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震驚不已。也因此,當路雲深下令加強府裡守備,並特別注意家中老爺、老夫人、夫人的安全時,所有人自是不敢輕忽懈怠。
時序正式進入冬季。
來自南方的洪夏衫雖然因為平日就懂得用藥酒、果酒為自己健身而不致體虛畏寒,不過北方的柬、天畢竟還是超出她的想像與經驗之外,所以當這兒的氣候忽然在一早睡醒來變得酷冷嚴寒,她還真是嚇了一大跳。
她當然明白自己得適應北方的冬天,因此當氣溫降下,她跟著頭痛了兩天,幾乎什麼事都做不成的痛苦日子也過了兩天後,不願被寒冬就這樣打敗的她,即使不能像當地人還穿著薄衫在外頭閒晃,卻還是慢慢習慣在這種時常天灰地濕又冷颼颼的情況下照做她的事。
只有在和路雲深獨處時,她才會把對北方皋、天的抱怨遷怒到他身上。
誰教他把她拐來這兒的!
幸好他的身體像是個自動發熱的暖爐,在晚上睡覺時很好用:所以她現在好像連不習慣睡時身邊有人、不習慣被他抱著睡的情形也變了。
他最近的工作量減少了很多,陪她的時間自是多了些,而且雖然到現在還沒有完全解決和敵手商行的連串紛擾,但已經把對手當甕中鱉的他,此時倒比較像是在享受凌遲對手的樂趣──這些全是胡同不小心說出來的。
這一天,因為路雲深有空,而路家的表四小姐羅彩依也恰巧來作客,所以晚上很難得地,所有人聚在一塊兒吃飯。
老夫人早已吩咐廚房準備一桌好菜,選言明要為表四小姐補身子,因此廚子老張自是照老夫人指示,用盡心思、卯足全力張羅出滿桌的豐盛佳餚。
「來來,彩依啊,這是你最愛吃的紅燒兔肉,還有老張最拿手的紫蘇魚,你可要多吃一些。」席上,老夫人疼愛外甥女之情溢於言表,不斷將食物往她碗裡夾,還不忘念著:「瞧你,一陣子沒來找姨娘,姨娘怎麼覺得你瘦了?」
坐在她身畔的俏麗少女,便是路家的表四小姐羅彩依。她撒嬌地回應路老夫人的關心。「姨娘,彩依也很想您,人家就是想您想瘦的嘛。」順勢也為老夫人夾了好幾塊美味的白燠肉。「姨娘,您怎麼光顧著替彩依夾菜,您也吃嘛。」句句甜到老人家的心坎裡。當然,她也不忘為另一邊的姨爹夾了幾樣菜,同樣得到路老爺的讚賞。
「你這丫頭,想姨娘就來,難道姨娘不叫你來你就不來了?」老夫人就喜歡這自小貼心的丫頭。
羅彩依晶眸轉了轉,有意無意地在表哥臉上瞟了一眼,又看向他身邊的「表嫂」之後,才將目光移回老夫人。「不是啊,姨娘,彩依只是擔心常常來打擾,會被人家討厭。」
「胡說!誰敢這麼想,我立刻將她攆出去。」老夫人精明地注意到彩依的視線了,意有所指地叱道。
「是啊,彩依,你多心了,姨爹家不就像是你自個兒家一樣,咱路家上下哪個不是自小把你看到大,誰不是疼你的呢?」路老爺可沒心思去理會這些女人之間的心機,只對她呵呵笑了。
沒想到羅彩依倒噘起了小嘴,大膽道:「表哥不疼我啊。」直接將箭頭指向他。「你們瞧,表哥以前就不曾替人家夾菜盛湯過,可現在他卻替表嫂做這些事,表哥好偏心。」
她這樣一說,所有人立刻把焦點全聚集到他們身上。
正幫夏衫盛好熱湯,還低聲囑咐她小心燙的路雲深,聽到她的點名,才抽空抬眼朝她的方向掃去。
「偏心又怎樣?」直接承認,他乾脆得很。「夏衫是我妻子,我幫她夾菜盛湯本來就是應該的,你跟她爭什麼寵?滿屋子的人疼你,不缺我一個。」說完,繼續為愛妻夾菜,不過卻惹來她的皺眉抿嘴。
洪夏衫瞪著已經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碗,心想,她哪吃得下這麼多!
她不笨,當然聽得出來這位表小姐隱隱向她炫耀老夫人有多疼愛她、對她有多好的用意,而老夫人自然也配合著──和雲深成親沒多久,她就耳聞這位表四小姐的事跡,其間表四小姐還繼續在路家走動,只是她偶爾才有機會見到表四小姐兩次而已,今天算是兩人的第三次見面,不過雲深在場倒是第一次。
翠萍她們之前就告訴過她,表四小姐雖然很得老爺老夫人的疼愛,並且原本還打算讓她嫁給主子爺當媳婦兒,可是主子爺對表四小姐根本沒那個意思。不像老爺老夫人,主子爺對她的態度可是半點不憐惜,以前還曾有過把她罵哭、嚇到整整半年不敢再來家裡的記錄。
所以,表四小姐到底是喜歡路雲深哪裡?
老實說,她還真是對這點感到萬分好奇啊。
輕吸口氣,她悶不作聲地動手將他夾來的菜反往他碗裡放。
羅彩依瞪大眼睛看著洪夏衫的動作,就連路老爺老夫人也表情不一地注視著兒子和媳婦間的一來一往。
「表哥,她……」沒想到洪夏衫竟對他的心意如此不知感激,羅彩依衝動地開口。
「我說媳婦兒啊,你這補品還是多吃一點兒,替自己好好補補身子,說不定可以讓咱們兩老早點抱孫哪。」怕彩依這孩子口不擇言說了傷和氣的話,路老爺不疾不徐地對洪夏衫和悅道。
洪夏衫稍愣了愣,但立刻抬眸對公公回以微笑頷首。「是,謝謝爹,夏衫知道了。」
羅彩依悶著一口氣地盯著她笑得一臉得意的樣子,忍不住嘟嘴不依地朝姨娘瞄去。
老夫人當然收到了外甥女委屈可憐的表情了。她清了清喉嚨,看向依然瞧不順眼不順心的媳婦兒。「是啊,算一算你和雲深成親都快四個月了,你這肚子卻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再沒多久就要進入五個月了,你說再沒孩子的話,這可教我們怎麼辦才好?」暗示她和她訂下的三個月期限。
洪夏衫自是一聽就懂。沒錯,她和老夫人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一半了。
「夏衫遲早會有孩子的,你們急什麼?」路雲深低沉有力地回應,睨了他們一眼。「飯菜都快涼了,還不吃?」
雖然和夏衫成親以來,他私心就一直盼望讓她快點有孩子,因為唯有兩人有了孩子,他的心才能更踏實,但他卻不願讓她有非替他路家盡快生下子嗣的壓力,那不是他當初娶她的目的。
「可是我們……」老夫人就怕萬一她到時候真的生不出來,他卻還是光護著她,不為他們路家的血脈後代著想,所以她實在忍不住想說。
「娘,您是不是想說,若夏衫果真身子有問題生不出孩子,您要我直接休了她,或納偏房?」銳利的黑眸直直注視著自己母親,路雲深平穩的語調裡卻含著風雨欲來的危險。
幾乎所有人都被他話裡的一針見血駭得倒抽一口氣,尤其是老夫人,她的臉色立刻變白了。
「雲深,我是為了你好。」咬著牙,她承認了她的打算。既然他都說白了,那大家乾脆就把話攤開來說吧!即使她知道這孩子自小便霸道任性;什麼事都自有主見,但她還是非提不可。「咱們家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孩子,路家的希望在你身上,難不成你真要路家絕了後──」
「路家就算沒有我,也不會絕後。」截口,他平視了自己的爹一眼──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岩石般的酷臉被暴風雨籠罩,他扶著夏衫的肘臂一起站起身。「我只說這一次,這輩子我的妻子只有洪夏衫一個,就算沒有孩子,我也不會再有其他女人。」宣誓似地撂下這些話,留下呆若木雞的三人,他帶著洪夏衫,飯也不吃地走了。
洪夏衫被他的誓言震得耳膜跟心頭同樣轟隆作響。
毫不抗拒地被他拉出了飯廳,直到一踏上夜晚的迴廊,迎上刺骨寒風,她猛地一醒,並且──
「……哈……哈啾。」打了一個噴嚏,下一瞬,她就被圍進一堵溫熱的軀體裡,他懊惱的聲音從她頭頂落下──
「夏衫,對不起,我忘了你的外衣還在裡面。」跨步要轉回去。
洪夏衫立刻扯住了他。「沒關係。我們還是先回去吧。」她可不想讓尚未冷靜下來的雙方再轟炸一次。她主動將手環在他腰際,靠著他取暖,也是催促著他前行。
臉色仍凌厲冷峻,不過他眼底的怒火至少已因她柔軟身軀的偎近而被澆熄了六、七分。
臂膀圈攏著她的細肩,盡量減少她身子暴露在夜寒空氣裡,他配合著她的步伐走,不過沿途有提著燈的下人經過,他取了一盞來,讓它的火光可以溫暖她一些。
「還冷嗎?」最怕她又說出要丟下他回南方過冬的氣話,他小心呵護道。
有他的體溫,再加上又走了一會兒路,她其實已不特別感到冷了。搖搖頭,她沉默了半晌才輕輕開口:「小深,你不是當真的吧?」腦際仍迴盪著他剛才對著他爹娘說的那番話,她的心揪緊著,卻不知是悲傷還是感動。
為了她,他不惜和他爹娘撕破臉,是……她的錯吧?
她不但是個不盡職的妻子,同時也是個不及格的媳婦。
路雲深攬住她肩頭的臂力略緊了一緊,半瞇著森眸垂睇向她。「不准懷疑我的決心,不準以為我只是把你當作生孩子的工具。」
「我沒這麼想。」她比任何人都瞭解他。察覺到他盯向她的視線,但她沒看他:她望著前方在朦朧月色之下顯得神秘又別具一番風情的園子。「只是……小深,你娘說得並沒有錯,她全是為了你著想……」站在老夫人的立場思考,她就一點也不怪老夫人不喜歡她這個媳婦,因為她好像把他帶壞了。
「所以,你要我聽我娘的話休了你再娶?」身邊男人的口氣兇惡了起來。
知道他要生氣了,她偷偷歎氣,好想從他後腦勺一拳捶下去。
「你敢?」她哼。要她成親不到半年就被夫家休棄?她還要面子好嗎!
她這惱怒的一嗔,反而讓路雲深以為她不在乎的滿身痛楚、氣喪,奇異消褪,他停住了腳步,臉上忽然咧開了一抹傻傻的笑。
被他拖住跟著頓足,微怔,她朝他仰起下巴,卻隨即被他雨點般落下的吻封住了唇。「唔……小……」餘下的話語盡數被吞沒。
根本不在意會不會有旁人經過,路雲深把她拉到胸前,給了她一個幾乎令她斷氣的猛烈深吻後,才終於放開她。
「……夏衫……你不要我看別的女人一眼,我就不看;你不要我娶別的女人,我絕不娶。夏衫……這輩子我只要你當我的妻子,這輩子我只有你一個女人,你在意我的,是不是?夏衫,是不是?」因為濃烈的激情而急促起伏的胸膛仍未完全平復,他急著要她的答案。
而洪夏衫好不容易被他放開了,這會兒幾乎攤軟在他懷臂裡不斷喘息的她,腦子根本還沒完全恢復運轉。
「……你……你你……」無力地瞪了一眼這只會偷襲她的傢伙。是是是!這的確是讓她體溫急遽上升、大概躺在雪地裡也不會凍死的方法,但他就不能稍挑個地點嗎──可惡!她眼角又瞄到兩個掩嘴偷笑、繞道走過的丫頭了。
深呼吸兩口,總算平緩下氣息心跳,力氣也回來了後,她立刻站直身子,接著二話不說推開他,大步朝拾樓的方向走。
冷不防被她推開,懷裡馬上像少了重要東西般地空虛冰冷了下來,路雲深愣了愣,馬上一個跨步便追上她。「夏衫,等等……」伸手,撈住了她的纖腰。「難道我說錯了?」他粗啞著聲音。
即使又被他抓住,她的腳步還是沒緩下。「……不,你沒說錯。」承認自己對他的在意。
笨蛋!他是她的夫君,她怎麼可能會不在意他!她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再娶另一個女人進門,而她是笑著祝福的!她對他的在意,可遠比他想到還要的深啊!就連她自己也是直到剛剛才明白,她對他的感情早已超過他要的。
她的回答,立刻使路雲深繃緊的表情和心放鬆下來,他臉上咧出張揚得意的笑。
「夏衫,我發誓,這輩子我要是辜負你,我會不得好死。」嘴上對她說的,卻是慎重的誓言。
等她意識到他說了什麼,抬手要摀住他的口已來不及。於是,她只好瞪著他笑得可惡又狡猾的臉。
「笨蛋!誰要你發這種毒誓的!」聽他咒自己死,她哪兒還感動得起來!
沒錯過機會地在她手心啄吻了下,在她顫顫地縮回手前,他抓住它,用自己的大掌堅定地包裹住。
「因為你比我的生命還重要。」他的回應,卻是這句毫不矯飾的直言。
屏住呼吸,再慢慢吐氣,她沉默地繼續走著,什麼都沒說。
從那晚在席間的不歡而散之後,路家老夫人顯然決定將所有帳全算到媳婦頭上,而且仗著自己再怎麼樣也是她的婆婆,諒她不敢怎麼樣,所以隔兩天,便開始有了動作──只要兒子不在家,她想到就把媳婦召來,要她煮茶、奉茶,替她這婆婆縫衣補鞋是小事,有時明明沒事,她和彩依在聊天說笑,她就令她捶背捏腳,要不就在一旁站著;聽說媳婦曾下廚煮東西給兒子吃過,有一次便特意說要吃媳婦做的午膳,等到媳婦真的弄出一桌香噴噴的料理,她又臨時稱頭痛沒胃口,當場要她把滿桌飯菜撤下去餵狗。
總而言之,擺明著就是要讓媳婦難堪、不好過。不過,她原以為媳婦會馬上去向兒子告狀,所以一開始她並沒有做得太明顯,沒想到兒子卻一直沒吭聲,這表示媳婦什麼都沒說,因此她愈來愈不掩飾當面對媳婦百般挑剔的態度。
洪夏衫可以不說什麼,可以不在意老夫人的故意指使和言語上的冷嘲熱諷,不過貴花嬸和翠萍她們可是替她抱不平,簡直快看不下去了。要不是老夫人下令,要是誰敢在主子爺面前嚼舌根多嘴就要趕出府,恐怕早就有人去跟主子爺告狀了。
本來老夫人就不好相處,現在更是變本加厲;再加上那位表四小姐在旁煽風點火,所以她們也只能搖頭了。
相對於身邊其他人的義憤填膺,洪夏衫自己倒是抱持著「反正她做的就是一般人家媳婦該做的份內事」的心態,便不感到最近老夫人將她使來喚去有什麼難受的。當然,她也不是不會感到心裡不舒坦、差點要把手上的東西丟到老夫人頭上的惡劣情緒,但最後她還是忍了下來。
只不過這陣子為了應付老夫人,有時候她都得將手邊正處理到重要階段的釀酒工作停下來,所以最近她把酒做壞、白白浪費了材料的機會特別多。
就像現在,原本她要做燒酒的糯米需要先蒸熟,再和面釀甕中數日,但稍早前她正看顧著這糯米即將蒸熟的階段,老夫人又派了人來將她找去,等到她去伺候要和羅彩依出門去廟裡上香的老夫人回來,替她看火的翠萍和小紅因為將火燒過頭,她要的糯米就不能用了。
這會兒,她一邊得安慰自責難過的翠萍和小紅,一邊還要整理自己突如其來的倦怠感。讓兩人幫她把做壞的東西全部收拾好,再找借口要她們替她將午飯送到小廳裡,她才下去藏酒窖。
站在放著大大小小陶甕陶缸的整列架子前,置身在瀰漫各種迷人酒香的酒窖中,她原本低落的心情總算好些了。
在酒窖裡又待了一陣子,最後濾了一壺松子酒帶上去。
吃了些飯菜,又隔了一會兒後,她開始一邊輕啜慢飲著從酒窖帶上來的酒,一邊在冊子上記下這酒的色香味變化,以做為下次再釀松子酒的參考。
直到現在,她才慢慢摸索出在北方水質氣候各方面不同於南方、她釀酒的火候、時間都得調整到什麼程度的等等改變……老實說,雖然做失敗的機率很高,但難得一見的佳釀,反而令她雀躍不已。就如她此刻手上這酒,經過她前兩次錯誤再修正的方法後,這第三壇的酒,總算色澤、香氣和酒度都對了七分。
午後,一抹高大的身影回到房裡。
在門外就將胡同遣去做自己的事,路雲深一進房,第一眼便發現臥睡在窗欞邊椅榻上的妻子。
毫不遲疑地闊步移到榻前,他的兩道濃眉立刻打結。想也不想,他彎身、探臂,把睡得蜷縮、微微發抖的妻子從榻上輕易撈抱了起來,接著直接將她安置回溫暖舒適的床上,並在她身上密密攏上被。
不知是累了或是酒作祟,洪夏衫被他這樣移動著,竟一直沒張開眼睛醒來。
路雲深自然也察覺到她身上和呼息間稍濃的酒氣,虎目在房裡迅速搜尋過一遍,果然找到小几上一壺酒和一本攤開的冊子。
他知道她又在做什麼了。
眼光轉回她逐漸現出舒緩神情的睡顏上,他的心情也不禁跟著放鬆下來,嘴角不由得勾起滿足寵溺的笑痕,俯首──不過在他的唇印上她的之前,她潔白左額角上一道淺細的微紅印跡,卻猛地讓他的目光釘了住。
這是什麼?
目光停在她臉蛋上方,他略瞇起精眸,這一次仔細地打量著這一道多出來的淺痕……很像是被某種銳器劃過的痕跡。
手指幾下觸著她肌膚地在這約有他小指長的淺痕上撫滑過,他抿緊唇,無奈地猜測她又是在哪裡弄傷了自己。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釀酒不是件輕鬆的工作,但偏偏她樂在其中;而且直到現在,即使他派了下人和丫頭替她接手釀酒過程中較粗重的工作,她卻寧願除非必要,很少假手他人。他嘮叨她、心疼她,她答應了,他一不在,她還不是照自己意思來?到最後,他只好妥協。不過睜隻眼閉一隻眼的結果是,偶爾得見到她手上、身上有不小心在準備釀酒時弄到的扭傷、劃傷、燙傷……是小傷,也真的很久才見到她粗心到讓自己傷到一次,只是她還是有辦法令他跟著痛。
這時,房門突地被人從外面輕輕推了開──依夫人叮囑半個時辰後再進來叫醒她的翠萍,沒想到一進來就看到主子爺出現在房裡,她嚇了一大跳。
「啊……爺……小婢不知道您回來了。」回過神,她趕緊朝坐在床沿的主子爺福身請安。
路雲深只略頷首。
翠萍趕緊把手上的茶放到桌上,然後再輕聲退出房。不過就在她只差一步就要跨出門之前,她遲疑了一下。
要不要趁機跟爺說老夫人、表四小姐的事?
很喜歡自己女主人的翠萍,想起了老夫人的刁難,也想著夫人的叮嚀,她在心裡掙扎了又掙扎。可猛然間,當她意識到主子爺已經起疑地將視線向她投射過來時,她的心一凜,牙一咬──
「爺……小婢有話想對您說,請您出來一下好嗎?」她豁出去了。趁夫人還沒醒,主子爺也正好在,她要是再憋下去,就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夫人了。
洪夏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醉了,只知道自己沉沉睡了一覺醒來,才察覺窗外的陽光稍弱,而她的腦子仍微醺著,忍不住抬指捏了捏眉際,正當她要掀被下床之時,這才驀地記起一件事──
咦!她不是躺在窗下的椅榻上嗎?什麼時候她自己跑回床上睡了?
難道她真的醉迷糊啦?
……算了,不想。
踏下床,她到桌前倒了杯茶喝。瞄到她原本放在小几上的空酒壺已經不見,而她的隨身冊子則端整放在原位,自然想到是翠萍進來收拾的;但……她怎麼沒叫醒她?
她不只睡了半個時辰而已吧?
看來她的動作得快一點,要不,可會趕不及讓雲深吃晚飯。
因為他說今天會回來和她一起吃飯,所以她才決定到廚房燒兩樣他愛吃的菜──穿上輕暖的外衣,她立刻趕往廚房。
在廚房裡忙了好一陣的洪夏衫,忽然被氣喘吁吁跑進來、並且直衝著她大叫一聲的阿才嚇了一跳。
「啊!太好了!終於找到您了!」滿頭大汗、簡直快軟跪在地上的阿才差點要哭出來了。「夫人,主子爺……主子爺急著找您……快……您快隨小的走吧!」經過東問西跑,總算讓他在廚房裡找到人。
不僅洪夏衫,在廚房裡忙著的其他人也全訝異地看著非急著將她帶去主子爺面前的阿才。
而她倒是意外雲深已經回來了。但……他為何急著找她?
她沾滿粉團的雙手只停了一下,接著再繼續在豆腐皮上裹上麵粉。「我這道菜等會兒就可以做好了,你回去請爺再等我一下……他有沒有說什麼事?」還是忍不住問。
阿才猛搖頭。「爺沒說,可是……可是爺因為沒見到您很生氣……總之,請夫人還是別管這事了,快去見爺吧。」
沒人承受得起爺的暴烈怒火,現在也只有夫人可以滅火了。
拗不過阿才的哀求,洪夏衫最後還是將剩下的烹調工作交給廚房其他人,跟著他回去。
回到拾樓,她在門外就看見立在窗後動也不動的路雲深。
她一接近房門口,他便察覺了。回過頭,他面色尋常地對還站在外面的她道:「進來。」
咦!他哪裡有暴跳如雷?哪裡有血花四濺的跡象?一路上阿才說得結結巴巴,還一副簡直要抱頭鼠竄的模樣,讓她也不禁隨之緊張起來,並且猜想究竟是什麼事惹火了他,可現在──
他看起來根本沒事啊。
莫名忐忑的心因為見到他平靜的表情而放鬆,不過當她一踏進房,愈走近他,就愈敏感地感受到源自他身上一股被極力壓抑,卻隱隱可見的深層怒意。
其實他眼底也是。
在他身前站定,仰首迎視他燦光火亮的眼,她清楚看到那層怒意了。而且……是針對她。
「我去廚房準備你愛吃的菜,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嗎?」只是因為回來看不到她在生氣嗎?應該不是。他又不是急著找娘的小孩。
默然攫住她的視線,然後他伸出手,大拇指輕輕抹掉不小心沾在她下巴的一小塊麵粉。
「……你睡著的時候我就回來了。」指節彷彿留戀指下柔嫩觸感地繼續停留在她的肌膚上,但他的眉眼神色仍沒有一絲笑意。
洪夏衫怔了怔。原來他已經回來一陣子了。
立即聯想到那件事,她恍然大悟。「是你把我抱回床上睡的?」原來不是她醉迷糊了。
他點頭,手指慢慢滑到她額際上去,眸底開始火花四射。「你這裡,怎麼會有傷的?」
「傷?」她微愣,下意識伸手去摸。
他臉上的惱意逐漸凝聚。「你竟沒發現自己受傷了?我問你,這是你自己弄傷的,還是別人蓄意傷了你的?」拉下她遲疑摸索的手,他愈說愈惡狠的口氣透露著不祥。
「你在說什麼?誰會蓄意……」直覺回應,但她猛地住口。呃……她額上這該不會是……
早上她去伺候老夫人準備出門的行頭時,中間是被表小姐搶快要幫老夫人拿出的髮釵子不小心劃過了一下,當時她微驚,可完全沒感到疼或怎樣,再加上她看得出來表四小姐雖然討厭她,可也不至於討厭到要故意用釵子傷她,所以她根本沒把它當一回事,直到現在他提起……
可她忽然起疑了。他怎會突地懷疑有人要故意傷她?莫非他以為上回在徐府筵上要綁走她的歹徒出現在現在戒備森嚴的家裡?還是……
「告訴我,是我娘,或是彩依?」她的思慮才動到那裡去,路雲深這一開口,立刻證實了她的揣測。
她的胸口一窒。看著他一臉了然並且煞氣騰騰的表情,她大概就明白了──
兩隻巨掌扣著她纖細的雙肩,他的下顎因為緊繃而微微抽動。現在他已經不知道該將她擁進懷疼憐一番,抑或為她的刻意隱瞞捏死她。
「娘找你麻煩的事,為什麼不說?如果不是有人告訴我,你打算一直讓她們把你當下人使喚是不是?」口氣兇惡狠悍。「你是我的妻子!」
「她是你的娘。」好吧,他知道了。沒被他的怒火嚇到,這時她反而心平氣和。冷靜凝看著他為她大動肝火的神色。「小深,她是你的娘,也是我的。她既沒有打我、虐待我,也沒有要我做超出媳婦該做的事。如果我過得不好,難道你會看不出來嗎?」朱唇漾出一抹微笑。「我知道娘對我不滿、不喜歡我,我也知道我做再多事都是多餘的,但我卻不能什麼事都不做。」
她的如花淺笑,他瞧得癡,卻仍滅不了他滿腹的火。他不自覺攏緊他的指掌。「笨蛋!你做的全是下人會做的事,這有什麼好高興的?」劈頭就轟。在這世上,能讓他娘看得順眼、滿意的人不多,就算是他,也只因為是她的兒子才勉強沒在他面前抱怨,更何況是夏衫。「我娘的事讓我來處理,以後你別再傻傻地被牽著鼻子走,聽到沒有?」要她答應。
就因為明白他若知道了這些事,肯定會有這種反應,所以她才不說,沒想到還是有人多嘴了。
「你要怎麼處理?」清楚他呵護不捨的心情,她的心泛過一股暖流,可她又怕他亂來。
路雲深鐵青的臉色慢慢轉為犀銳,同時意識到自己的力道,他倏地放鬆抓緊她肩頭的手。
「把彩依那臭丫頭轟出去,永遠不准她再踏進路家一步。」強悍果斷。他望進她驚訝的眸心,繼續說:「至於我娘,我會多派兩個丫頭供她差遣,若我發現她再把你找去胡亂指使,我就告訴她,既然她討厭孫子的娘,這輩子她也別想抱到孫子。」
這是明顯的威脅吧?不過他這威脅……
忽地不知該氣該笑,洪夏衫搖搖頭。「你不能這麼做。」
眉一挑,沒想到他也乾脆。「好,那你要我怎麼做,你說。」
咦!
稍怔了怔,可她立即回過神,晶靈水盈的美眸一轉,淺笑覷著他。「你真聽我的?」
被她的巧笑倩兮勾得心蕩神馳,堂堂大男人臉上的剛硬線條馬上軟化好幾分,不過他的理智可沒被淹沒。「有道理的我就聽。」手指已經悄悄滑上她的粉頰。
笑顏一斂,輕哼,她拍掉他的手,纖纖玉指戳上他的胸口。「你的意思是,我以前說的話都是沒道理的?」故意刁他一下。
路雲深反應很快,立刻對愛妻涎著笑臉投降。「沒、沒,我的親親娘子說的當然都是道理、說什麼都對,我聽你的、全聽你的。你說吧,我一定照辦。」不忍她的手指堵上他這身粗皮硬肉弄了傷,他趕緊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再安置在心口上。
被他的呵惜舉動攪翻了情思,她先是心頭揪擰了一下,接著她讓自己全然放鬆,再上前,主動偎進他寬闊溫暖的懷裡。
「算了,反正我也當不成什麼好媳婦……」歎息聲自他胸前逸出──她放棄扮演緩衝角色的念頭了。「雖然知道這樣當人家的媳婦不應該,但其實我也有一點兒累了……小深,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我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辦法了。」
於是,在路雲深的冷面鐵腕下,不斷哭鬧、大吵求情的羅彩依,即使被老夫人拚死拚活地護著,最後還是改變不了被強押上轎送回去的命運。
至於老夫人,則被路雲深的無情強硬態度,和他完全不顧她面子的作為弄得既難堪又憤怨。接下來有好幾天,她把自己關在房裡不肯出門。
路家,算是暫時恢復了平靜。
當然,不意外的是,因為洪夏衫的不願再委曲求全,她和老夫人之間的心結也自此結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