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春暖之月,鳥語花香,汴京城內沿街林立的茶樓酒坊,人潮熙攘。天下甫定,百業重興,商賈行旅藉汴河往來京都,南北貨物在此熱絡交易,一片繁榮昌盛之景。
此時京城內更是喧騰歡鬧,皇城內傳來太子大婚之喜,大赦天下,京都人人沾染喜氣,酒樓歡客三更散盡,五更茶樓又燃燈開業。
皇城內,甫完婚的太子雖面帶喜色,但在見著二皇子趙襲時,卻斂起雙眉。
「二弟,是否尋獲?」太子疾聲問著,語氣擔憂。
二皇子趙襲面目清朗,卻同太子一般,面有憂色。只見他在啟口之前,舉臂一揮,所有侍婢應聲退下。
眾人無法知曉二位皇子將商討何事,卻知此事必然非同小可,一向瀟灑不羈的二皇子今一反常態,非但眉宇不展,還退下眾侍從,可見一斑。
趙襲雙目炯然,身軀偉岸,但往日揚眉顧盼的雄姿不見,此刻雙眉緊蹙,低聲吟道:「此物未尋獲。」
聞此言,太子趙雋更添愁容。「這該如何是好,怎對得住母后。」
趙襲黑眸一沉,嗓音更加低渾。「非但對不住母后,皇城安危亦堪憂。」
話落,兩人鎖眉神傷。
本張燈結綵的皇殿,卻在兩位皇子踱步沉思下,籠上愁雲慘霧。
「駕!」
一匹結著綾緞的駿馬揚蹄馳騁,馬上之人身著同色綢緞,傾身持韁,翩然策馬而行。
若非這身精細的女裝,單見馬背上的矯捷身手,直教人誤認是名男子。
但見金歡兒柔荑一收,馬韁一勒,倏地停駐在一間簡樸的屋舍前。
這兒是汴京外城,不若城內商行店家相連,熙攘喧囂,這裡儘是田壟耕地,茅舍錯落,小徑裡騾驢閒步,樹蔭下農人哼曲。
好一片小橋流水、枝頭花綻的初春景致,金歡兒腰身一側,玉足點地。
「想不到這兒竟會有如此好風景。」她歡顏一展,纖手往頸後一伸,散開了髮束。「怎好辜負這煦煦春陽,暖風花香。」
如墨的發因風向後飄散,金歡兒鼻息間充滿這春風中揉著的芬芳,怡然自得,通體舒暢,陶醉不已。
「您可是今日要來的金家二小姐?」就在金歡兒沉醉之際,身後的小屋內走出了一名老婦,懷中捧著一隻尚帶著泥塵的陶樽,輕聲喚著她。
婦人打量著屋前女子,但見她衣著光鮮講究,馬匹精壯碩美,想來必是從京裡來的貴客。
老婦並不明瞭,為何這女子聽聞他家老翁近日在田中挖掘到這只陶樽後,便匆忙趕至,且出了一百兩要她留下這東西。婦人見此樽看起來破舊不堪,亦不知有何用途,本欲丟棄,怎知這小姑娘今日當真依約前來。
金歡兒美目一睜,一眼便瞧見那婦人懷中之物。
就是這虎樽!她低呼,面容大喜,忙疾步向前。「在下便是金歡兒,多謝大嬸割愛。」金歡兒語中藏不住欣喜雀躍,解下腰間囊袋,將黃澄澄的元寶捧向前。「這兒是足額的銀兩,還請大嬸點收。」
在老婦人眼中,那元寶可比艷陽刺眼,耕作一輩子還沒見著這麼多元寶,她驚得以為是在夢中,拿起元寶張口便咬。
「是真的……」婦人顧不得齒痛唇疼,捧著元寶喜得不知所措。
「是真的……」金歡兒也顧不得婦人身後一家子狐疑的目光,捧著這陶樽揚眉驚呼。
莊稼人不明白怎會有人風塵僕僕,捧著滿手銀兩驅馬疾來,只為換取這不知何用的破陶樽。
而金歡兒也不明白今日怎會如此好運,竟讓她順利買到了尋覓已久的東西。
她喜上眉梢、雙頰泛紅,將接下手的陶樽細細覆上一層層的絲羅,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
「大嬸,歡兒再次謝過您一家,若下次至城內趕集,請務必讓歡兒作東,好好招待您一家子。」
金歡兒說罷便牽來愛駒,單足一蹬,翻身上馬,俐落的身段看得婦人一家怔愣在原地,這姑娘家身手不差,話語清晰,雙目澄澈,可是腦袋瓜子是有啥問題呀?竟留下這滿滿的金元寶,還留話願作東道主,只為帶走那破陶樽?
馬蹄揚起春泥,婦人一家目送金歡兒遠去後,猶杵在原地不明所以。
金歡兒英姿颯颯,衣衫飄飄,懷中抱著珍物,喜孜孜地策馬回京。今天真是應了大姊金心兒所云,有好兆頭、是個尋獲寶物的好日子。
街道上燈火通明,酒樓客棧人滿為患,皇朝有喜事,百姓沾染歡喜氛圍,詩人墨客頌詞吟詩、商賈販子忙著交易南北貨,那戲台上的花旦唱得嬌媚,台下客倌飲酒作樂,通宵達dan。
太子大婚的皇城內,奴才們忙得焦頭爛額,一會張燈結綵、一會忙備桌宴客,各項禮節一樣都不能少,一樣都錯不得。
人人忙裡忙外,一刻不得閒,卻見二皇子獨自佇立殿外,仰望懸空明月,半晌不語。
「稟二皇子,城外尋獲一物。L
趙襲沉思的神情陡然牽動,旋即轉身問派出的侍從道:「所尋何物?」
「一隻玉鐲。」侍從據實稟告。
聽見「玉鐲」二字,趙襲眸光一閃,沉聲道:「呈上來!」
「是。」侍從恭謹地雙手呈上玉鐲,趙襲大掌一翻,包覆的緞巾落地,一隻精美奪目的玉鐲子立現。
這鐲子光彩炫人,質地細緻,乃百年難得一見的珍品,侍從以為這必是二皇子欲尋之物,急回宮稟報,怎料二皇子面色陡沉,眸光斂下,如同那落地的緞巾。
「並非此鐲。」趙襲低聲道。
「小的、小的慚愧。」侍從面帶愧色,欠身請罪。
趙襲扶起侍從,歎聲道:「也罷。未見過該鐲之人,難識該鐲之美,不能怪罪於你。」
趙襲暗中派出許多隨身侍從密訪京城各大古玩店舖,喬裝巨商大賈,買回古玩珍品。不過侍從多次帶回的,卻都不是他欲覓之物,想來那隻玉鐲子,當真非常人所能辨識。
侍從定眼瞧了瞧那玉鐲,再次欠身問道。「小的斗膽請問,此鐲是否亦是從宮裡流出之物?」
「正是。」趙襲低吟,面色凝重。
侍從一聽憤然道:「到底是誰如此膽大妄為,竟讓宮裡的珍品流入民間?」
只見二皇子幽然仰首,再望向那輪皓月。「若所失僅為這些珍藏之物,太子和我尚無須如此擔憂,但……」
二皇子的話至此打住,侍從欲問,卻見王子面色凝重,便欠身告退。
二皇子性情向來瀟灑不羈,無論所遇何事,必氣定神閒、從容鎮靜,近日卻一反往常,不但密令貼身侍從暗中查訪民間店舖,不得聲揚,還時時面露憂色。
侍從們猜想宮中必有大事發生,礙於時機,不能說出口。二皇子只有在與太子單獨會面時,才會共同商議。侍衛們跟著主子多時,主子不說,他們也只能依著命令辦事,不須多問。
趙襲拿著侍從尋來的玉鐲,一陣端詳後,便動身前往太子宮殿。
「太子,請看。」趙襲拿著方才侍從尋回的鐲子。「又一宮中之物。」
太子趙雋不問該鐲,只連聲問道:「可查到出售之人?」
宮中珍物何其多,兩人欲尋回的不是這些,而是想找出幕後出售之人。
趙襲面色黯然。「如同以往,出售之人轉手過多,難以追查。且此已是第三隻宮中之玉鐲,事非偶然,必是遭竊。」他自責不已,眸光暗沉。
「父皇所交付的皇城軍機圖,以及母后所傳之宋宮皇妃玉鐲,竟都在我手中遭竊……」趙襲心中難受,話至此,已無法再言語。
皇太子掌禁衛軍兵符、二皇子握有皇城軍機圖,乃皇上安排,意在兄弟合心,齊掌皇城兵權。
而皇室的傳家之寶,一金鎖片和一隻玉鐲,金鎖耀眼奪目,玉鐲古樸細緻,兩物巧奪天工,為宋室珍藏。太子大婚之時,此金鎖贈予太子妃,玉鐲則待二皇子完婚時,交予二皇子妃。
此金鎖、玉鐲乃后妃身份表徵,二物非尋常之寶,只有皇子之后妃方能佩戴,兩物各有其奧妙之處。
現不止玉鐲,連交由二皇子保管的軍機圖竟也一併遺失,教趙襲日思夜想、寢食難安。
太子見趙襲不語,開口道:「若軍機圖當真被盜,後果堪憂。」
趙襲自知此刻非感歎之時,稍整心緒後,沉聲低吟道:「此人不趁太子大婚、上下忙碌之時盜取太子殿中之兵符、金鎖,反倒入我宮中偷取軍機圖和玉鐲,意欲為何,值得深思。」
「二弟推敲得有理。」趙雋一向深知趙襲性情,其外表雖不羈,甚且在禮教繁瑣的宮廷中時顯桀騖難馴的性情,但城府深沉,心思細微,非他這長兄所及。
趙雋轉身,定神對他再言道:「若非知你甚深,否則一朝領軍奪我兵權、佔我皇位者說不定是你。」
此雖為戲言,卻也是宮廷禁語,自古多少手足相殘,只為一襲皇袍。
趙襲聞言只是淡笑道:「看來要奪皇位者,恐怕另有其人。此人不盜兵符只竊軍圖,顯然自有軍力,至於不竊金鎖卻要玉鐲……」
趙襲語頓,太子接話。「二弟心中是否已有答案,獨缺佐證之人或物?」
「正是。」趙襲對太子的戲言並不在意,他本就慶幸非他承襲皇位,否則日日端坐龍椅、夜夜秉燭批文,人生有何樂趣?
他清了清聲,回復平日的氣宇軒昂。「太子放心,就由我親自尋回玉鐲和軍機圖,揪出欲反叛之人。」
「你要出宮?」太子問道。
趙襲點頭。「母后所傳之玉鐲,非一般人所能辨識,太子方完婚,不宜遠行,且此物乃在我手中遺失,本當由我親力尋回。」他停了停再道:「此人已有皇城軍機圖,只待他集結軍力,便可進行叛變。所盜寶物之中,那隻玉鐲外觀樸拙,很可能讓竊賊誤認為尋常之物而掉以輕心。待我出宮循線追查,必有頭緒。」
太子知二弟心意已決,大掌落在他肩頭上道:「那麼為兄近日會調派禁衛軍嚴守皇城,盼二弟早日尋回失物,帶回消息。」
趙襲眼中閃過一絲寓意深長的眸光。「此事只宜暗中進行,以免打草驚蛇。太子正值婚期,亦不好冷落新婚嬌妻讓人起疑。若無法抽身時,不妨讓她娘家要好的姊妹入宮相伴,以免落人口實。」
「就依你所言。」趙雋道。
趙襲說罷抱拳告退,立即回宮,準備明日一早換裝出宮。這不是他第一次便衣出宮,但比起以往閱歷山河、探曉民情,此趟身負重任,非往日可比擬。他心思縝密、細細推敲,必要親手帶回失物,以及找出幕後主使者。
趙襲一身便裝,侍衛遠遠跟著,打算出宮至汴京城內一探。
喜獲珍寶的金歡兒,正駕著馬興高采烈地進京,直往古玩店舖去。
「郭爺,看看我尋到了什麼!」金歡兒在一家名為「賞玩閣」的店舖外下馬,如銀鈴般悅耳的嗓音響起。
「賞玩閣」是京城最具規模的古玩店,金歡兒是這裡的常客。
「這可不是你獨缺的虎樽?」店舖老闆郭爺見著歡兒懷中之物,面色大喜。「這漢代龍樽、虎樽和豹樽,可都讓你給找齊了。」
「可不!」歡兒仰起麗顏,帶著三分神氣道:「郭爺可有好價格?還是我另找買主去……」歡兒說得故意,果然識貨的郭爺立刻出聲。
「價格好說、好說,金姑娘裡頭請。」
金歡兒漾開笑靨,模樣可人,一雙眸子轉呀轉地,盤算著該開個什麼價錢,將尋來之物賣給古玩店舖。
她可是金家的金算盤,水靈美目一瞧,那什麼漢代酒器、唐朝彩陶她一眼就識得,腦袋兒一轉,纖指再撥動撥動,這些玩意值個什麼價,她心中便有譜,一點也不含糊。
她就愛把玩這些古玩,樂此不疲,至於爹爹成天在她耳邊叨叨絮絮的話……金歡兒嫣然一笑,又拋到腦後去了。
「三隻陶樽一同售出,六百六十六萬兩,討個吉利數字,郭爺您說如何?」歡兒的手肘抵著下顎,白皙柔荑在袖口隱約可見,雙眸靈動如秋波,好似仙女下凡,瞧得一旁端上香茗的奴才張口瞠目。
「金姑娘可真會開價。」郭爺瞧著這精明的小丫頭。
金歡兒燦然一笑,又言道:「郭爺,前頭那家鋪子的林當家,前幾日還特地找上我,說若有好東西可要先告訴他。歡兒找著了這陶樽,可是先往您這送,郭爺您說這價值不值?」
歡兒一對朱潤唇辦一開一合,這講買賣、議價格,她可在行了,從沒吃過虧、看走眼。家裡頭可還放著許多她低價買來的好東西,只等時機到了賣個好價錢呢!
「好吧,就依姑娘開的價吧!這裡是六百兩銀票,剩餘的六十六兩我這就讓人去取。」
郭爺被她說動,依了她的價。歡兒眼裡滿是笑意,歡歡喜喜地準備離去。
女兒家何必急著尋什麼姻緣,尋得這些珍寶售個好價,日子豈不悠哉快活?
歡兒正準備跨出門,怎料迎面來了個男子,差點撞上她。
「唉呀!你這人怎如此魯莽?」歡兒忙退了一步,一個不小心卻絆上門檻,險些要往後倒。
那男子本急著進門,見眼前這姑娘步伐不穩就要往後仰,礙於男女授受不親,不知該不該出手相扶,便怔在原地。
此時但見歡兒氣息一凜,腰間霍然使了勁,衣袖帶風,硬是旋了個身,雖踉蹌了一下才直起身子,卻沒有跌落在地。
歡兒穩了腳步,眉心微蹙,微微喘著氣,睨著那人。
「姑娘,對不住。」男子連忙作揖道歉,語調急切,似乎正急著進店舖。
「急什麼,趕著投胎嗎?」歡兒心頭燃起一陣怒火,要不是自己平時練了些拳腳功夫,可要跌得難堪了。
歡兒美目含慍,卻沒瞧見那男子身後的另一人。
趙襲在門外,遠遠地瞧著這瞪著自己侍從的姑娘。
他見她拍了拍衣裳,整了整雲鬢,輕嗔薄怒,柳眉微蹙,她方才運了氣後,俏顏酡紅,氣息微亂。
好個柔中帶剛的小姑娘。趙襲在心中暗忖。
噙著笑,趙襲拱手道:「姑娘莫怒,我家隨從非有意,請姑娘海涵。」這姑娘面貌秀雅,清麗脫俗,那嗔怒的神情,引人注目。
歡兒調勻鼻息,整好衣裳,抬起眼方見到後頭那人。
她瞥了瞥對著她說話的趙襲,沒好氣道:「總算來了個懂規矩的。」她餘怒未消,語帶消遣。
趙襲聽到這話沒過大的反應,倒是身後隱約可見的數人,拋出不悅的目光。
二皇子是何等尊貴之身,他們還沒聽過有人敢這般和主子說話。
趙襲不願此時多生枝節,拱手再道:「向姑娘賠不是了。」
「不必了!」歡兒瞥下眸光,落在他身上。「看來你排場不小,這樣的氣勢姑娘我見多了,你請便吧!」
趙襲雖一身便裝,卻也是貴公子裝扮,聽這姑娘口氣想來是將自己認成有錢有勢的公子哥,不想招惹。
只見金歡兒說罷,美眸朝趙襲一瞪,便移步離開。
國事要緊,便裝出宮的趙襲無法多言,邁開步伐便要往鋪裡去。待他意會這姑娘方纔所說「排場不小」的話中意時,才陡然停步回首。
這姑娘好眼力,竟瞧出隱於他身後的一班侍從,他當下有些訝異。這姑娘生得嬌美,性子更是伶俐精明,趙襲心生好奇,衝動的出口相問。
「姑娘。」趙襲朝她一喚。「在下龍承依,京城人,方才得罪了。可否冒昧請教芳名?」
怎料金歡兒回眸一瞧,好似將他視為登徒子般,哼了一聲。「既知冒昧,何須多問?」
「在下無惡意。」趙襲好聲說道。
歡兒壓根不想理會此人,轉頭便要走,但見他這般「糾纏」,眸兒一轉,淡淡一笑。「要名字是吧?」
她說話時再度回首,看得趙襲心中一蕩,當真是回眸一笑,花月見羞。
歡兒的水漾美眸閃過一絲狡黠。「聽好,姑娘我姓李,名良清,記著了。」話落便轉回身,栘步離去。
「李良清……」趙襲反覆念著,還未會意,見一旁隨從面色難看,欲言又止,頓時恍然大悟,衣袖一揮,搖了搖頭邁步進入鋪裡。
他將「襲」字拆成「龍衣」,化名龍承依出宮追查要事,卻在此鋪前遇到這般佳人,讓他暫且放下心頭事,出口相問。
不料這古靈精怪的小姑娘竟使了心機,讓他念了好幾句「你娘親」。
看來會在名字上作文章的不止他一人,趙襲回首望著這姑娘的背影,泛起饒富興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