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還是去撈海鮮吧。這一季正是蠔仔螃蟹盛產的時節,肉肥味美又容易尋。就她的經驗來看,吃飽後,人的脾氣都會好一些,尤其是吃了極品美味後。
可是她才走出幾步,就被一雙胳膊抱住了。「去哪裡?」
羅宏擎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她心裡一喜,抬頭看著他。
「你生氣了,我去找蠔仔螃蟹,等吃飽了,你會不會還生氣?」
「你不再罵髒話,我就不生氣。」面對她清澈的黑眸,羅宏擎相信沒人能對她真的生氣,再摸到她後腦勺的腫塊,除了心疼,他哪裡還有氣?
嘯月趕緊發誓。「我是被氣壞了才學他們罵人的,以後我保證不罵了。」
清澈的黑眸跳躍著討好的波光,羅宏擎俯身在她眼睛上親了一下,用拇指揉揉她眼眶下的黑影問:「餓了嗎?」
「餓。」
「去吧,火堆裡的螃蟹說不定都糊掉了。」
「螃蟹?」嘯月欣喜地問:「你已經捉到海鮮了?」
「是的,去吃吧!」
嘯月往他身上看了看,笑得賊賊的。
「啊,羅大哥,你是不是也脫褲子了?」
羅宏擎捏捏她的鼻子,輕斥道:「又胡說八道,抓那不會跑的東西還需要那麼麻煩嗎?快去吃去。」
嘯月知道他一定是用功夫捉到的,便不再逗他。「那你呢?」
「我得先料理這兩個傢伙。」
「吃飽了再來料理不行嗎?」嘯月不想獨自一人。
「沒時間了,他們既然傳送信號,等會一定會有船來。」羅宏擎看看暫時平靜的大海,提醒她。」等會兒他們的同夥來後,你要聽話,跟在我身邊,知道嗎?」
「同夥?」嘯月一驚。「會有很多人嗎?」
「還不知道。」羅宏擎安慰她。「不要怕,我會對付他們。」
「我們一起對付他們!」嘯月嚴肅地糾正他。
羅宏擎笑笑。「好,我們一起對付他們,現在你還是先去吃東西吧!」
「那好吧。」嘯月轉身往石洞走去。
羅宏擎沒有猜錯,大海上果真有船向他們行來。而且就在這一天一夜中,泉州也發生了變故:琉球國的兩個貢使打起來了!
起因是宇川因見英武介太郎仗持自己的武力強、人手多而一再當面污辱他,堅稱自己才是真貢使而心中不滿,便私下找到孫大人,將出訪前本國國王親授的,本該在進京面呈大明皇上時才奉上的密函給孫大人看了。
那個密函有琉球國王的親筆御印,其上明確寫著宇川是琉球國赴明朝的貢使。
不料英武介太郎竟得知了密函之事,於當夜突然對宇川動武,欲奪取密函,暗殺宇川。
早對其有防範之心的宇川也不示弱,雙方登時在來遠行館大打出手。
然而宇川雖出身武士,有一身不怕死的膽氣,但仍敵不過英武的人多勢眾。幸好關鍵時候孫大人調兵介入,才讓宇川佔了上風。
英武介太郎見自己假貢使的身份已暴露,又無法擊敗對方,便率眾逃到船上,企圖利用他手中掌握的王牌,以另外的方式完成他的「鴻圖霸業」。
當嘯月匆匆吃飽後,再用樹葉子包了一包海鮮回到海灘時,看到羅宏擎正在審問朝天鼻。
「……小的發誓所言全是真的,小的只知秦姑娘是主上要的人,可小的們真沒見過主上,所有命令都是老大代傳的。」
依然被綁著的朝天鼻跪在羅宏擎面前磕頭作揖。
當成至號被打得不能動時,紫銅臉拉著他和幾個人跳入一艘逃生小船,企圖逃命,可是風浪大,炮火急,其他人慌亂中紛紛落水,最後只剩下他們倆一路掙扎著順流而來,逃到了青蛇礁。這裡不僅是前往琉球日本的重要必經之地,也是他們的據點。
令人驚奇的是才靠近小島,他們就看見那個害他們落入此刻窘境的禍首秦嘯月正在礁石間跑來跑去,於是老大讓他發信號,自己則跳上岸想抓住那個主上最想要的女人,沒想到人還沒抓住,就引來了功夫駭人的羅宏擎!
「南灣碼頭的石屋是誰家的?」
「獨眼老黑的。」
「他是琉球人?」羅宏擎看了眼礁石那端的紫銅臉問。
「是……他娘是漢人,他爹是倭人。」朝天鼻小聲說。
知道這人跟以前抓住的人一樣,只是聽令行事的小嘍囉,問不出更多東西,羅宏擎不再問了,但他知道這個海盜集團必定是被組織嚴密的倭寇掌控著的。
這時,遠處海面上出現了帆影,一直注視著海面的羅宏擎揮手一點,朝天鼻仰天倒下,昏睡不醒。
「羅大哥,你看,大船!」嘯月也發現了遠處的船。
「沒錯,快跟我來。」羅宏擎一手一個抓起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對嘯月說。
「去哪裡?」
「走吧,先躲起來觀察清楚再說。」
嘯月立即跟在他身後往半山腰的岩石後走去。
可是讓他們奇怪的是,那艘大船行走得很慢,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羅大哥,趁這時間,你先吃點東西吧。」
「不用,我不餓。」羅宏擎的眼睛沒有離開過漸行漸近的大船。
那是艘氣勢不凡的大船,當它終於慢慢靠岸後,並沒有拋錨,而是用鐵錨爪鉤住岸邊的礁石,將船鎖住,這意味著這艘船無意久留。
嘯月緊張地靠近羅宏擎,他立刻伸手摟著她的肩,在她耳邊說:「別怕!」
隨後,當看清從船上走下來的人時,他驚訝不已,因為那人居然是他的恩師,已經離開泉州回京城的中使提督楊邕大人!
「楊大人?!怎麼是您?」羅宏擎拉著嘯月迎上去,嘯月也向他行禮問安。
「哈哈哈,宏擎,秦姑娘,老夫觀風向,猜著你們會在這裡。」楊邕朗聲笑著走過來。「大家都在尋找你們,可是海上霧太大,所幸終於找到你們了。」
「大人不是回京了嗎?」見到自己的恩師兼朝廷重臣,羅宏擎心裡的重負終於解脫了,但還是對他的突然出現十分意外,尤其是看到他身後那艘陌生而威武的大船時,更加納悶了。「大人昨日才回京,怎麼今日便換了大船回返了呢?」
楊邕笑道:「皇上聽說琉球一國二使之事,特賜寶船往廣州港,令老夫前來通關,陪同各位使者赴京。來來來,先隨老夫上船去,我們慢慢再聊。」
「好。」聽他如此解釋,羅宏擎也就放了心。「關於琉球貢使的事,宏擎也正有事要與大人商議。不過,這裡有兩個賊人得一併帶回。」
「誰?」楊大人面露驚色,聲調略高地問。
「等會兒大人就知道了,他們是重要人證。」羅宏擎對他的反應十分不解,但並沒有多想,匆匆走到岩石邊,將依舊昏迷不醒的紫銅臉和朝天鼻提了出來。
「死了嗎?」看到那兩人,楊大人急忙問。
「沒有,只是暈了。」羅宏擎終於忍不住問:「大人認識他們?」
「喔,不!不認識,老夫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人?」楊大人趕緊擺手否認。這時他身後的衛士接過了那兩個男人。
「走吧,我們可以結束這趙憂心的航程了。」楊大人避著羅宏擎銳利的目光,急忙招呼著羅宏擎和嘯月走上踏板。
「楊大人,這船以前沒有見過,是新造的嗎?」走在軟軟的踏板上,羅宏擎巡視著眼前的大船,頗感興趣地問。
這是一艘福船樣式的大型船,但結構似乎更堅實。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的頂部覆蓋有防護板,板上遍佈向外的利刀刀尖,船首設有龍頭,船尾是龜尾,頭尾均有射孔,雖然那些射擊孔都隱藏得很好,但對於極熟悉戰船也十分細心的羅宏擎來說,要想瞞過他的眼睛可不容易。
而看到那些裝置,他心裡對朝廷製造這樣過於歹毒的船感到很是訝異,從未聽說過有這型船,如今怎麼楊大人倒用上了呢?
「嗯,是啊,是啊。」楊大人隨意應答著,帶著他快步登船,似乎並不想讓他看得太仔細。
羅宏擎對楊大人的表現感到有點費解,特別是他的目光為何好像是在迴避著什麼似的,這讓他很不舒服,可是基於內斂的個性,他也沒有多問,但眼睛卻仔細地觀察著這艘過於堅固的船。
登上甲板,順舷梯而下,他發現船舷兩側有夾層,其中隱藏著數個射孔,射孔下還有八至十支櫓,這說明即使在風力不足的無帆條件下,這艘船都能快速行進。
對這樣周全的設計,他讚歎道:「大人,您這艘船果真是特級戰船,有這樣一艘船,擋三軍百帆又有何難?」
「宏擎過獎了。」楊大人客氣地說。
船上有不少士兵和船工,當他們看到羅宏擎時都沒有反應,這讓羅宏擎詫異。可心裡又想,也許是自己的一身便裝,沒人認出他來,便也就釋然了。
楊邕將他們帶到靠近後舵的艙房前,門口守著的人立刻為他們打開了門。
「宏擎,來吧,你們先在這裡休息一下。」
因為門比較狹小,羅宏擎俯身正想進去,卻被嘯月從身後拉住。
從踏上這艘船起,她就有一種本能的不安。
「羅大哥,我們就在甲板上吧。」她看看楊大人,對羅宏擎說。
「甲板上風太大,到艙裡飲茶休息更好些。」楊大人和藹地說。
嘯月不再說什麼,但仍拉著羅宏擎。
羅宏擎想也許她是害怕暈船,便輕輕捏捏她的手。「沒事的,你需要休息。」
嘯月無法堅持,只好跟隨他進了艙房。
這是一間不大但十分整潔的房間,只擺設了一張床榻、兩把椅子和一張茶几。高懸於頂部的舷窗覆蓋著琉璃瓦,牆壁上掛著幅巨大的圖畫,那圖看起來很像佛堂裡供奉的神像,可一時又看不出畫的是什麼。
總之,這裡不像是戰船上的臥室,倒像是廟宇裡高僧們住的禪房。
等坐定在茶几旁,羅宏擎對一直站在門邊的楊邕說:「大人……」
楊邕舉手阻止他。「我們等會兒再談公事,現在你們先休息一下,喝點茶,我去安排一下就來。」
「大人請便。」羅宏擎禮貌地站起來送他到門口。
而楊大人才離開,那門就被關上了。
「羅大哥,你有沒有覺得……」
就在嘯月想跟他說話時,門上傳來敲門聲,接著門開了,一個楊邕的侍衛端著兩碗茶水進來,他將其中一碗遞給嘯月,另一碗則放在羅宏擎面前的茶几上。
「你很面生,是新跟隨楊大人的嗎?」羅宏擎看著他問。
「跟隨一年多了。」那侍衛低頭回答,然後退出了艙房。
「這茶真好喝!」聞到茶水的清香,正感口渴的嘯月暫時忘記了不安,一口氣把那碗水喝光,遺憾地說:「他們怎麼只給我們兩碗茶呢?這哪裡夠嘛。」
她的情緒感染了羅宏擎,他立即將自己的那碗抬起,送到她嘴邊。「那就喝我這碗吧。」
嘯月笑嘻嘻地急忙把嘴湊上,但突然又離開了。「算了,萬一他們沒有了,我把你的喝光,你怎麼辦?」
「怎麼可能沒有?喝吧,我不渴。」羅宏擎把杯子再送到她嘴邊。
抵不住茶水的芳香,嘯月張嘴喝了一大口,吞嚥著說:「羅大哥真好!」
羅宏擎憐愛地擦去她唇邊的茶漬。「坐下慢慢喝。」
然後他走到牆邊,仔細端詳著牆上掛著的那張似圖又不像圖的畫。
恩師何時喜歡起這種風格的畫來了?他好奇地想,這幅圖遠看是艘船,但線條粗硬凌亂,正當他想將目光收回時,忽然認出一個字,那是一個印在他腦海裡很久的圖像。他趕緊湊近圖畫,搜尋那個瞟眼而過的字。
找到了!在圖畫的凌亂線條中,他看出了那是一個異體漢字「幡」。
一種本能驅使他沿著這個字往附近搜索,很快,他陸續找到了其他幾個漢字,將那些字排開,便是:「八幡大菩薩」!
看到這八個字,他的脊背一陣發涼。
稍對倭寇有所瞭解的人都知道,自日本室町時代起,八幡菩薩即成為了海盜的保護神,所有日本海盜船都以此為旗幟作惡海上,被稱為「八幡船」。
身為朝廷主管海防的大臣,楊大人的船上為何會有這樣的東西?!
「啪噠」一聲異響讓他倏然回首。
嘯月跪在地上,雙手抱著腹部,茶碗碎片和剩餘的茶水濺在地上。
「嘯月?!」他縱身一躍將她抱起。
「羅……大哥!茶……有毒……」她抓住他,臉上是痛苦的神情。
她的手冰涼,臉色更是蒼白得可以看到血絲。
羅宏擎將她輕輕放到床上,立刻點她手腕和腹部的幾處穴位,想替她止痛,可是絲毫不起作用。這下他慌了,連忙用手在她的腹部按摩,發現自己的手在哆嗦。
船啟航了,船身輕輕搖晃,嘯月的眉頭皺得更緊。
羅宏擎放下她。「你等著,我去找楊大人……」
「不要!」嘯月猛地坐起來抱住他,眼睛張得很大。「不要去,他要害你!」
「不會的,他是我的恩師……」
「他……」嘯月深吸氣,腹中的絞痛讓她喘不過氣來,但她不能讓他去。她用盡全力說服他。「你那杯茶跟我的不同,他要害的是你!」
說完這幾句話,她的臉色更白,額頭滲出汗水。
見她如此痛苦,羅宏擎十分不忍。他替她擦拭著汗水,拉開她圈在自己腰上的手,將她按倒在床上。「不管怎樣,我得去找解藥!」
「不!」嘯月抱住他,既然已知這船上的主人要害他,她如何能讓他去?
就在這時,門開了,楊邕在幾個侍衛的陪伴下走了進來。
看到羅宏擎安然無恙時,楊邕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原以為此刻他應該已經中毒失去內力了,可從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和緊握的雙拳看來,他根本沒有中毒。
「你……沒有喝茶?」驚駭中,他本能地問。
聽到他的問話,羅宏擎自然明白了,儘管他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這個自己最信任的恩師要害自己,但事實已經說明嘯月說的沒錯,「恩師」確實要害他。
「楊大人為什麼這樣問?茶水裡究竟放了什麼?」他克制地問。
失望和憤怒讓他比以往更加冷峻,也更加威嚴。
楊邕心虛地說:「這、這是誤會……」
羅宏擎不想再跟他多說,他要先解除嘯月的痛苦。「給我解藥!」
「解藥?」楊邕搖頭。「宏擎,你聽我解釋……」
「我不需要解釋,我要解藥!」羅宏擎厲聲說,不再有往日對他的尊敬。
「宏擎,你不要忘記,我對你有恩……」他面色一整,企圖挾恩壓他。
羅宏擎仰頭一笑。「嗯?是的,你曾經對我有知遇之恩,為此我一直感激你,尊重你。可是如今,在你的船上,你居然供奉著日本海盜的八幡大菩薩,對我下毒圖謀不軌,我還能跟大人你講什麼恩?!」
「啪啪啪!」門口傳來擊掌聲,身穿一襲華麗的斗篷,腰間掛著一把醒目的寬口長劍的英武介太郎走了進來。
看到他,羅宏擎十分震驚,雖然對他已有所認識,但要將這樣一個曾經臭名昭彰的大海盜跟曾經是自己恩師的楊邕聯繫在一起,還是讓他相當難以接受。不過,他將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得很好。
「羅大人不愧是科考頭名,允文允武,聰明絕頂,才上船就看出那裡供奉的是什麼,佩服!佩服!」他指指牆上的圖,再優雅地轉身看著楊邕。「不過大人說錯了一點。這船不是楊大人的,是在下的,楊大人不過同閣下一般,是在下的貴客!」
說到這裡,他別有深意地看了床上躺著的嘯月一眼。「今日照顧不周,是在下失禮,還請羅大人海涵。」
在他說這番話時,羅宏擎迅速分析著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決定先救嘯月。於是他冷冷地說:「既然英武貢使是船主,那麼請貢使解釋下毒一事,並立賜解藥。」
英武虛假地一笑。「茶裡下毒並非我所為,此乃大人恩師楊大人懼於閣下武功所做的防範,不料姑娘誤服,如要解藥,得大人先給在下一個保證。」
「什麼保證?」羅宏擎凌厲的目光往楊大人臉上一掃,讓他當即低頭。
「大人稍安毋躁。」英武得意地搖搖手。「那是在下的獨到藥方,無人能解。此藥雖不致命,但能讓人內力盡失,腹痛如絞,生不如死!不過——」
他拉長了聲調。
知道謎底就要揭曉,羅宏擎冷然不語,銳利的目光盯在他臉上。
從未見過如此冷硬的目光,英武介太郎心中微懍,但看看床上的嘯月,又自信地將腰桿一挺。「如果大人能像楊大人那般合作,在下可以考慮提供解藥。」
「合作什麼?」他的眼睛瞇起,知道這就是所有陰謀的關鍵。
「簽發進京公憑,讓我的船隊進京!」英武介太郎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羅宏擎明白了。「藏匿火器的巨型蠟燭是你的?」
「沒錯。」英武介太郎不介意地說:「在下並無冒犯貴國皇帝之意,只是想請尊皇開關貿易。」
「以大佛朗機炮『請』嗎?」羅宏擎譏諷道。
「既然貴國不通融,我等無法通過正當的貿易途徑來滿足對大明貨物的需求,自然得藉助武力的方式,這有何不可?」英武居然大言不慚地說。
「好一個強盜理論!」羅宏擎因為憤怒而全身緊繃。
不料他的話絲毫沒有讓英武介太郎難堪,他踱到羅宏擎面前,帶著幾分奚落地說:「羅大人不必這麼慷慨激昂。在下知道大明朝官員年俸微薄,如果大人與在下合作,在下保你錦衣玉食、財路無憂。」
羅宏擎淡然一笑,同樣以奚落的口氣問:「楊大人如此合作換得什麼?」
楊邕當即面色一變。
可英武介太郎則得意地說:「如果楊大人有記帳的話,這兩年來,也有數萬兩白銀進了帳。」
「兩年?!」羅宏擎盯著楊邕,那嚴厲的眼神讓他急忙避開。
「大人只要退一步,讓在下過了這關,在下同樣可以給大人萬兩白銀。」
羅宏擎怒極而笑。
「哈,我羅某人格無價,豈是萬兩白銀便可收買的?」
「宏擎……」在英武介太郎的示意下,楊邕趨近想勸導他,但被他凌厲的眼神阻止。
「你住口!」羅宏擎厲聲斥責。「身為朝廷重臣,不替朝廷分憂;身為皇上親信,不忠皇上之事。枉你身為讀書人,居然賣主求榮,害人害己,做出這不忠不義無信無恥的勾當,你簡直是讀書人的敗類!」
見他態度如此堅決,英武介太郎的臉色不再平靜,他指著床上的嘯月道:「如果想要你的女人平安無事,就在兩個時辰內給我答覆,否則別怪我英武介太郎心狠手辣!」
說完,他一甩斗篷,出了艙門。
「楊大人留步!」
楊邕正要隨他出去,卻被羅宏擎喊住。
聽他對自己的稱呼不變,楊邕一陣心喜,急忙站著回望他,英武介太郎見狀對身邊的侍衛做了個手勢後就出去了。
那侍衛點頭站在大開的門外,羅宏擎冷冷一笑,對他們的防備毫不在乎。
「宏擎,先答應吧,他那人不好對付……」楊邕低聲對他說。
「看來你根本沒有離開,而是躲在了賊船上!」羅宏擎截斷他的話,直截了當地說:「事已至此,你就告訴我,是怎麼跟他勾搭上的?」
楊邕面露慍色,還想擺出以往那威嚴的樣子,但羅宏擎卻不買他的帳,嚴厲地說:「說實話吧,不要讓我對你的最後一點尊敬都喪失了。」
說著,他走到床邊,將嘯月抱起,為她按摩腹部。
「好吧,我都告訴你……」楊邕氣勢頓消地坐在茶几邊的椅子上說了實話。
兩年前,剛成為琉球貢使的英武介太郎就找到了他,賄賂他提供通商公憑。由於受不了金錢的誘惑,加上身為主管各通商口岸的大臣,他要得到幾張公憑並不困難,於是他出賣了良心,從此英武家族的走私船就常在中國沿海自由出入。
可是一年前,羅宏擎調來泉州任職,對公憑的控制趨嚴,明令必須有自己的簽章才得放行,而朝廷又規定了日本、琉球等國的貢使只能由泉州入港,這樣一來英武介太郎走私的路就窄了,於是他親自來見羅宏擎,想用金錢收買他,卻發現他很難被說服,於是他進京見楊邕,要他以恩師的獨特身份說服羅宏擎。
楊邕深知羅宏擎的個性,便一直搪塞他。
不料兩個月前英武介太郎突然派人找到他,逼迫他去找羅宏擎,還要他幫忙抓住秦嘯月,否則就要將他的劣跡捅出來,這嚇壞了他。
因為他知道,依法而論,身為朝廷命官的自己私自通番是要被處死的。因此他不得不接受了英武介太郎的條件,幫他抓到秦嘯月,再脅迫羅宏擎出具公憑。
而他得到的好處是黃金三千兩,外加替他過去的行為保密。
然而就在他們的行動按計劃進行時,琉球國內出現了變故,不知琉球國王聽信了何人之言,就在貢使團出行前夕,將英武介太郎撤換,由大臣宇川接替。
面對這樣的變故,早已蓄勢待發的英武介太郎如何能甘心?他經過多年苦心準備,建立了海盜網,買通貪錢好財的官吏,就是為了打開通往明朝的海路。
此番進京,他在貢品裡藏火器,以火炮手充當船工,指使楊邕做內應,就是為了一旦遊說不成時,可以用武力逼迫大明皇帝取消海禁。
他相信明朝皇宮雖然森嚴,但絕對沒有人能在短時間內抵擋住他近百門大佛朗機炮的進攻!
在他看來,大明皇帝必會為了保命而向他屈服,而一旦明朝解除海禁與日本琉球經商,那他就成了功臣,既可要求特赦於日本,又能挾恩於琉球。
如今失去貢使的身份,他的所有計劃無異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如何能放手?
於是,琉球國就有了真假兩個貢使,獲取公憑進京成了他的目的……
他急於進京,趁明朝尚無防備時動手!
因此他要楊邕先行回京安排,讓他能以琉球貢使的身份進京。不料昨天下午發生了與宇川的事,為了保存實力,他撤到船上,派人連夜追回楊邕,逼迫他回來幫忙尋找墜海的羅宏擎,得到由泉州進京所必需的公憑!
聽完他的敘述,羅宏擎暗自慶幸自己當初跟楊邕商議要私下調查英武介太郎底細時,沒有把提供線報的僧人朋友說出來。
不過,他還有另一個困惑。「為什麼要害嘯月?」
楊邕搖頭,訥訥地說:「具體的理由我不知道,只聽說因為秦姑娘害死了他弟弟,他發誓要用她活蹦亂跳的心做祭品……」
「他弟弟?」羅宏擎的眉毛隆起。
「一個叫英武介三郎的人。」
「英武介三郎?三郎?!」這下羅宏擎明白了。
「怎麼,你認識他。」
「英武介太郎有弟弟?」羅宏擎一驚,沒說那個三郎正是死在自己拳下的事,而是想起了日本、琉球一帶的命名風俗,好奇「太郎」不是應該為獨子嗎?
楊邕明白他的意思,解釋道:「聽說他的弟弟與他是同母異父的關係,大概就是這個原因,他的名字保留了獨子的特點吧。」
「你可知英武介太郎的底細?」
楊邕點頭。
「被他控制後,為了找到他的弱點反制他,老夫花了不少力氣打聽,方知他乃二十年前橫行海上的日本大海盜中山狼!」
「當初我要打聽他的事,你也告訴過他?」
楊邕垂下頭默認了。
羅宏擎冷笑。
「哈,難怪你那麼關心我的轄區,而我每次抓到的人犯,總是在送給你去的半途,莫名其妙地發生意外死掉!」
「宏擎……」楊邕想為自己開脫,可是羅宏擎無意再聽他解釋。
「這艘船藏於何處?」
「八仙灣。」面對他犀利的目光,楊邕知道無法說服他,也無心再隱瞞。
「八仙灣!」羅宏擎冷然道:「難怪你那麼急著要走,原來是番主有令啊!」
他的譏諷,讓楊邕面色一陣紅一陣白,但又無法反駁,只得悻悻離去。
等他走後,羅宏擎陷入了沉思。
事情已水落石出,他終於知道了一直隱藏在嘯月附近的敵人是誰,以及要加害她的原因,也知道了自己過去幾個月追擊海盜屢遭挫折的原因,原來他身邊竟有楊邕這樣掌握著實權的內奸!
如此想來,英武介太郎在他上任不久後的那次拜訪中那麼囂張,並能輕易拿到公憑也就不足為奇了。
「大……大哥……」嘯月虛弱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思緒。
「嗯?」他抱起她,讓她改換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
「不要……為嘯月……改變……」她靠著他的懷裡喘氣,她一直在聽他們的談話。
從知道英武介太郎以解藥為誘餌,妄想迫使羅大哥順從起,她就決定疼死也不再呻吟。她不想再讓他為她憂心,不想讓自己成為他放手一搏的障礙,更不想成為英武介太郎逼迫他就範的工具,因為她不希望他為了她而成為不忠不義之人。
羅宏擎心情複雜地看著她。
她眼睛好像更大了,總是洋溢著光彩的黑瞳黯淡無光,臉上除了那兩道濃黑的眉毛外,全無一點色彩。同樣在他的懷裡,可是與昨晚那個熱情美麗的女人比,此刻的她就像一朵行將枯萎的小花。
他俯下頭親吻她,希望將活力傳輸給她,可是她幾乎沒有什麼回應。
「月,是大哥害了你!」他眼眶一熱,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不是……」劇痛令她無法將話說完,她緊咬下唇,將臉埋在他的胸前。
知道她的痛,卻毫無辦法,羅宏擎從來沒有像這樣無助過。
他恨自己大意,沒有想到恩師居然是敵人,沒有料到這艘船原來是個陷阱,如今,嘯月成了犧牲品,替他飽受煎熬,他該怎麼辦?
忽然,船搖擺的幅度增大了,彷彿遇到了風浪。
門幾乎同時打開了,一個侍衛走來,對羅宏擎說:「主上有請!」
「讓他到這裡來!」羅宏擎不想離開嘯月,便冷冷地回答。
「那大人不想要解藥了嗎?」
「解藥?」羅宏擎看看懷裡蒼白的嘯月。「好吧,我去!」
他輕輕地把嘯月放下,擦擦她額頭的汗水,溫柔地說:「等我!」
嘯月無神地看著他,嘴角微微彎起,露出一個顫抖的笑容。
羅宏擎替她蓋上被子,隨那個侍衛出去了。
就在他離開後不久,船搖晃得更加激烈,艙內懸掛於頂上的物品猛烈地在嘯月的眼前搖擺,可怕的暈船症狀夾雜著劇烈的腹痛直向她襲來。
啊,老天爺,這要我怎麼活?
她哀歎著從床上爬起來,艱難地穿上鞋,踉踉蹌蹌地撲到門上,她得出去,到甲板上去,立刻!否則她要吐了!
當她拉門時,那道鐵門被順利地拉開了,而且門外也沒有守衛。
她走出門暗想,幸好英武介太郎和楊大人要防的只是會武功的羅宏擎,而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現在又中毒甚深的她!
忍受著腹痛和暈眩,她艱難地走上舷梯,發現有不少人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好像很忙的樣子。
船身搖晃更厲害,這時,一個士兵擋在了她的面前。
「一讓……我……過去!」她抓著纜繩虛弱地說。
可是那個上兵抓著她,想把她推回艙內。
「放開我!」急怒之中,嘯月迸發出了驚天怒吼,而隨著這聲怒吼,早已翻湧在她喉嚨口的東西全部隨之噴射而出。
驀地,她早上吃下肚的東西全部吐在了對面士兵的臉上、身上。
那個士兵發出的怪叫聲足以驚動全天下!
可是嘯月無暇顧及他,也無暇看自己的「傑作」,她掙扎著撲向甲板。
因為目睹了阻擋她的後果,再也沒人敢上前阻止她,於是她順利地奔到了船舷邊,趴在那裡對著大海大吐特吐起來。
巨浪迎面而來,扑打在她的臉上、身上,眼前是一片的白——
白浪、白雲和白帆……一切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令她希望死掉的經歷!
船身再次起伏,她也再次嘔吐。
她不記得自己吃過這麼多東西,沒注意到海上正聚積的戰火,沒看見一道紅色信號彈的煙霧正在頭頂散開,她只是趴在那裡猛吐,彷彿要將五臟六腑全吐光。而她一心希望的是不要再有那種暈眩噁心的感覺,不要再肚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