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孫巧薇回到紀天睿住處,迎向她的依然是滿室幽寂。
他不在。
晚上九點,他還沒到家,是加班嗎?還是應酬?
孫巧薇告訴自己這是常態,沒什麼好緊張,但不知怎地,她的胃卻微微地揪緊,似有種不祥預感。
他不可能不回來吧?不可能徹夜不歸吧?就算工作再忙,應酬再晚,他仍會趕在午夜前回家,他曾說過,只有在家裡,他才能感到全然的放鬆。
可今夜,她卻等不到他,將近午夜,依舊毫無動靜。
發生什麼事了?
她焦急地打他手機,沒人接,她一次又一次地撥打,回應她的卻只有機械化的語音服務,她聽著,胸口冰涼,一顆心直往下沉。
為什麼不接她電話?是不想接嗎?還是不能接?
還是……他出了什麼意外?
不!不會的,她不該胡思亂想。
孫巧薇悚然阻止自己,在屋裡來回踱步,別說上床睡了,她連安靜坐下來都做不到,心好慌好慌,焦慮下安。
為什麼會這樣?
她茫然思索,沒想到自己竟會為了這個男人如此心神忐忑,她擔憂他的安危,怕他出事,她捨不得他受傷,只要想到他可能在哪裡虛弱無助,她就心疼不已。
怎麼會這樣?
她從小性格淡漠,就連對自己的父母也不曾如此焦心,前男友在國外求學時,她努力賺錢供養他,會關切他在美國過得好不好,但即便他長時間不跟自己聯絡,她也只會認為他課業繁忙,不會懷疑他是出什麼意外。
只有紀天睿,會令她靜不下心,會令她為他六神無主,她對他的情感,似乎早已超越了一個情婦對僱主的界線,也遠遠不只是朋友。
他總愛逗她,而她也總是被他逗得好窘,好害羞,臉紅心跳,他可以讓她笑,偶爾也令她想哭。
偎在他懷裡,她感覺備受呵寵,彷彿自己受到最嚴密的保護,跟他親吻,與他做愛,他都讓她見識到原來她體內還藏著一個不同的自己,一個熱情的、奔放的,可以嫵媚可以溫柔的女人。
她甚至學會向他撒嬌,她從不向任何人撒嬌的,不管在雙親或前男友面前,她總是成熟堅強的那一個。
而他,讓她明白自己也可以是個女孩,一個笑鬧著要人家寵的女孩。
正如他所承諾的,他的確「開發」了她,現在的孫巧薇,對她而言是新奇的,是有些陌生的,每天她都可以挖掘出自己從不知曉也從未展現的一面。
這個孫巧薇,是他開發的,是屬於他的,就如他在她腳上扣著的這串腳鏈,她的人與她的心,都讓他圈鎖了……
一念及此,孫巧薇心神震盪,頓時感到全身虛軟,不禁跪坐在地。
她撫摸著自己纖細的足踝,撥弄那一個個小巧的鈴鐺,爽脆的聲響敲動了空氣,也敲進她心扉。
她恍惚地聽著那鈐音,憶起當他為她繫上這串腳鏈時,臉上溫柔又戲譫的神情,他多麼變態,竟想用一串腳鏈宣告自己對她的所有權,他也好體貼,雖然口口聲聲說是養她在家裡當情婦,卻從不曾強迫她,耐心地等她心甘情願。
他不曾強迫過她,他一直包容著她,眷寵著她……
怎麼辦?
孫巧薇驀地感到心慌意亂,鼻尖與眼眸隱隱地泛酸。
她完蛋了。
因為她發現,自己已經愛上這個不該愛的男人——
當孫巧薇在家裡獨自彷徨時,紀天睿也同樣孤單,在某間安靜的小酒館,飲酒沉思。
他並不喜歡喝酒,通常來酒吧都是約了一群朋友,大夥兒聊天作樂,鬆弛緊繃的工作壓力,但今夜,他沒心情對任何人說笑。
他很悶,不是為公司,而是為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才離開他身邊兩天,他已經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到晚上回家見不到她,得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屋子,他就卻步,寧可在深夜的酒館徘徊不去。
他氣自己,怎麼會那麼在乎她?她等於是他養在家裡的寵物而已,不是嗎?有了她,生活固然多了點娛樂歡笑,沒有她,也不過是回到從前的日子。
又怎樣?他紀天睿可不是那種怕獨處怕寂寞的男人,他一向善於享受單身的快樂。
但跟她住了幾個月,他似乎變了,變得不能忍受孤獨,變得日日都渴望見到她,甚至想過將她摺起來放在口袋,好跟自己形影不離。
他瘋了嗎?
她只是個……只是他定義為「情婦」的女人,他們遲早有一天得分開的,而且很可能就在不久的將來。
因為他已經決定跟方喜娜正式交往了,經過多年尋覓,他總算找到合適的婚姻台伙人。
該為自己開心的,不是嗎?他該乾杯祝賀自己。
但他卻在這裡喝悶酒。
「紀天睿,你在想什麼?」他憂鬱地自喃,舉高酒杯,恍惚地觀察折射的光線。
他在想什麼?
從方喜娜生日派對那天,他發現她之所以答應當自己的女人其實是為了報復彭欣欣,他整個人就不對勁了,又氣又恨,一把無名火焚燒了理智。
他承認,是他大男人的自尊受了傷,因為他原來不如自己想像的有魅力,他以為她是抵擋不住他的誘惑,才獻身給他。
而今看來,卻好像不是這麼回事,於是他惱火了。
但仔細一想,又不僅止於此。
他不單單只有自尊受傷,彷彿還有某種更深層、更難以釐清的情感也流了血,隱隱作痛。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他不願深究,或者該說,不敢深究,因為一旦深入探察,恐怕他一顆密密封藏的心會赤裸裸地攤在陽光下。
他只知道,不管那是什麼樣的情感,他都必須杜絕,那是不健康的,對他而言是病毒,必須消滅殆盡。
所以這陣子,他不敢跟她多說話,能躲就躲,當她說母親來找她,必須陪母親幾天時,他飛快地答應了,甚至可以說是迫不及待。
他猜想,她的母親說不定根本沒回台灣,她只是以此為托詞,想暫時與他分開幾天。
這樣也好,事實上,這樣最好。
他送走她,本以為可以就此從那奇異又複雜的情感裡解脫,不料卻是愈陷愈深。他該怎麼辦?
紀天睿猛喝酒,幾乎討厭起自己,這麼不乾脆又不果斷,根本不像他,不像個男人!
「早知道,不帶她回家就好了——」他痛楚地呢喃。當初只是因為對她好奇,只想跟她玩遊戲,他以為自己能將她當寵物,但這寵物在他心裡占的份量,未免太超過。
必須斬斷,他得想個辦法狠狠地斷絕跟她的牽繫,不能再跟她玩下去了……
手機在桌面上震動,驚醒了紀天睿的思緒。這已經不知是今晚第幾通電話了,可他一點都不想接,拒絕跟任何人對話。
現在,該是他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他凜神,接起電話。「喂。」
「天睿,我是媽。」
「媽?」紀天睿一震,瞥了眼手錶,都快午夜十二點了。「怎麼這麼晚打電話來?出了什麼事嗎?你還好吧?」他為母親焦急,早說要接她來台北一起住了,她卻老是推說自己住鄉下比較習慣。
「我沒事,你別擔心。」紀媽媽柔聲安慰他,頓了頓。「其實我現在人在台北。」
「你在台北?為什麼?」
「我去看你外公了。」
紀天睿聞言,倏地擰眉。「為什麼要去看他?」
「他生病了,你沒看雜誌嗎?」紀媽媽解釋。「說他得了末期癌症,現在住安寧病房,那本雜誌還刊了你跟方小姐的照片,你應該不會不知道這件事。」
他的確知道,只是他覺得沒必要說,外公一家人關他們什麼事?
紀天睿嘲諷地抿唇,握緊手機。「你去看那老頭,他有說什麼嗎?」
「我沒見到他。」
「什麼?」
紀媽媽沉默半響,幽幽歎息。「你舅舅他們不讓我見他,他們怕我是為了回去爭遺產。」
果然如此!紀天睿又驚又怒,忍不住粗聲咆哮:「所以我不是說了,以後別去找他們嗎?就算那老頭死了又怎樣?誰希罕他的錢?難道我現在還養不起我自己的媽媽?他們憑什麼這樣侮辱你?」
「你別生氣,天睿。」相較於他的激動,紀媽媽仍是一貫優雅與平靜。「畢竟這麼多年的誤會,想解開也不容易,他們會這麼想,也無可厚非。」
「什麼無可厚非?什麼誤會?」紀天睿冷笑。「你只不過是私奔而已,他們有必要防你像防賊嗎?」
「好了,別說了。」紀媽媽勸他。
他深呼吸,強迫自己尋回冷靜。「你現在在哪裡?我接你回我住的地方——」
玄關處傳來鑰匙聲響,孫巧薇聽見了,猛然從地上驚跳起身。
是他,他回來了!
她微笑了,歡快地奔向玄關迎接他,腳上的鈴鐺在靜夜裡曳出一串清悅鈴音。
「天睿,你回來——」她驀地頓住,他猶如見鬼的表情驚駭了她。「怎麼了?」
「你怎麼會在這兒?」他說話的口氣彷彿她是個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
她的心受傷了,原來他並不高興見到她。「我晚上來的,一直……在等你……」
她吶吶地低喃,眼看他臉色越發陰沈,心也跟著沈落。
「怎麼了?天睿,你在跟誰說話?」一道清柔和婉的聲嗓在他身後揚起。
孫巧薇一愣。
紀天睿轉身,扶進一個嬌小的中年婦人,她身上的衣著質料並不華貴,剪裁卻落落大方,穿在她身上,適度地襯托出她莊重雍容的氣質。
她走進來,看見孫巧薇,眼眸閃過驚訝。「這位小姐是?」
「媽,我來給你介紹一下,她是……」紀天睿頓了頓,彷彿在思索如何定義她的身份。「她是我請來幫忙的鐘點管家。」
鐘點管家?
孫巧薇怔住,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她是……鐘點管家?
「你的管家跟你一起住嗎?」紀媽媽一面打量她,一面疑惑地問兒子。
「不是的,是她有時候工作比較晚,我怕她回去不方便,所以她偶爾會住在這裡,她睡在客房。」紀天睿有意無意地強調,極力在母親面前,撇清與她的關係。
孫巧薇看看他,又看看正對她微笑的紀媽媽。
她是鐘點管家?
是啊,不然要說什麼?難道說她是他的情婦,或者是他養在家裡娛樂他的寵物?
在他母親面前,她是上不得檯面的,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人,當然只能暫且當個不相干的女傭。
她還期待什麼?
孫巧薇澀澀地在心底自嘲,揚起唇,回敬紀媽媽一個禮貌又甜美的笑容。「紀夫人,你好,我是孫巧薇,是……鐘點管家。」
既然是管家,孫巧薇就做管家該做的事,她為紀媽媽端茶,又進廚房準備宵夜。
期間,不時可以聽見母子倆在爭論,雖然孫巧薇告訴自己不該偷聽,但她仍是隱約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似乎是紀天睿的外公生病了,他母親想回去探望,卻遭到一干親戚阻擋,還肆無忌憚地羞辱她是為了分遺產才趕著回來探親。
紀天睿很生氣,深深為母親所受的侮辱而著惱。
「媽,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想不開?你忘了以前爸離開我們的時候,你帶著我回去求助,他們一個個是怎麼糟蹋你的嗎?就連那老頭也跟其他人一樣,把你罵得狗血淋頭,批得一文不值,他那麼對你,你幹麼還要回去關心他?」
「因為他是我爸,是你的外公啊。」紀媽媽只是這麼溫溫柔柔地回應。
紀天睿無法說服母親,更懊惱。「我絕不承認那老頭是我外公!」
「我知道他對你不好,從你出生以來,他沒有對你付出一天的關心,不過他畢竟是養我長大的人,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生病。」紀媽媽眉宇憂愁。「至少在他離開以前,我也該對他說聲對不起。」
「你為什麼要對他道歉?你如果有錯,錯的也只是所嫁非人,可你已經受夠教訓了!至於對你娘家那群人,你沒一點對不起他們,錯的是他們,不該對你無情無義!」紀天睿焦躁地嘶吼。
孫巧薇聽見了,她偷窺他的表情,看出他不是對母親生氣,而是感到強烈心疼。
她看得出來,他很想保護自己的母親,不願母親受一點點委屈。
他很愛他媽媽,為了能讓她過更好的生活,他應該是不惜犧牲一切的吧?就連自己的愛情與婚姻,都可以拿來做交易的籌碼……
「不要再說這些不愉快的事了。」紀媽媽對兒子也感到很抱歉與不捨。「說說你吧,你現在真的在跟那個方小姐交往嗎?」
孫巧薇聞言,猛然一震。
紀天睿似乎也頗驚訝母親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遲疑半晌,才點了頭,
「方小姐看起來氣質很好,應該是個好女孩吧?」
「嗯,她個性是不錯。」
「那就好。」紀媽媽放心了,和藹地微笑。「你不知道,雖然我住鄉下,可你的八卦緋聞還真不少,總是會傳到我耳朵裡,我都不知道到底是真的是假的,怎麼你女朋友會那麼多啊?」
「那都不是真的。」在母親面前,紀天睿努力維持好男人的形象。
「那你對方小姐,是認真的嘍?」
他又遲疑了,兩秒後,才點頭。
「那趁我在台北,介紹給我認識吧!」
「……好啊,我改天約她跟我們一起吃飯。」
「還改天?就明天吧。」紀媽媽等不及想看兒子的女朋友。「你跟方小姐說,我難得來台北一趟,她應該會願意見我的。」
「好吧,我明天約她。」
他答應了!
孫巧薇站在客廳入口處,全身僵硬,心房冰冷。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感到如此震驚,他跟方喜娜是男女朋友的關係,當然遲早有一天會介紹給母親認識,這很自然,不是嗎?
只是她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就在她剛剛發現了自己愛上他的時候,就必須面對即將失去他的未來。
真的太快了,她無法承受……
「你站在這裡多久了?」紀天睿轉身看見她,大吃一驚,快步走向她。
「我是……我來請你們用餐的,宵夜準備好了。」她木然望他,木然逼自己嘴角牽開一絲笑。
雖然她的心,其實在哭泣。
「你都聽見了嗎?」他低聲問。
「是,我都聽見了。」她坦承。
他神情陰鬱,緊盯著她,她的眼眸澄澈透明,隱隱浮著一抹哀傷,他以為自己看錯了。
「你覺得難過?」
她繼續微笑。「我為什麼要難過?」
「可是你看起來不高興。」他蹙眉。
「沒有啊,我很高興,為你高興。」她努力地笑,用力地笑,笑到臉色蒼白,而眼眸微微染紅。
於是他震動了,看出她其實是不開心的,她不快樂,甚至感到憂傷。
她是不是也捨不得有一天必須離開他?
紀天睿狠狠咬牙,拚命克制住想當場擁抱她的衝動。母親就在客廳,他不能僭越,而且他不是決定了嗎?他要杜絕對她的任何感情。
「我說過,我不會娶你。」沙啞的嗓音,一字一句,從他齒縫間掙扎地進落。
「我知道。」她眼泛淚光。「我也不想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