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衣裳是香圓幫著換的,可是三條被子和隨後捧進的一大盆炭爐卻是半夏的傑作。
偏偏他還焦灼狂亂得對每個人咆哮狂吼,嫌親爹動作太慢,咒罵天氣突然變得陰雨綿綿,還氣薑湯熬得太久。
「再這樣下去她會凍死的!」他都快急瘋了,杵在床邊死也不肯離開,對每一個人鬼吼鬼叫。
羅一品和香圓以及其他奴僕從沒看過他這個樣子,連親自捧來剛熬好的寧神暖腑臟湯藥的王大夫下巴都驚掉了。
一向豪邁爽朗、好脾氣好說話的半夏此刻就像頭瀕臨瘋狂的獅子般見人就吼就咬,這一切全是因為——
所有人的視線全投向床上那靜靜昏睡的人兒。
和他的氣急敗壞、心痛慌亂相比,他們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詭異和曖昧,羅一品甚至喜上眉梢,樂得快笑出來,卻被兒子惡狠狠的一記眸光給瞪了回去。
「呃,小團沒事,只是有點受驚,喝了些河水。」羅一品連忙拍胸脯掛保證。「醒來以後喝點藥就沒事了。」
「爹,可是小團到現在還昏迷不醒,一定是先前掉進河裡的時候撞到石頭,再不就是喝了太多河水、喘不過氣的緣故,你快點醫好她,快呀!」半夏神情焦躁地叫道。
「你不要那麼緊張,放輕鬆,她真的不會有事的。」羅一品吞了吞口水,「爹都行醫幾十年了,你不信我信誰呢?」
「可是她的臉色好蒼白。」半夏頹然地爬梳過額前的發,英俊的臉龐狼狽憔悴極了,聲音沙啞低沉得幾不可聞。「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一點生氣都沒有的模樣。」
屋裡所有人不禁被他發自內心的悲傷給深深感動了,沒有人再想取笑他失卻冷靜的慌亂樣,就連香圓也同情地看著他,舉步走到他身邊,小手安慰地搭住了他的大手。
「二哥,你別難過,爹說不會有事,小團就真的不會有事。」她柔聲勸慰道。「她是我的好姊妹,我也很擔心她的身子,但是我更相信爹精湛的醫術。還有小團吉人自有天相,她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半夏滿眼痛楚地看著妹妹,「我不是不相信爹,只是我怕……事有萬一,怕小團會並發其他危險的症候。如果她沒有醒來,沒有睜開雙眼親口告訴我她很好,我又怎麼放得下心?」
香圓大受撼動地看著他。
小團,你有聽見嗎?你瞧見了嗎?二哥他是牽掛著你、在乎著你的呀!
也許他們倆之間的愛情已然悄悄萌芽茁壯、結成花苞了,只是他們都還沒有發現。
香圓不禁為二哥高興,更為小團開心。
一定可以的!他們一定可以結成鴛盟,成為繼大哥大嫂之後幸福的一對。小團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吧?
「這樣吧,我們把湯藥留在這兒,不打擾你們……我是說,讓小團好好休息。」羅一品略使眼色,其他人紛紛會意。
「對對,待會兒再過來。」香圓也猛點頭。
「是啊、是啊,你好好照顧她,待會兒我們再送人參雞湯過來。」王大夫也忙道。
「可是她還沒醒過來……」半夏不敢置信地瞪著眾人。「萬一她突然發高燒還是吐血什麼的——」
羅一品不敢揪住兒子的衣襟猛晃——用用腦子!小團是落水,不是身染重病還是被仇人追殺。
除了兒子現在已經在失控邊緣外,還有……他也曾經年輕過呀,又怎麼會體恤不了這種心情呢?
「她不會有事的。」他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你要相信爹。」
半夏在父親慈藹的雙眸裡找尋到了力量,狂亂的煩躁感逐漸平靜了下來。
「我不要她離開我們。」他喃喃低語,聲音沉痛而瘖啞。
從她七歲起,他就熟悉了那張小小酡紅的笑臉,她烏黑的長辮子隨著奔向他時跳躍著,眼底閃閃發光,比最燦爛的星子還要明亮。
這些年來不管他出過多少任務,踏遍天南地北,只要回到開封就一定能夠看到她紅撲撲的小臉生氣盎然地在那兒,對著他笑,問他要不要吃熱騰騰的餃子……
他胸口不禁灼燙了起來,抑制不住地將臉深深埋入她微涼的掌心裡。
「小團……我不准你離開我……」
在今日之前,他就像一陣風一樣自由來去,從沒想過要是有一天她也像一陣風飄離了,消失了,他該怎麼辦?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胸口這麼痛,痛得幾乎無法喘過氣來。
只知道他不要她出事,他要她醒過來,繼續笑、繼續跟他鬥嘴,繼續捏出一顆又一顆白白胖胖的餃子,和他一同並肩坐著聊天,互相傾訴著彼此的夢想。
小團,我跟你說,長大以後我一定要成為一個最了不起的捕頭,可以抓盡全天下的壞人,到時候你就不用擔心再有壞人傷害你們了……
半夏哥,你絕對會變成開封有史以來最厲害的大捕頭,我一直都相信你,你一定做得到的……
童年時稚嫩卻豪氣的對話依舊在耳邊迴盪,可是此時此刻她卻雙眸緊閉,對他的呼喚沒有絲毫反應。
他的心都快被掐碎了。
羅一品看看他,歎息著搖了搖頭,對屋裡的其他人比了個手勢,眾人紛紛退出了七願樓。
雨點清冷地掉落、輕擊著地面,窗外幾叢斑竹也被雨滴打得沙沙搖動。
屋裡被炭爐烘得暖洋洋,臘梅被熱氣一蒸騰,香味更是濃郁的散放開來,繚繞得滿屋子都是花朵甜香的氣息。
半夏緩緩抬起頭,大手緊緊握著她的小手,怎麼也不肯放。
「小團,你快點醒過來。」他在她耳畔低喚。「聽到沒有?我不准你再這樣昏迷下去,我要你睜開眼睛,快點醒過來!」
他拚命威脅她,又對她輕聲哄誘,一下子深深懇求,一下子又焦躁咆哮。
可是小團還是沉睡得像個孩子般,長長的眼睫毛輕垂在淡淡幽暗的眼圈處,白玉般的臉蛋隱隱約約泛起了一絲粉紅。
但是他完全沒有發覺,只是不斷地對她威逼利誘,空著的另一隻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檢查著她的額頭。
晚上,雨終於停了。
當小團慢慢地眨動眼皮,緩緩睜開的剎那,看到的就是一張逼近放大,憔悴又淒慘到不行的男性臉龐。
很眼熟,很英俊,但是也很嚇人。
「半夏哥,你發生什麼事了?」她驚訝地開口問,這才發覺喉嚨腫脹疼楚得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
怎麼會這樣?她的喉頭像被火灼燒過一樣,稍稍用力想講話都痛得不得了。
「你終於醒了。」半夏眼睛又紅又腫,卻狂喜地緊緊盯著她,深怕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她還是昏迷如故。「老天,我不是眼花吧?你真的醒了……」
「我……怎麼會在這裡?」她拚命吞嚥口水,試著想讓疼痛稍微減輕些,因為她有千言萬語想要對他說。「半夏哥,我記得我不是掉進……水裡了嗎?」
「噓,別再說話了。」他心疼地連忙摀住她的小嘴。「我爹說你憋氣太久驚恐過度,加上嗆進了太多河水,所以喉嚨會有腫脹淤傷的症狀。你乖乖躺著休息,什麼都別問,也什麼都不用擔心,我會在這兒守著你,知道嗎?」
「可是……」
他對她大皺眉頭,凶巴巴地道:「沒有可是,聽我的就對了。不准再說話,先喝完藥再說……不對,等身子養好了,喉嚨也好了才能說。」
「我爹……」她的聲音透過他指縫間勉強透出。
「你放心,我已經請香圓去跟你爹說你這兩天身子不舒服,會在『一品回春院』裡好好休養。」他打結的濃眉總算稍微鬆開了,溫柔地解釋道:「你爹也來看過你了,他雖然擔心,但是在我爹和我的保證之下,總算是放心把你留在這兒了。」
她癡癡望著他。
是他救了她的吧?一定是。
從小他就是她的英雄,總會在她最危急的時候出手相救……
「來,先喝藥。」半夏溫暖的大掌貼在她背脊,輕輕扶起了她。「這一碗是我爹剛剛才熬好的,你快喝了它。待會兒再吃些雞湯熬小米粥,你放心,花大嬸燉了奸幾個時辰的,又軟又綿極好入口,不怕會弄痛你的喉嚨。」
她感動地注視著他。
小團覺得自己真是何德何能,怎麼能夠擁有這麼多的關懷和照顧?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怎麼不喝?」他藥碗捧到她唇邊,不禁有些愣住。「怎麼了?」
她吸吸鼻子,忍住灼熱的淚水。「謝……謝謝。」
「傻瓜,你就跟我自己的妹妹一樣,還跟我客氣什麼?」他想也不想地說。
……妹妹?
小團頓時僵住了。
妹妹?他剛剛說,他……把她當作自己妹妹一樣?
儘管心底隱約有些明白,可是暗戀了他這麼多年,她作夢也沒想到這句話會真的從他口中說出,化成冰冷的事實。
「妹妹?」她不顧他的皺眉和不悅,哽咽地重複這兩個字。
「不是說了你的喉嚨要多休息,不能說話。」他氣急敗壞地道。
「你把我當妹妹?」她淚眼婆娑地望著他。
半夏微微一震,和她淚意迷濛的眸光對上,胸口像被某種利刃狠狠劃破般,先是一涼,隨即劇烈疼痛了起來。
她……為什麼哭了?
是他又說錯話了嗎?他又惹她生氣了嗎?
「小團,你……不喜歡我把你當妹妹嗎?」他小心翼翼地問,黑眸忐忑不安地注視著她。「那你喜歡我把你當什麼,我就把你當什麼好了,只要你別哭,成不成?」
她盈眶的淚水終於抑不住滑落了,先是一顆、兩顆,然後是無數無數顆晶瑩紛紛跌碎了來。
他霎時驚慌得魂飛魄散,藥碗也扔了,雙手緊緊地將她擁入懷裡。「你怎麼了?別哭、別哭啊!」
她的臉被壓靠在他強壯的胸膛前,他濃厚的男性氣息包圍著她,可是她的淚水只有越流越多,全然無法遏止。
半夏被她哭得都快肝腸寸斷了,可是就算將她抱得更近更緊,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讓她停止掉眼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錯什麼話了。
「小團?小團?」他聲音低促地喚著她,「你倒是跟我說,我說錯了什麼,我一定改呀,好不好?還是……你就這麼討厭當我的妹妹,討厭當我的家人嗎?」
小團在他懷裡拚命搖頭,落淚紛紛。
她是想當他的家人,可是不要只做他的妹妹啊……
他不會懂的,他還是不會懂……
「我不要當你妹妹!」她終於再也憋不住滿腔悸動如狂的情感,抬頭衝口而出。「因為我愛上了你,我從七歲起就想成為你的妻子,我想要當你最心愛的女孩,我希望能夠跟你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離!」
她還是說出口了……十年來,三千多個日子,每一時每一刻,對他的真心癡戀和傾慕……終於還是說出來了……
話語既出,她也無法再回頭了,接下來的只能交給命運,交由他來抉擇她的未來。
半夏渾身一僵,吃驚地瞪著她,一時之間,他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耳朵出錯了?
小團……愛上他?!
她雙唇顫抖,眼眸卻勇敢直直迎視著他震驚的目光,脆弱卻又美麗得充滿了盼望。
也許半夏哥只是太驚訝了,在最初的驚嚇過後就會反應過來,就能夠真正領略到她的一片深情。
「小團……」半夏深吸了一口氣,勉強鎮定下來。「小團,你應該是在跟我說笑吧?」
她的氣息有一絲不穩。「說、說笑?不,我沒有。我不是在跟你說笑,剛剛說的每一句話都出自真心。我……真的好愛好愛你,這十年來從沒有動搖過!」
他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盯著她。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從來沒有想過小團會對他有男女之情,也沒想過他倆之間會存在什麼情愫……老天,在不久前他甚至還覺得她很小,就像個需要被保護的小丫頭一樣,一如十年前的那個七歲小姑娘。
可是她那一天才告訴過他,她已經十七歲了,到了能夠論婚嫁的年紀;現在她又告訴他,她愛著他很久很久了,並且想成為他的妻子……
真要命了,他簡直是遭遇到連番的打擊,一次又一次,將他揍回現實中,看見了當年的小姑娘,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還想要嫁給他……
可是他一直都拿她當最可愛的妹妹看待呀!
「半夏哥,你……願意讓我愛你、陪著你,成為你的妻子嗎?」小團鼓起勇氣大膽問出埋藏心底多年的期盼。
「開什麼玩笑!你明明就跟我的親妹子一樣,我怎麼能娶你?你又怎麼能成為我的妻子?我們這不是亂倫嗎?」過度的震撼讓半夏忍不住大吼。「小團,你清醒一點啊,我是半夏哥,你的半夏哥!你該不會被河水灌暈了吧?該死的!爹還跟我保證不會有後遺症!」
他轟轟然如雷的吼聲沒有嚇到小團,但是他話裡的每一個字卻深深地擊潰了她。
多年來最害怕的惡夢真的成真了。
她的勇敢瞬間消逝無蹤,她的胸口瞬間被劃開了一個大洞,鮮血不斷狂湧而出,痛得她無法喘息,痛得身子冰寒徹骨,抑不住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半夏沒有意識到她的痛苦,只顧著著惱地低咒著。「可惡,我就知道他是隨便敷衍我的,還有王大夫、李大夫……都是些什麼蒙古大夫?把好好的一個小團給搞得發癲失常了,還敢跟我拍胸脯說她不會有事?!」
原來這就是他真正的想法……原來,從頭到尾問題都出在她身上!
原來一直以來他的照顧、他的溫柔,都只是出自於憐憫和關愛一個小妹妹的情誼,對她的微笑、對她的疼惜,一切都是那麼地光明正大磊落。
相較之下,她是個多麼貪心可怕的人哪!有了他的疼愛還不夠,還想要得到他的深情眷戀……
看著他此刻濃眉糾結,深感困擾的神情,小團心頭一痛,恍然領悟到自己對他的愛,真的成為了他最沉重最不耐的煩惱。
……都是她的錯,現在他們之間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就連只是單純地陪伴在他身邊,單純地暗暗戀慕著他,都再也不能夠了吧?
她望著他,淚水變得冰又涼,聲音啞然得幾不可辨。「半夏哥……」
他難掩一絲防備和尷尬地看著她,不假思索的和她拉開了距離,彷彿現在才猛然發現她是個女子,而他是個男子,彼此間有著難以跨越的禮教和鴻溝。
她注意到了他擺出的警戒,心痛如絞。「對不起。」
「你為什麼要跟我道歉呢?這不是你的錯,都是那些庸醫的錯!」他氣憤道,「他們根本沒有醫治好你。」
不能怪她,不忍怪她,最後只好統統怪到不妨事的旁人去。
小團強忍悲傷,癡癡地望著兀自在那兒惱怒得團團轉的他,心底絞疼了起來。
如果說,她對他的愛是這麼令他難受,那麼她會親手扼殺自己滿腔的柔情,永遠封鎖住心底深處對他的深刻愛意,假裝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從此做一個沒有聲音、乖巧的好妹妹。
只要能夠讓他不感覺到任何一絲困擾,她什麼都願意做。
「半夏哥,對……對不起,剛剛我頭暈腦脹,話說得顛三倒四、亂七八糟……」小團小手微顫的撫上自己的額頭,擠出一朵僵硬的笑容。腫脹的喉嚨好痛,但是心更痛。「一定是我還沒有完全好的緣故,對吧?」
半夏凝視著她,不知怎地在鬆了口氣的同時,卻又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失落感。
「對,一定是這樣,你是受驚過度了,所以連你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他勉強露出爽朗的神情,想摸摸她的頭,卻在碰觸到她之前就退縮了,不自在地開口,「呃,也許你好好睡一覺,明兒起來就恢復如常了,還有你的喉嚨也是,就別再說話了。」
「一定是的。」她幽幽地道。「一定會的。」
「呀,藥都灑了,我去請人熬一碗新的來。」他倉卒地道,雙腳自有意識地往外走。「你……再睡一下。」
小團點點頭,絕望地望著他迫不及待衝出門的高大身影。
當門被關上的那一剎那,她憋了好久的淚水決堤了。
如果他們永遠沒有長大,永遠停留在她七歲那一年,該有多好?
可以單純地追在他身後撒嬌,對他說一些傻氣的話,他的微笑,他溫暖的手掌摸摸她的頭時,已是她最滿足的時刻……
不要愛上他,不必擁有他,只有喜歡他,只是關心他。
這就是他真正想要的,對不對?就算慧劍斬情絲會痛得要了她的命,只要能夠令他快樂,那麼她就算會碎成千千萬萬片也心甘情願……
直到這時,她終於能體會到雲成仙女為何能成全心愛男人的心情了。
為唯有心愛的伊人快樂,她才會有快樂可言。
這是一相情願,相思苦戀者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