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君是新人,表現難免生澀這他可以理解,可他很難理解的是賀之欣的問題連連。
不是跳行,就是念錯,要不然就是感情不夠。
衛峻揚不想開口指責她什麼,因為這裡的人都知道他們的關係,他沒那個意思,也不願意讓人以為他這位大編劇在刁難前女友,所以他只是觀看,由劉子豪決定要不要重來。
時間直達晚上十點,衛峻揚終於開口,「我看大家都累了,休息一下吧,老規矩,半個小時後原地集合,OK?」
莊宜珊跟艾力克首先發出歡呼,「OK。」
他住的地方有前後院,前院倒沒什麼,後頭的院子卻頗大──從廚房的門推出去,簷廊下放著桌椅可以喝喝咖啡,有搖椅,樹下有吊床,重點是後院享有台北市的夜景以及星光。
所謂老規矩就是,一樓隨意,想玩什麼就玩什麼,想動什麼就動什麼,眼睛看得到的都可以翻,無所謂,但是二樓止步。
莊宜珊跟艾力克都垂涎他有一款限定遊戲機許久,因此拍完手後,兩人很快朝電視機的地方撲去。
劉子豪往沙發上一癱,決定小睡。
衛峻揚倒了咖啡,推開後門,站在走廊下,在夏夜晚風的包圍中,遠看入夜的台北市,想,不知道紐約的夜景是什麼樣子……
身後傳來門推動的聲音。
莊宜珊跟艾力克在玩遊戲,劉子豪在睡,張家君是新人,應該還沒那個膽來找他說話,所以,只會有一個人了。
「嗨。」
衛峻揚沒有回頭,「嗨。」
賀之欣走到他身邊,「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然後還是沉默。
所以,如果是他主動分手,他絕對不會說「讓我們當朋友」。如果是對方先求去,他也不會問「我們可以當朋友嗎」,因為他不是當好人的料,這種見面,除了尷尬,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就是知道一旦不說工作,兩人之間的空氣必然僵硬無比,他才離開客廳,沒想到賀之欣會跟著自己過來。
是有話跟自己說吧……
他喝了口咖啡,捺著性子等她開口。
賀之欣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過了一下,才說:「我剛剛去倒咖啡,看到你廚房裡有蜂蜜跟蛋糕。」
很簡單的一句話,衛峻揚卻有點不知道該接什麼,櫃子上有蜂蜜,冰箱裡有蛋糕,她說得沒錯,但是,他要接什麼?對,我的廚房裡有蜂蜜跟蛋糕,還有蘿蔔跟排骨……這樣嗎?
大概是看出他的疑惑,賀之欣低頭,露出一個不算笑容的笑容,「我記得你以前不吃甜的。」
原來是這樣。
他現在還是不吃甜的,那些東西是江晶雅喜歡。
他一早起來就是飯,而江晶雅早上是西方胃,早餐都是麵包蛋糕之類的東西,果汁、礦泉水,或者蜂蜜水……只是他覺得這些東西,不需要跟賀之欣解釋,於是只是笑了笑,沒做回答。
看出他不想繼續的意思,賀之欣很快的轉移話題,「劉導演跟你說我要參與演出的時候,你有沒有嚇一跳?」
「沒有。」
她的表情頗為意外,「完全沒有?」
「一點也沒有。」
因為早在劉子豪告訴他之前,他就已經從一個攝影師朋友的女朋友的同事那邊聽到消息了,他寫的秋季週末劇,女主角由賀之欣爭取到手,那是由電視台跟經紀公司決定的,他只是編劇,不會去管那些。
「我還以為你會嚇一跳,然後因為不高興所以打電話問我是怎麼回事。」
「我從來,不對,是很少去管那些事情。」
基本上來說是從來不管的,但兩年前跟她陷入熱戀後,為了替女朋友爭取演出機會,他管了一次,所以只能說「很少管」,而不能說「從不管」。
她當然懂他的意思,輕輕歎了一口氣,「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你覺得……你瞭解我嗎?或者說,有曾經試著瞭解我嗎?」
賀之欣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對她而言,衛峻揚並不是一個容易瞭解的人,可是在一起的那半年,她真的有努力朝他接近,嘗試所有她能嘗試的,雖然後來是她主動離開,但是捫心自問,她並不是完全沒有付出。
「那你就應該知道,責怪不是我的處世哲學。」他看著她,眼神坦蕩,「過去的事情對我來說就是過去了,即使只是一天以前,一個星期以前,那對我來說都是過去,我不會放在心上。」
「可是,我卻一直都放在心上。」她看著他,眼神有一絲難過,「我對你的感情,始終沒有變過。」
衛峻揚沒說話,只是看著她──不是猜疑,也不是詢問,只是單純的等待。
他知道,她一定有話還沒說完。
「你一定想問我,既然這樣,為什麼要離開你,我……也沒辦法……」賀之欣的眼眶一下紅了,「我哥哥……他做生意賠了一千多萬,支票全部跳掉了,那些廠商說……說,如果我不替他還錢,就等著好看……我哪來一千多萬,我怕他們找上這裡,想了想,只好離開……」
***
當時她正在演出他替她寫的戲,開始走紅,只要有看娛樂新聞就知道賀之欣的男友就是當紅編劇衛峻揚,而這位衛峻揚也不是普通人物,是衛氏集團二公子,由於是兒子,一般估計至少持有衛氏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她不想帶給他困擾,怎麼樣都不想。
面對遠處的萬家燈火,賀之欣極度壓抑的緩緩說出自己離開的原因。
「我不想傷害你……我很愛你,到現在還是……我說我配不上你是真的,因為如果再繼續留在你身邊,只會帶給你困擾……你為我做的已經很多了,我不能……不能總是再跟你要求……」
衛峻揚說不上來什麼感覺,但知道心中有一塊地方漸漸柔軟下來。
他一度以為賀之欣跟自己在一起只是想成名,所以在走紅之後立刻離開,沒想到事實上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不是不愛,是因為愛。
看著她,他突然問想起她要離開前一個月,總是心神不寧,食慾也不太好,他以為她只是工作壓力大,沒想到是哥哥的關係。
一千多萬雖然不是小數目,但是對他而言,還不成問題,可以替她還掉,然後給她哥哥安排工作,或者就直接當她的司機,她日漸忙碌,需要一個人替她開車……他們可以解決問題的,她不見得要離開。
只是現在說這些都為時已晚。
衛峻揚歎了口氣,「為什麼不跟我說?」
「我要怎麼說,一千多萬。」他們才談了幾個月的戀愛,她就要開口跟他要一千多萬?
她是真的喜歡他,想跟他結婚,想跟他有孩子,想跟他有結果,所以,必須避免任何會讓衛氏皺眉的事情發生。
賀之欣聲音哽咽,「如果你真的替我還這筆錢,我就永遠進不了你家的門了。」
「債務還完了嗎?」
「還剩一部份。」
「一部份是多少?」
賀之欣很敏感的立刻抬起頭,「我不要你的錢。」
「我也沒說要給你,是借你,是借。」他強調最後一個字,「我不跟你算利息,不過限你十年內還完。」
她低頭一笑,「你怎麼都不問我,既然當初什麼都不說,現在為什麼又都說了?」
衛峻揚看著她,眼神溫和,「我從來不懂女人的心思。」
「我原本想等債務還清,再回來找你,好好的跟你把事情解釋清楚,然後重新開始……」她什麼都想好了,就是沒想到時間不等人。
幾天前,一個模特兒時期就認識的朋友真真約她見面,兩人小聊了一下,真真怯怯懦懦提起,上星期到清境拍照片,看到衛峻揚帶著新女友一同遊玩──當時賀之欣還不太信,可能只是朋友,可能是電視台助理,也可能只是去取材,一男一女走在一起不代表就是男女朋友。
後來真真才告訴她,他們剛好住同一間民宿的對門,衛峻揚跟那個女孩子是同一個房間,而且第二天完全都沒出過房門。
真真跟她已經認識很久了,也大概知道她的情形,不可能刻意騙她,何況,真真是個老實頭,人家問她幾公斤都會據實以告,這樣的人,不可能去虛構一個故事來告訴她。
賀之欣仔細想了想第一次來對詞的情形,衛峻揚看起來的確心情很好,當然,今天也是,完全是戀愛中人才會有的神采。
他最近寫劇本很快──他們在一起時,他寫劇本也很快,他總說,自己不夠專業,因為心情好跟心情不好時的寫字速度差十倍以上。
剛剛她假裝拿冰飲,打開了冰箱,多了一些他以前不會去吃的食物。
憑著女性的本能,她知道樓上一定有另外一個女人。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憑他的知名度,如果真的戀愛,一定會上報,到現在沒消息一定是沒有很久,她知道他六月時去了南美一趟,所以可能就是這一個月的事情而已。
一個月,還沒有很久,她還有機會回到他身邊。
哥哥的債務已經處理得差不多,她這一年半很努力的接戲,接廣告,只要有機會,她就會上節目,還曾經親自上購物台替自己代言的手錶推銷,已經還了七百多萬,那些廠商看她這樣有誠意的還錢,也都沒再說什麼了,如果現在回到他身邊,只要她按月將錢匯過去,是不會有問題的。
「我們……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聲音都發抖了。
衛峻揚看著她,神情複雜,「我剛剛說過,過去的事情對我來說,就是過去了。」
「可是對我來說,那從來都不是過去。」
「之欣──」
「你為什麼這麼快就喜歡上別人?你不是說,會愛我一輩子的嗎?就在這裡啊,你說,我是你永遠的星星。」賀之欣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我不是你永遠的星星嗎?」
衛峻揚說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樣的感覺,即使用所有的調味料都也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分手的時候,他氣她。
後來,忘了她。
在經過剛剛,他同情她。
現在!!
賀之欣是個很好強的人,這個很好強的人現在在他面前哭了,眼淚一滴滴掉下來,然後小聲的哽咽說,還愛著他。
因為愛,所以才離開。
不能說完全無動於衷,可是真要說些什麼來表達的話,其實只剩下感慨。
人不可能在原地踏步,如果當初賀之欣願意把問題說出來,他們一起面對,那麼現在他們一定還在一起,也許已經有了更長遠的人生計劃,他從來不怕被綁住,只怕她不願意點頭。
不過人生無法重來。
事實就是她留下一句「我配不上你」之後離開,然後他繼續生活,然後她大紅大紫,然後他越來越會玩,然後她開始發唱片,然後他遇到江晶雅,然後她說她想回來。
每個然後都是帶著因果關係的矛盾。
他不怪賀之欣。
以前不怪,以後也不會,但要說愛,也不太可能了。
他有了晶雅,只想跟她說話,想逗她笑。
他從廚房拿出紙巾給她擦眼淚,「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當你最好的朋友。」
她抬起頭,好像聽到一個外星名詞,「朋友?」
「心煩的時候可以說說話,如果工作上有需要,也可以告訴我,畢竟我認識的人比較多──」
「我不需要朋友。」她雙眼含淚的看著他,「我只需要你。」
「之欣,我們已經不可──」
賀之欣突然抱住他,衛峻揚微一僵,還來不及做反應,已經聽到她哭泣的聲音,不過才一下子,肩膀的地方,很快有股溫熱散開。
猶豫了一會,他終於還是拍了拍她的背,「別哭。」
然而,她眼淚卻掉得更凶,靠在他的肩膀,她斷斷續續的哽咽,「我……一下子就好……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
電視螢幕上再次亮出「遊戲結束」這四個字──因為衛峻揚不專心,所以他們闖關失敗。
江晶雅看著他,似笑非笑,「在想什麼啊,這麼不專心?」
「想……吃的啊。」
「吃的有什麼好想?」
「我在考慮我們晚上該吃牛肉,還是該吃麵。」
「吃牛肉麵。」
「晶雅真聰明,我現在去把牛肉拿出來解凍。」衛峻揚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下了樓梯。
看著他的背影,江晶雅的臉一下垮下來。
吃牛肉還吃麵……在想要賀之欣還是江晶雅吧──牛肉跟面可以一起吃,賀之欣跟江晶雅可不能一起要。
說謊,騙子!
上星期她原本要從外面的樓梯下去廚房找東西吃,沒想到卻意外看到他跟賀之欣抱在一起的畫面。
她嚶嚶哭泣,他則很溫柔的拍著她的背。
兩人還說了一些什麼,她聽不清楚,看了一下,突然覺得食慾全無,回到樓上,看到一半的書也看不下了,躺上床,翻來翻去就是睡不著,直到很晚很晚,她才聽見他們一大群人離去的聲音。
他上樓後,過來親親她的臉頰,就到露台上,背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她知道賀之欣,他的前女友,分手的人還抱在一起幹麼……想到就生氣,可她又不能說她不小心看到,不然他會以為她蓄意偷看,為了怕他瞧出破綻,她還不能有異樣,一肚子不高興只能忍。
萬一賀之欣真的想跟他復合怎麼辦?
那又萬一,他對她餘情未了怎麼辦?
賀之欣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比她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六倍都不止,如果感情是靠時間累積,她拿什麼跟她比?
在那之前,他們每晚都非常的……熱情且恩愛,但這幾天,他只是抱著她,沒再進一步的動作。
她想,賀之欣一定帶給他很大的心靈震撼,所以他才會明明和她同床共枕,卻只給她一個晚安吻。
打開衣櫃,裡面藏著三哥寄給她的信用卡以及跨國提款卡。
那天郵差喊人時,剛好是她應門,有一包衛峻揚買的書,還有一封她的國際快遞。她直接把她的信塞在褲子口袋,然後把書拿給他,所以他一直不知道這兩張塑膠貨幣的存在。
原本,她自信滿滿不會用到,現在,突然氣餒起來,尤其是當她搜尋出一堆當初衛峻揚怎麼對賀之欣好的報導之後。
原來後院的搖椅跟玫瑰花都是為了討她喜歡才弄的──早知道她就不去那裡玩了,可惡。
江晶雅歎了口氣,將信封塞回原位,一把撈過在她腳邊打轉的小臘腸毛毛,「還是你最好。」
毛毛嗷了一聲,快樂的搖著尾巴。
「你啊,幹麼這麼開心,我現在很難過你知不知道?我想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問,而且即使沒有賀之欣,我也不可能一直在這裡,已經八月了,我遲早要回美國,他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情跟我在一起的,我到現在都還不明白,哎,你跟他這麼久,一定很瞭解他吧,你覺得我該不該問他?」
因為得到關注,毛毛的尾巴搖得更快了。
「臭毛毛。」
嗷嗷嗷∼∼
江晶雅突然覺得有點怪──怎麼把牛肉拿出冰箱要這麼久,下去看看那個負心漢在做什麼?
說不定在打電話給賀之欣……
抱起毛毛,輕手輕腳的下樓……果然是在講電話!
而且她毫不意外的,聽到他安慰的話語,對像顯然是一個女人,兩人相談甚歡,聽得出來他非常懷念某一段與某女子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