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輩子再沒聽過比「媽咪」兩字更刺耳的聲音。
他沒研究過小孩子的長相，所以當在中央公園看到小Jewel時，他以為小孩子就是長那樣，肉肉的臉，圓圓的眼睛，跟圓圓的嘴巴，即至在童裝店看到江晶雅親她的那一幕，他才恍然發現，不是每個小幼兒都長那樣，小Jewel眼睛跟嘴巴的模樣，都是遺傳。
遺傳到江晶雅的大眼，遺傳到江晶雅圓潤的唇型。
跟她有七成相似的小Jewel其實算是可愛的，但現在的衛峻揚卻覺得那是全世界最不討喜的小孩。
原因無他，因為那是江晶雅的小孩。
他們分開不過三年多一點，她就蹦出一個孩子，只能說，她幾乎是很快的又投入另一段感情。
相形之下，他大概就是個阿呆吧。
自從她莫名消失，他突然間對於玩樂這件事情提不起興致。
過去吸引他的東西後來不知道為什麼變得很無聊，原本還覺得去熱鬧一下分散注意力也好，卻發現人越多，越寂寞，有一天他告訴自己誠實生活好了，不要勉強自己去參加派對還笑得很大聲，於是開始婉拒了一些玩樂邀約，漸漸的從夜店達人變成深山沉思者。
可是反觀她……天，媽咪……
衛峻揚覺得這兩個字像金箍咒一樣，一想起來他就頭痛。
這三年多，當他在露台抱著毛毛仰望星空的時候，她想必正在忙碌於新手媽咪的學習。
為什麼他當初沒答應賀之欣的附和？
如果當初他說好，說不定他的小孩也跟小Jewel一樣大了，雖然這沒什麼好比，但你有小孩，我也有小孩，至少平衡一點……
腦袋正亂七八糟想一些有的沒的，突然聽見內線電話的聲音。
衛峻揚走到床頭，拿起那支復古造型的室內電話，「喂。」
「我。」劉子豪的聲音，「還沒睡？」
他沒好氣的說：「廢話。」
「明天是最後一個工作天，子眉訂好了餐廳，大家一起吃飯。」
「告訴我地點吧。」
「等等我找找。」電話那頭傳來翻動什麼的聲音，「啊，找到了，夏卡爾櫥窗，在上西區，很好找。」
夏、卡、爾、櫥、窗？
不就是江晶雅一家三代要聚餐的地方嗎？
衛峻揚皺起眉，「為什麼選那裡？」
劉子豪被問得莫名其妙，「那裡有什麼不好嗎？」
當然不好，非常不好，大大的不好。
一樣是明天晚上的時段，那種精緻餐廳的位子也不會太多，他們幾乎百分之九十會遇上，他可不想再來一次震撅教育，無論如何，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聽見任何人叫江晶雅「媽咪」的聲音。
「難得來這裡，大家都想去朝聖啊，你也不能怪子眉，她看『甜蜜情緣』看了三次，哭三次，看電影不夠還買了DVD，現在好不容易到紐約，她當然想去甜蜜情緣的主要拍攝地看看，而且那間餐廳據說味道也不錯，不只上過電影雜誌，還上過美食雜誌欸。」劉子豪頓了頓，「不過如果你真的不想，我就叫她換地方吧，你想吃什麼菜？俄羅斯菜？還是義大利菜？聽說下曼哈頓有間法式料理連法國人都說贊，我叫她打電話去問問……」
「不用了。」衛峻揚打斷了那一連串的綿延不絕，「已經訂好位子就算了，我只是隨口問問。」
最多他早點去，找個面向牆壁的位子，然後關店前十分鐘再走，這樣就算同一間餐廳應該也不會遇見。
換餐廳感覺太勞師動眾，何況昨天他跟莊宜珊一起，她不會沒聽到Jewel一家要去夏卡爾櫥窗。
雖然她不見得有看到Jewel的臉，但是絕對有看到江晶雅的模樣。
東方女人出現後，編劇就神色不對，人家一家要去某餐廳用餐，編劇卻表示不去那間餐廳──莊宜珊是個很好的演員，很活潑，很聰明，光是這樣已經足夠讓她想像出故事的大概。
而他，不願意讓任何人有想像的機會。
「那麼晚上七點，記得準時。」
喔，太好了，居然連時間都一樣。
衛峻揚想，也許他應該考慮直接戴面具去那家餐廳比較好。
他的小貓告別之旅居然變成小貓刺激之旅，還真是始料未及。
不過人生大概就這樣一回事吧，他這輩子有想過要一起共組家庭的女人只有兩個，一個是賀之欣，一個是江晶雅。
早先，他以為賀之欣在利用他，直到發現是誤會一場，他已經有了另一個小女人，所以對賀之欣只能給予友誼，無法回報愛。
後來，他想跟江晶雅生兒育女，白頭偕老，她卻趁他出去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
倒了半杯紅酒，踱步到窗前，全世界最華美的夜景就在眼前，但他卻一點興致也沒有。
以前他從來不曾想過他的人生會有某天晚上，用來思索離開他的兩個女人，但現在顯然，他的人生需要多一點思考。
就理論上來說，既然都過去，他知道自己不該再想，但也許是因為始終得不到答案，反而容易定在這個點上糾結，尤其是今天下午在視覺跟聽覺上都受到那樣大的刺激之後。
媽咪──
如果只是個小嬰兒，他也許可以勉強告訴自己，他們真的分開很久，每個人都有權力開始新人生，但小Jewel已經是幼兒了，一、兩歲的模樣，他幾乎可以斷定，他的小貓不只拋下他買給她的東西，還拋下他們之間所有的記憶，更或者，一回到紐約就立即陷入熱戀。
他們明明說過要在一起的。
一直在一起，等到小孩都大學畢業，就要去環遊世界。
賀之欣至少也告訴他「你是好人，我配不上你」，而江晶雅卻讓他很疑惑，始終不知原因為何。
他最愛的兩個女人，很明顯都有好歸宿。
賀之欣跟賀媽媽的主治醫生已經在國外秘密結婚，兩人也計劃好，她拍完這齣戲就準備懷孕。
江晶雅呢，顯然快一點，小孩早就會走會叫媽。
只有他──
衛峻揚笑了笑，算了，事情已成定局，多想無益，落跑就落跑吧，結婚就結婚吧，有小孩就有小孩吧，他才不在意。
一、點、都、不、在、意。
***
在夏卡爾櫥窗的慶功晚餐十分順利。
因為餐廳很貼心的分成兩個區塊，一個區塊限制六歲以下兒童不能進入，另一個區塊則無此限制，櫃檯進去，左右分邊，除非巧到剛好在領位處遇見，不然根本不可能碰到面。
老實說，這讓衛峻揚一邊覺得有點失落，一邊又鬆了一口氣。
經過一夜，他發現自己還是很想見見江晶雅，但也清楚，見面必定伴隨的尷尬，就這樣小掙扎了一下，終於在赴約前做好心理建設──隨緣。
等他從計程車下來，進入餐廳時，突然後悔為什麼沒有看子眉大力推薦的甜蜜情緣──如果有看過那部片子，他就會知道餐廳以招待兒童與否分成兩區塊，也就不用花那樣多腦力去思索，真是……
「大家。」艾力克舉起杯子，「我們乾杯。」
隨著這聲乾杯，眾人開始起哄。
「這裡的蛋糕很有名，有沒有人點啊？」
「他們蛋糕是賣一個，不是賣一片。」
「那我們這麼多人，叫一個也吃得完啊。」
「對。」子眉看起來很嗨，「叫一個來吃，趁劉子豪來之前，我們把要叫的東西先叫齊，免得看到他肉痛的表情。」
莊宜珊噗的一笑，率先站起來，順手拉了衛峻揚一把，「走，我們來去點蛋糕。」
「你去就好了。」
「我要拉你墊背啊。」她一笑，「萬一劉子豪說我們亂點東西，我就說那是你選的，他就不會說什麼了。」
衛峻揚拗不過她，只好起來，跟著她走到櫃檯旁邊的蛋糕櫃。
就一個中型餐廳來說，這個蛋糕櫃算是很大了。
二十來個蛋糕一字排開，有傳統，有創新，有的式樣簡單，有的做工繁複，但相同的是，看起來都頗為可口。
莊宜珊哇的一聲，「我剛進來只急著要找大家會合，沒注意到這邊這麼多蛋糕，你看，它的草莓好大，這個應該是抹茶口味吧？喔櫻桃看起來太可口了，但這個巧克力的又感覺很棒。」二十幾歲的大人看起來一副很掙扎的樣子，「怎麼辦，每個看起來都好好吃。」
衛峻揚忍不住笑出來，怎麼可以為了選蛋糕就這樣痛苦啊？
他彎下身子，看了看讓她心猿意馬的幾個，「選三個吧。」
莊宜珊一下笑開臉，「我謹代表劇組感謝你。」
衛峻揚正覺得心情好一點的時候，突然間，莊宜珊咦的一聲，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一個似曾相識的粉紅色的小人影正搖搖擺擺的走過來，身後不遠處，跟著一個纖細的身影。
「那不是前幾天在中央公園那個小傢伙嗎？」
是啊……
「她媽媽，唉，我們昨天在那家童裝店有看到她你記得嗎？」
當然記得。
「原來昨天那個小朋友就是中央公園那個小傢伙啊，難怪我覺得那男人有點眼熟但想不起來，如果在店裡讓我看到小朋友的臉的話，我就知道是誰了。」
老實說，衛峻揚還真不希望莊宜珊知道誰是誰。
小Jewel穿著幼兒常穿的那種會發出聲音的鞋子，每走一步就是啾的一聲，只聽見啾啾聲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楚。
小Jewel看到他，啊的一聲，一把抱住他的腿，抬起頭，圓圓的眼睛都是笑。
莊宜珊嘖嘖稱奇，「哇，草莓牛奶威力無窮，她居然還記得你。」
衛峻揚摸了摸她的頭髮，原本的不喜歡奇異的在與她面對面的瞬間消失，老實說，這小傢伙還挺可愛的。
「Jewel，Jewel──」
江晶雅的聲音聽起來一點都沒變。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才十九歲，現在二十二，衛峻揚不明白，明明已經是母親了，為什麼聲音聽起來還是一如當年，有種小女孩才有的嬌氣與生嫩。
鞋跟敲在地板上的聲響由遠而近，他知道尷尬已經無法避免。
「怎麼不聽話呢？」江晶雅蹲下身子與女兒平視，一邊把Jewel的手從他的身上拉下，一邊用英文教導，「下次不可以這樣知道嗎？」
Jewel點點頭。
她似乎滿意了，拿出手帕替女兒擦了一下口水，然後站起來，微微的彎了一下腰，「不好意思……」
四目交投的瞬間，江晶雅完全凝住，寶石般的雙眼就這樣望著他。
有點茫然，有點不確定。
皺著眉頭似乎想說什麼，後來終於還是放棄。
低頭，輕輕咬了咬下唇，歎了口氣。
衛峻揚對那表情再熟悉不過──她有什麼事情要說但卻說不出口時，就是這樣子。
每每要磨蹭好久，她才願意把事情講出來。
沒人說話，終於小Jewel不耐煩了，哼哼咯咯的指著玻璃櫃，「媽咪，蛋糕。」
江晶雅揉了揉她的臉頰，「去選一個吧。」
小朋友咱答咱答的一下跑到玻璃櫃前，小腳蹬啊蹬的，看起來十分興奮，終於，選定了一個蜂蜜蛋糕，服務生才剛剛拿出來，她立刻吵著要回去吃。
江晶雅正在猶豫，嗅到微妙空氣的莊宜珊先開口了，「我帶小朋友過去吧，你們坐幾號桌？」
「八號桌，位子在角落，三個大人。」
「沒問題。」莊宜珊很快跟小朋友伸出手，對Jewel說：「跟阿姨來。」
「謝謝。」
「不用客氣。」
莊宜珊一笑，牽著小朋友走了。
***
不過是一公尺的距離，但感覺卻是兩個世界般的遙遠。
江晶雅看著他，猶豫的欲言又止，許久，終於低低的開口了，「好久不見。」
是啊，三年多不見了。
「來紐約拍戲？」
他做了一個「當然」的表情。
「一切都好嗎？」
衛峻揚點點頭──在她停止這種無意義的空泛問候之前，他打算都以點頭搖頭來回答。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我一直相信你會很好。」
那一瞬間，他突然很不好了──她的表情怎麼可以這樣真誠，就好像那是真的一樣。
她不知道她帶給他的傷害有多大嗎？
她怎麼可以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只問問他好不好，然後雲淡風輕的說「喔，對，我一直相信你會很好」。
至少該說一下自己為什麼不告而別，那天早上他們明明什麼事情都沒有，還是一樣一起吃早餐，因為天氣很好，所以嘻嘻哈哈的幫毛毛洗了澡，她還乖乖點頭說會等他回來，等他隔天回山上，人就不見了，只剩下一張貼在冰箱上的紙條。
正想要怎麼問這些往事，他一眼瞥見她的手指。
一樣纖細而修長，然後，沒有戒指。
她不是有孩子了嗎？還是說那個男人還沒跟她求婚？
意識到他的目光，她連忙將手藏到後面，但來不及了，他一把將她的手拉過來，「你的婚戒呢？怎麼不戴？」
「我……沒有……」
他半開玩笑半諷刺的說：「沒有結婚？」
她抬起頭望著他，眼神無助又無辜。
衛峻揚只覺得煩躁起來──那表情好像是在問，你為什麼不懂。
她低聲說：「我……念的是化學，常常要做實驗，不方便戴首飾。」
雙手光裸，沒有戒指、手鏈，也沒有手錶，耳環也沒有，倒是襯衫的領口處隱約看到一條鏈子。
鑽石？珍珠？他不知道，但有百分之九十的機會是愛情信物。
應該是那個男人送的吧。
看到她澀然的表情，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好笑，結不結婚是她的事情，他有什麼好管的，就算她嫁了一個連婚戒也不肯買的男人，也不關他的事。
「你……什麼時候回台灣？」
「明天晚上的飛機。」
「白天有空嗎？」
「怎麼，要約我？」
她好像是下了重大決心似的點了點頭。
衛峻揚看著她略顯為難的臉，「什麼話不能這邊講？」
「因為可能要花點時間……今天是我媽的生日。」她期期艾艾的開口了，「他們應該在等我回去唱生日快樂歌。」
喔，所以昨天那男人口中的爸媽，是她的爸爸跟媽媽，也就是那對領養了她的美國夫婦。
她要回去過家庭時光……
「那可能就沒辦法了，我明天有約。」他看著她，「而且，我不認為我們有什麼好說的。」
說話間，莊宜珊走了過來，笑著一把挽著他，「不會吧你們，到現在還在這邊罰站啊。」
「我們在討論國際局勢。」
「喔，好厲害喔。」她一臉不信的大笑，「我最崇拜你這點了，又會寫劇本，又會吹牛，吹牛還不打草稿。」
「你不怕我減你台詞就繼續說吧。」
「唉呦，別這樣，我開玩笑的啦。」
「我可不是開玩笑的。」
「你怎麼這樣啊，前幾天晚上明明還一直稱讚我好可愛。」
前幾天晚上他們在拍一場夜遊戲，莊宜珊因為鼻尖長了痘子而始終打不起勁，於是劉子豪命令所有的人一起誇讚她可愛、美麗，總之，是紐約街頭的天仙，讓她心情轉好，以利拍攝。
衛峻揚當時隨口說了句──你最可愛。
現在莊宜珊這樣說出來，加上他們頗為親密，當然難免讓人誤會，但他不想解釋什麼，也沒什麼好解釋，就這樣吧。
江晶雅看著他們相挽的手，嘴角出現一絲澀然，「我……我該回去了。」
「再見。」
「嗯。」她深深的看著他，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中似乎裝了千言萬語，最後，只化為簡單的兩個字，「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