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一個大姑娘很顯眼地坐在流當珠寶古董區,他的視線仍能自動跳過她,帶領上門的客戶,賞玩在她週遭兩側的值錢珍寶,商談價碼。
「這玉鐲,能否算便宜些?我想買給我的新媳婦兒。」
「上頭的標價已是市價對半,林公子,這鐲子,你買了絕對不會後悔。瞧,通透的冰玉,沒有半點瑕疵,林夫人定會受不釋手。」公孫謙小心翼翼取起玉鐲,透過壁上的夜燈,照射鐲面,讓客人瞧仔細冰紋脈絡。他不是因為在商但昧著良心猛誇商品好,而是這隻玉鐲,確實是罕見好物。
玉般的容顏,微微仰著,夜燈映照玉鐲,也映照公孫謙精緻好看的五字輪廓,不枉外人給予他「玉鑒師」的美稱,一位如玉般濕潤、雅致的當鋪鑒師。
「真的好漂亮……」林公子的心動全寫在臉上,他幾乎可以預見,愛妻戴上玉鐲時,展露出嬌俏迷人的笑鄢。公孫謙亦看出這件交易成功的可能性,他只消再推波助瀾一把,有人便會乖乖掏銀兩出來。
「這玉鐲我要!」顏家千金喜好珍寶的名聲傳遍南城,林公子一聽見有人要搶買冰晶玉鐲,說什麼也得先爭下來。
人,就是這樣,一件有人爭搶的玩意兒,就會熱血沸騰,不願認輸退讓。
公孫謙笑不露齒,依舊維持他在人前人後所形塑出來的和善,叮囑一旁女婢:「小紗,替林公子將玉鐲裝入錦盒。小心,別碰傷鐲子。」
「是。」女婢細心以鋪棉托盤盛著公孫謙遞上的美麗玉鐲,再箅以紅綢金織的錦盒,置入鐲子。
林公子繼續在流當品上尋寶,能進嚴家當鋪的貨,完全讓人放心購買,嚴家當鋪不賣假貨,每件商品有其證明純正的單子,再加上當鋪鑒師的鑒賞能力,他們若自謙第二,無人敢稱自一,而他們收下的典當物,絕不會是些破銅爛鐵。
貨好,服務好,價錢合理,讓當鋪的流當品,比尋常首飾鋪的貨品更討人喜歡。
林公子逛呀逛,看了字畫,摸了花瓶,鄱了古書,又繞回各式首飾那一區,不管他走向東邊,或是西邊,總會有個突兀身影就在眼尾餘光中被他瞟見,她的體形比許多流當品都要大,只不過比古董世型瓷瓶小一些,一開始,林公子以為是當鋪裡的小女婢正在整理眾多流當品,才會一直待在商品堆中,但,很快他就發覺不對勁,她好怪,一身裝扮並非當鋪婢女們慣穿的淺藍色水絲綢裳,她不發一語,安靜跪坐在一席圓狀軟墊上,臉上淨是窘態和尷尬,擱在膝上的雙手,緊揪住裙擺,偶爾她會偷瞄他們,卻不敢瞄太久,幾乎是立即就飄開視線,不一會兒,又挪過來……
與其說在瞄他,不如說在瞄……公孫謙。
「公孫兄,那位姑娘是……」林公子指向端正跪坐的李梅秀問。
不知公孫謙是否正巧分神漏聽,他取來一對耳墜,態度熱絡地笑笑送到林公子面前:「林公子,今日不是要挑尊夫人生辰賀禮嗎?這副耳墜恰巧與方纔的冰晶玉鐲配成一套。」
「哦……真的耶,這耳墜以細金絲交纏如籐,再輟以碧玉,小巧可愛中又不失細緻,與玉鐲色澤相近……」林公子雖然馬上被轉移掉注意力,又讓公孫謙說動而花錢多買一項飾品,但因耳墜子而轉開的注意力,在耳墜子再度被伶俐女婢小紗打包完畢後,安又慢慢轉回來——
「公孫兄,你還沒回覆我,坐在那兒的姑娘是……」
「林公子,你要不要再順道看些步搖?我們鋪子裡步搖可不是外頭隨便能見的普通貨,日前有人典當一枚白銀繁星簪,非常稀罕。」公孫謙以不失禮的巧妙插話技巧,打斷林公子那個一丁點也不重要的小問題。
「好呀好呀,白銀繁星簪光聽名字就美——哎哎哎哎,步搖看也要順道看,但你就不能先為我解惑嗎?」差點又要被公孫謙給牽著鼻子走。心裡一直梗著疑惑,很難過耶。
「她,是不合適林公子買回去送給尊夫人的流當品,我想,林公子不需要浪費時間在她身上。」公孫謙始終沒有看向她,口吻就像在與林公子商討著這件首飾比較適合林夫人,那一件不適合一般的淡然。
「她是流當品?」林公子好奇地多看她兩眼。他有耳聞嚴家當鋪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也聽過公孫謙、歐陽妅意他們這些鋪裡員工是自小被家人帶到當鋪換取金錢的典當物,不過傳言必竟是傳言,他以為全是誆人的,今天卻活生生見著「人」這種流當物,不僅稀罕,也匪夷所思。「是哪戶貧苦人家因為生活過不下去而典當閨女嗎?」這類悲劇時有所聞,聽起來總會令人鼻酸。
公孫謙瞇眸一笑,眼尾卻一帶冰冷,熟知他的人便會清楚,這是嗤之以鼻的哂笑。他彎身在李梅秀跪坐的左側小几桌上持起白銀繁星簪,簪上一點一點的銀片反照出炫耀的光芒,讓在場三人都忍不住瞇起雙眼。
白銀繁星簪遞到林公子掌心的同時,公孫謙才回答:「不。她是上當鋪詐財的騙子。」
無形的一箭,射穿李梅秀胸口,撲哧一聲,噴濺出一大缸沒有顏色的鮮血,只有她自已聽得見,當然,心窩中的刺痛,也是冷暖自知罷了。
世上最狠的言語,不是指著你的鼻頭大聲斥喝,而是以最漠然的口吻,視你如無物,甚至是連談都不想談到你。
李梅秀過過太多被人追著打罵的情況。騙子嘛,被發現時,沒有人會同她家客氣。但她從來不曾像現在,被罵到頭都抬不起來——不,他根本沒有「罵」她,他只是陳述一件事實,他並未醜化她,更沒有加油添醋胡亂扣些莫須有罪名給她,她不能辯解,因為他字字屬實。
林公子還想多問幾句,公孫謙的態度也相當明瞭,他不想再談她這件流當品,虛與委蛇地向林公子致歉,說他尚有事要忙,喚來鋪子裡其他人來招呼他。
公孫謙自踏進當鋪內,到溫雅緩步離開舖子,仍是沒看她半眼,連餘光交會都沒有。
李梅秀弄不懂自已,為何會這麼在意公孫謙對她的態度?當鋪裡其他人也沒給她多好的臉色,夏候威武更是小騙子小騙子叫她,她也沒有覺得很受傷呀,還能對夏候威武吐舌做鬼臉。為何公孫謙只是不看她,她便悵然若失,不斷不斷氣起自已對他撒謊,妄想著要是時光能倒回,她決計不會欺騙他——
「喂,你也休息吧,起來走動走動,去喝杯水。」歐陽妅意在鋪內客人剩沒兩三隻時走出櫃檯,拍拍李梅秀鬆垮的肩頭。她當過流當品,知道坐在軟席上像隻猴子讓人觀賞的辛苦。當時年紀小,還不懂何謂羞恥,換算成現在的李梅秀的年紀,她一定覺得很難熬。
李梅秀吁口氣,不是放鬆緊繃的精神,而是歎息。她雙腳跪得好麻,一時之間沒辦法太快站起來,她改跪為坐,小腿肚一抽一抽的刺痛,比不上心頭沉沉的悶疼。
「很累呀?看來你今天又賣不出去了耶。」歐陽妅意很風涼。
「我得在這裡多久?如果我一直都賣不出去怎麼辦?」一輩子賣不出去,就得一輩子坐在流當品區,由小姑娘變成老姑娘嗎?
「這得看小當家的心情而定,我當初也是這裡坐了好幾年哩。」她從八個月大的嬰娃時期就被放進木製小馬車內,供客人詢價,她的可愛討喜,讓想收養她的客人紛紛向當鋪表達購買意願,但最後都沒有成交,理由她就不太清楚,聽說是嚴家老爺捨不得。
「每個流當品都得在這裡坐嗎?」
「嗯,對呀。」流當品的目的就是要出清嘛。
「那……公孫謙也在這裡坐過?」
「我是沒有親眼看過啦,但應該有,關哥啦、武哥拉、義哥拉都坐過,不過除了武哥之外,都沒人賣掉。」歐陽妅意年紀比那些男人都小上許多,他們被貼上流當品標價的年代,她還沒出生呢。
「為什麼賣不掉?公孫謙他……應該很搶手的吧?」以膚減的外貌相比,粗獷的夏候威武是不及公孫謙,再以內涵來比,夏候威武就是個渾身肌肉的武夫,公孫謙則是銷逸文雅的文人,夏候威武都賣得掉,沒道理公孫謙就賣不掉,至少她要是很有錢,她就可能掏錢買他——呀,怎麼會突然冒出這種怪念頭?她買他幹嗎?他那麼討厭她,買回來大眼瞪小眼嗎?
歐陽妅意聳聳肩,她哪知道呀,她又沒能親眼見到當年情景。
「賣不掉的流當品。就會像你們一樣,待在嚴家當鋪工作,是不是?」李梅秀心裡當然很希望自已不會被賣掉。誰喜歡被陌生人買走?她寧可一輩子流當,也不要將清白胡亂賣掉。她可以拿清白來騙人,卻不代表她是個隨隨便便的豪放女。
「你已經在考慮賣不掉的後路嗎?」歐陽妅意笑她:「小當家是個不吃虧的人,你欠六十兩,她一定會努力從你身上壓搾回來,你在當鋪的日子不會太好過。別看小當家一副柔弱嬌嬌女的假象,騙得老爺團團轉,一直到嚥氣之前,仍在擔心小當家會被外頭險惡的人給欺負,結果,她不去欺負別人就阿彌陀佛,還怕別人欺負她?」後頭在嚼嚴盡歡小話的句子,當然不能說得太大聲,歐陽妅意壓低嗓道。
李梅秀當然知道她在當鋪的日子不會好過,在這裡,她沒辦法攢錢,接下來的生活會出問題;在這裡,嚴盡歡會刁難她;在這裡,公孫謙討厭見到她……
「我想,你了不起再坐一個月吧,一個月賣不掉的話,以後也賣不掉啦,到時自然會有處置你的辦法。」歐陽妅意的安慰一點也無法教人寬心,不過李梅秀聽見她說了不起再坐一個月。她的確比較安心些,像她這種姿色,要賣六十兩,只買她一夜露水,相信這類凱客不多,一百年能出一個都有困難吧。熬過一個月,再讓嚴盡歡酸損幾句,她就不用再坐流當品區,至於嚴盡歡那時要殺要剮,就隨便她了啦。
「希望像你說的,我賣不掉。」李梅秀不禁雙手合十,向天祈禱。
「安啦,我和威武哥他們下了注,賭你賣不掉,目前只有小當家對你有信心而已。」拜託,開出六十兩天價,只有謙哥那種腦袋被門扉給夾到的人,才會點頭答應典當給她。
成為眾人的賭注,真教人開心不起來,李梅秀只能苦笑:「公孫謙……也下注了嗎?」忍不住,她還是問起關於公孫謙的問題。
「謙哥?他沒賭。我們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及你的名字好不好,誰想為了你,去挨謙哥那個笑起來像冰一樣的寒霜眼神呀?」歐陽妅意實話實說,雖然有點狠。
「原來始此……」李梅秀的苦笑變成僵笑。公孫謙連聽見她的名字都會鄱臉?唉……這輩子,她大概是沒機會讓公孫謙對她改觀了吧?
或許是李梅秀臉上的失望太明顯,花顏上的眉眼呀唇角全部都垮下來,繼續待在當鋪裡有礙觀瞻,歐陽妅意快快趕她到後堂去休息,等一盞荼時間後再乖乖回來流當品區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