她美艷動人,她擅長搭配衣服,完美的服飾看不出她的瘦削……直到此刻,她無偽的睡容,才把真實的自己攤在他眼前。
她過得不好嗎?因為怨,她任自己在痛苦深淵裡沉溺?他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夜情,徹底折損了她的幸福單純?
走到床邊坐下,他的手指輕輕觸劃過她臉,愛說故事的女孩,已褪除青澀,成熟得讓人幾乎認不出。
阿譽對她評價很高,父母更是對她讚不絕口,大哥欣賞她的刻苦自重,蔣焎說她眉間淡淡的愁很吸引男性,所有人都相信娶到她是買到人生最棒的績優股。
他娶到了、賺到了,卻不知道該拿這支績優股怎麼辦?
她可以假裝他們沒有過去那段,他卻無法不去猜疑,她的出現代表什麼。視線轉開,他看見床頭櫃的藥丸。
杜絹沒扭好瓶蓋,熟睡後、手揮過,瓶子被推倒,藥丸灑了一些在外。
他拿起瓶子細看……安眠藥!
這是什麼意思?!她想自殺,想在他們合力擺平一個新聞之後,再製造出一個更難堪的醜聞?!
可惡,他不會讓她成功的!
他抓起她的安眠藥,恨恨的丟進垃圾桶裡,又怒氣沖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
「起來,杜絹,你給我清醒!」他朝著她大吼。
他的聲音很遙遠,夢裡的杜絹正奔跑在阿凱開滿金針花的花田里,金色的花、滿坑滿谷,不必到台東,她就能聞到萱草花香。
「你給我起來,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他一把拉起她。
杜絹皺眉頭,很累、很想睡,她已經連續幾天沒睡好。
固執了,她閉眼,打死不睜眼。
蔣昊更火大,將她打橫抱起來,大步跨過房間,走進浴室裡,二話不說把她丟進浴缸,也不管冷水熱水,打開蓮蓬頭就往她頭上澆。
她是被冷醒的,睜開眼睛,視線所及處,是蔣昊的憤慨。
無奈,他又怎麼了?
人人都說蔣譽臉臭,但蔣譽的臭臉她總能摸出幾分線索,只有這個剛剛升級為丈夫的男人,老讓她搞不清頭緒,他們一定是有前世宿怨。
她咳嗽,掙扎著從浴缸裡爬起來。
蔣昊俯眼,從上往下看,她的衣服濕透,完美的曲線在純白的睡衣下若隱若現,點點的晶瑩水珠在她白皙的肌膚上滑動……該死!他居然起了反應。
閉眼、張眼,他鎮定心智,口氣裡的溫度和心頭的火把成極度反差。
「你是什麼意思?」
睡覺能有什麼意思?不就是累了、倦了,身體細胞需要充分休息。
不過她不擅長吵架,頭腦清楚的時候都不擅長的事,怎麼可能在腦袋一片混沌時弄清楚。
蔣昊雙手橫胸,看著坐在浴缸裡的女人。
她帶著三分無助、七分茫然的表情仰頭對上他,慘白的嘴唇微微發抖,讓他痛恨起自己的殘忍。
杜絹垂下頭,放棄在他身上找答案。「我不懂。」
「為什麼吃安眠藥?」
「我很累,睡不著。」
藉口!他未審先判決。「你吞了幾顆?目的是什麼,想製造一波更驚人的新聞?」
杜絹終於聽懂,原來他以為她自殺啊。苦笑逸出嘴角,不會的,她這個人韌性一級棒,再苦再累都不會考慮自殺。
「一顆,我有吃安眠藥睡覺的習慣,這幾天坐飛機、換環境,我睡得很糟,我只是想利用時間睡一下。你不必擔心我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放心,我承諾過董事長和夫人,會好好演完這齣戲……」
她越說越小聲,頭點在水面上,好累。
他誤會她了?!內疚浮上眼,蔣昊尷尬的把她從水裡撈起來,帶她回房間,放到床上。
杜絹勉強掛上笑臉,看著眼前的男人說:「我調過鬧鐘,時間到,我會準時出席,現在,麻煩再讓我睡一下。」
她睜開眼皮看他、他冷然望她,兩個人都不說話,好半響,他才從衣櫃裡拿出一套衣服丟在床上、走出房間。
門砰地關起來,杜絹鬆了口氣。
她應該再忍耐兩分鐘,把蔣昊拿出來的衣服換上,不過……她實在好想睡……
藥效在她體內發作,她倒頭入枕,算了,拉緊棉被,把自己緊緊包圍。
這次,她吞過藥,還是作了惡夢,夢裡那些困擾她的、無法理解的片段場面跳出來為難她的睡眠品質。
阿凱在院子等了快兩個鐘頭,一看見杜絹,馬上拉住她,氣急敗壞問:「你到底跑去哪裡了?」
「去塋青姊家唸書啊,早上我有跟媽說過。」
「你去瑩青家裡唸書,書咧?」他瞪她,這丫頭還不知道事情大條了。
「完蛋!」杜絹慌得扯起阿凱的衣袖,苦臉求救。「怎麼辦?我會被罵死。」
他沒好氣的看她,沒膽傢伙,分明沒有做壞事的天分,還想逾界越線。他把厚厚的筆記本塞進她懷裡。「喏,說是瑩青給你的重點筆記。」
「阿凱,謝啦。」得救了,杜絹吐氣。
媽媽的心臟不好,不能惹她發脾氣,所以媽媽管她再嚴,她也不反抗,她跟爸承諾過,要當聽話的乖小孩。
「小心應付。」阿凱揉揉她的頭髮,丟給她這句話。
「好。」杜絹鼓足勇氣進屋。阿凱跟在她背後,幫她壯膽。
客廳裡靜悄悄,媽媽臉色鐵青,她進門,阿榮嬸猛給她使臉色,她點頭,乖乖走到母親身邊。
「媽,我回來了。」
「你去哪裡?」杜母的口氣裡聽不出喜怒。
「去瑩青姊家。」
「是嗎?不是跑到陳議員的別墅,找那個暑假租房子的大學生?」
糟,是誰告狀?
她硬著頭皮回答,「蔣昊是塋青姊的同學,我們不是去玩,我真的待在瑩青姊家裡,不信你打電話問周媽。蔣昊很會唸書哦,你看,他把筆記本借我。」
「你只剩下一年就要考大學,不要老往外跑。」
「我知道。」她乖巧回應。
「不要學那些亂七入糟的女生談戀愛,你最重要的事是考大學。」
「我知道。」她合作。
「明天開始,不要出門,留在家裡認真唸書。」
杜絹很為難,但在阿凱和阿榮嬸的眼光催促下,只得勉強點頭。
「媽媽講過很多遍,你很清楚談戀愛沒有好下場,等你大學畢業後,就回來幫舅舅的忙,到時你再和阿凱考慮結婚的事。」
她和阿凱,媽媽講過十幾年了,她都沒當回事,可是現在……心情有一點點煩……
「媽媽說話,你怎麼不回答?」杜母拉高聲調。
「杜媽媽,阿絹知道了。」阿凱拉過她,把她護在身後,替她回話。
「你不要老是維護她,她再繼續不懂事,早晚會害苦自己。」
「我沒有維護她,阿絹也很懂事,杜媽媽不必操心。」阿凱道。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筆記上面的字跡是你的?」杜母歎氣,對女兒說:「阿絹,有人肯這樣對你,你要懂得珍惜,不要等失去了再來痛哭流涕,到時候一定會後悔莫及。」
丟下話,杜母離開沙發,在阿榮嬸的攙扶下進了房間。
風波結束了?
杜絹探身出來看到媽媽的背影,再回頭看阿凱,手一圈,靠進他懷裡耍賴。「阿凱,你沒有這個意思對不對?」
「什麼意思?」
他笑笑,兩手環住她小小的背,她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心情差就往他懷裡鑽,像耍賴的小貓。
「所有的事都是我媽媽一相情願,你拿我當妹妹看待,對不對?」她追問。
「你還有力氣想這些,醫學院很難考。」
她不是信誓旦旦,要考醫學院、當心臟科醫師,親手把母親的病醫好?
「我考不上醫學院的啦。」她搖頭。
「那你還敢說大話。」
「我想哄媽媽開心,希望她的身體好一點。」
「等成績單出來,我保證她的身體一定好到可以拿菜刀追殺你。」阿凱拉拉她的馬尾,輕笑。
淚水順著臉頰滑向枕畔,杜絹毫無所覺。
不怕的,這樣的淚水她流過很多年,醒來之後,卻不復記憶。她還是可以換上套裝當她的女強人,還是可以冷靜沉穩地經營自己的人生,頂多、頂多心底留下淡淡的、不知名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