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絲的積雪,在上午耀眼的暖陽照映下,融為一攤春水,滋潤著瓦爍間那抹嫩綠稚芽。
李梅秀拎著竹帚,灑掃當鋪門面。
她褪去厚重冬襖,換上了仍舊保暖,但更為輕便的淡紫襦裙。
那日,公孫謙與朱子夜談完話回來,將桌上那碗沒喝完的粥飲盡,朱子夜並未同他一塊兒回飯廳用膳,當鋪眾人沒有多嘴詢問兩人談了什麼,沒多久,秦關便起身離桌,去了哪裡,心知肚明的大家皆默不作聲。
爭買公孫謙一事,暫且落幕,少掉出價競爭的朱子夜,李梅秀也無須掏空積蓄來讓嚴盡歡狠敲,當鋪恢復了應有的寧靜,只剩偶爾撞見嚴盡歡時,她會努力拐她拿錢買下公孫謙,日子,繼續在送往迎來的忙碌生意中,緩緩流逝。
李梅秀恍若作了一場夢,她至今仍不敢相信,公孫謙對她……
我看見一個不願讓女娃兒心靈受傷而扯了一個溫柔小謊的你,我看見一個守著承諾說要拿錢向麵攤老闆贖我回家,而在雪地中跌跤卻又帶著笑容爬起的你,是那樣的溫柔,教我目光不由自主追隨你;是那樣的笑容,教我情不自禁愛上你。
真的好像在作夢哦……
他竟然會說愛她……
他竟然……也愛她耶,嘻。
李梅秀雙頰紅潤火燙,想到他的聲音、他的眼神,以及認真無比的神情,她十指還會因為過多的欣喜而微微顫抖,幾乎要握不緊竹帚柄——
當我對一個女孩說出「喜愛」這個字眼時,一定代表著,我的心裡,有她。
梅秀,我也喜歡你。
嘻嘻嘻嘻……
他也喜歡她,他也像她喜歡他一樣的喜歡他哦!
難怪。
難怪他在對歐陽妅意或嚴盡歡露出笑容之後,轉向她的時候,那一抹笑,會變得更加清晰深刻。
難怪他叮嚀歐陽妅意或嚴盡歡要多添衣物時,卻會將身上那襲溫暖毛裘卸下,籠罩住她。
不是她誤會,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他的的確確在細微末節上,待她與眾人是完完全全不相同,他的心意,原來老早便表露無遺,是她太遲鈍,又害怕受傷,才會忽略掉了。
現在一切陰霾盡數散去,盤旋在頭頂的烏雲被暖暖陽光驅散,曙光照得她心曠神怡,目光所及所有東西都染上漂亮可愛的粉紅色,連滿地落葉,也討喜起來。
她和公孫謙都不用再猜測彼此情意,不用曖昧來曖昧去,揣想著他愛我他不管我這類的庸人自擾,她終於在幾天前,改口叫他「謙哥」,嘻。
她永遠記得,「謙哥」兩字從她口中吐出時,公孫謙眉眼之中,充滿寵溺的笑,已經漸漸會分辨他各種笑容背後代表涵義的她,清楚發現到,他期待她這樣喚他,期待很久。
原本吶,心中會忐忑不安的,不是僅有她而已,公孫謙面對她時,一樣會有惶恐不安,一樣會問著好愚蠢的「她喜歡我?她不喜歡我?她喜歡我……」這類問題,一樣會因為她的肯定回覆而露出心安笑容。
「而且,笑起來好可愛、好誘人哦……」李梅秀咭咭偷笑,袖子掩嘴,掩不住銀鈴笑聲,想起公孫謙,她都不知道該先臉紅,抑或該先淌口水。
笑得一抖一抖的纖肩,被一根指頭從背後敲敲敲,她沒回神,腦子裡仍佔滿了公孫謙。
指頭加重力道,再度敲敲敲,這回,她有反應了,蠕蠕右肩,閃開某只不識趣傢伙的打擾。
走開走開,她正在回味幾天前,公孫謙領著她的雙手,滑過一隻古董玉壺,用指腹去感受它的質地,他教得很認真,她卻全盤心思都落在他身上,她看著他厚實的手掌輕覆在她手背上,修長的指,纏著她的,他的溫暖,過渡給她,他的聲音和氣息,隨著他在她耳邊講述辨玉的方法,撩動她鬢邊的發,讓她從骨子裡竄起一陣又一陣的酥麻……
「喂!」指頭終於發怒,一指敲不痛,並起五隻一起來!
「誰呀?!」李梅秀猛然回頭,那個「呀」字正好張大了嘴,看見來人更是完全無法合上,直到良久。
「見鬼了呀你?是我呀!阿姊。」李梅秀的親弟李梅亭,右肩背著一隻藍色小布包,風塵僕僕從西京趕了幾天路來到南城找姊姊。
「弟?!」她驚呼,又急忙掩嘴回頭,幸好鋪裡沒有其他人在,她拉住年輕男人,將他帶往鋪外十來步的石柱旁,藏住兩人身影。「你、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李梅亭擁有與李梅秀七分神似的眉眼鼻,教人輕易便能識出彼此間的血緣關係。他模樣清秀,活靈靈大眼一眨一眨的,充滿慧黠。
「阿姊,你好久沒寄錢回來,也沒消沒息,我擔心你是不是失風被逮,才從西京過來,去了程婆婆家,知道你出事了,反被肥羊捉起來。你怎麼了,脫不了身嗎?」李梅亭瞟向嚴家當鋪外頭張貼的門聯,再看看當鋪的豪華規模,又瞧瞧李梅秀手執竹帚掃地的婢女行徑,他問。
「我……」雖然很難啟齒,李梅秀對弟弟向來無話不談,於是,她將自己扮演小可憐上當鋪詐財、被公孫謙識破逮回、在當鋪差點被賣掉清白等等這些事告訴李梅亭,他邊聽,兩道秀氣烏眉擰了擰,在李梅秀還來不及說出後續,他扯扯她衣袖,打斷她的話。「阿姊,這間當鋪好大,生意不錯吧?」
他問得突然,李梅秀呃了聲,隨即點頭。
李梅亭安靜下來,只剩一雙眼珠子骨碌碌轉。當他不說話時,代表他腦子裡正忙著在計劃壞主意。
李梅秀自小看弟弟長大,弟弟光是挑個眉,姊弟倆便會極有默契地同時行動,他現在打量的神情,以及食指指腹猛搓下巴的規律動作,就是他準備行騙使壞的前兆,但那號表情,出現在此時他緊盯嚴家當鋪的大扁額,她心裡暗叫糟糕。
「梅亭,你想做什麼?」
「我在想,這裡可以搾出多少油水。」
「不行——我絕不在嚴家當鋪裡行騙!梅亭,你聽我說,事實上我認為我們姊弟倆根本就應該要金盆洗——」
「我才要先聽我說。我會為了你沒寄錢回家而來找你,自然是因為『那裡』又有狀況。」
「又有狀況?不會是又要漲價了吧?!」她錯愕地嚷。每回的狀況都是這個,她想不出還能有哪種其他可能。
「你說對了,又漲了,這次再漲一百兩。」
「總共一百兩?」李梅秀抱著一絲絲天真奢望地問。
「是一戶一百兩。」李梅亭的回答,立即打破她的單純幻想。
「不是半年前才漲過嗎?」搶人呀!已經一戶九百兩了,再漲一百兩,直接湊整數嗎?!
李梅亭撇撇唇:「沒錯,夠獅子大開口吧?我們完全任人宰割,偏偏我們又沒本錢頭一扭、嘴一哼,跟那傢伙摞話說『我們不買』,他看準我們放不開手,才敢這般市儈。而且他還說,這個月底之前,我們湊不足銀兩,他就會賣給別人。」
李梅亭送來這個天大壞消息,聽得李梅秀方纔的好心情像是上上輩子之事。
「怎麼可以這樣?!他明明答應我們——」
「他答應個屁,從頭到尾他就在惡整我們。」提起那傢伙,李梅亭恨得牙癢癢。
「那怎麼辦……我們攢了多少?」
「三千九。」
還差六千一百兩,一筆無敵巨大的數目字,李梅秀差點軟腳。
「不可能,月底前我們不可能湊足……」她之前竟然還想動用那筆錢去買公孫謙——不不不,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梅亭知道,即便拿錢去買男人這事兒沒能成真,梅亭知曉的話,她就會被罵個「沒亭」……
「對,本來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趕來找你商量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不過……我現在認為,月底湊足銀兩,並非難事。」李梅亭嘿嘿直笑,笑到李梅秀心裡發毛,他不用多說,她已經知道他將主意打到當鋪上頭。
「梅亭,不可以,我在這裡受到太多照顧,鋪子裡全是些好人,不可以——」她急著想說。
「我們騙過多少好人,我已經數不出來。」李梅亭完全沒動搖,甚至說出讓李梅秀啞口無言的話來堵她的嘴:「還是你覺得就算我們家被別人買走也無所謂?」
李梅秀霎時噤若寒蟬。
行騙多年,目的是什麼?
攢錢攢到不擇手段,為的是什麼?
連自己的清白差點被賣掉也不願意動用攢存的積蓄,要的是什麼?
家。
她與弟弟梅亭,發下宏願,要將阿爹被人騙走的家產給買回來。
那是一間矮房平捨,前頭竹籬圍出一方小庭園,一半種些蔬菜,一半養些雞鴨,尋常鄉村常見的廉價三合院,賣方開出的價碼,是非常離譜的天價,然而,房舍對於姊弟倆意義非凡。
阿爹騙人騙了一輩子,最後栽在「騙」這上頭,他誤信損友,將房地契盡數典當,拿出一大筆錢去與損友合資,不單單他自己,他更鼓吹左鄰右舍一塊兒加入有賺頭的采金生意,眾人買下一整座的山,挖呀挖,金塊是沒挖到,只挖到數不盡的不值錢的石頭,到最後,散盡錢財,連同所有人的房舍也遭當鋪流當。
結果,以便宜價錢買下整條街道房舍的人,竟是當時說得天花亂墜的損友。他打從一開始,就佈局設計阿爹,為的便是打算將他們住的那條街上所有老舊平捨拆掉重建,再轉手賣掉。
阿爹認為自己被騙是活該,可連累一竿子老鄰居,他難辭其咎,就算買不回自己的家,也一定要把老鄰居們世世代代安家立命的老宅子給買回來還給大家,不讓大家四處飄零,過著向人租屋的苦日子。於是,他上門哀求損友,給他幾年時間攢足錢財,不要急著摧毀老舊房舍,損友帶著惡意的嗤笑,同意給阿爹一年時間,以每戶兩百兩的價碼等阿爹賺錢來贖回。
阿爹重操舊業,開始以騙術攢錢,卻在半年後的一次「生意」被識破,遭人亂棍追打,好不容易逃回來,因內傷重創,嘔血不止,當夜便去世——臨死之前,混著血的氣虛聲音,依舊喃喃掛念程婆婆住了一輩子的老宅子、林大叔種滿稻作的水田、大家夜裡拿著蒲扇搖呀搖,圍坐在一塊兒閒話家常的那處大樹下……
阿爹的遺願,成為李梅秀和李梅亭的努力目標,不只是自己的家,還有大家的家,全都要一塊兒買回來!
昧著良心,騙透了好幾座城,好不容易湊齊阿爹惡友開出的每戶兩百兩高價,姊弟倆歡天喜地捧著銀兩上門,要贖回大家的家產,孰知對方一句「兩百兩?開什麼玩笑,龍大富開出每戶四百兩,我都不賣咧,現在至少得五百。」
土匪!穿著一身華裳的衣冠土匪!擺明要搶人!
「不買拉倒,我也不是沒法子脫手,嘿嘿……」惡友更撂下這句嘲弄,要看姊弟倆緊張與失望的表情,而他確實成功了!他讓李梅秀姊弟倆從天堂被打落地獄,恨他恨得牙癢,幾乎想拿手裡抱著的銀兩去買通殺手,直接做掉他來得省事俐落!
接下來的日子,李梅秀只記得就是在攢錢攢錢攢錢中度過……
很累。
非常的累……
感覺像在填滿一個無底洞,哪一天才能補滿,她完全無法確定。
兩百兩,五百兩,六百兩,七百兩,現在變成一千兩,十戶加起來不多不少就是一萬兩。
她一直沒能休息下來,想起老邁的程婆婆被迫搬離老家時老淚縱橫的模樣、想起好幾名老鄰居受阿爹舌燦蓮花的鼓吹而落得身無分文的淒慘落魄、想起老鄰居對阿爹的咒罵、想起老鄰居對阿爹的寬容,她便無法不再三告訴自己,要再努力一點、要再勤奮一點,一定要讓大家再帶著笑容,回到老宅……騙再多的人都沒有關係,被人痛罵騙子也無妨……
只有最近在嚴家當鋪裡,她像一個在密林裡迷途許久的旅人,終於看到一處茶棚,有椅有水,得以讓她歇歇腳、解解渴,不用煩惱攢錢的痛苦、不用飽受詐財的罪惡感折磨,她在那裡,雖然忙碌、雖然老被嚴盡歡欺負,卻每一日都很開心,如果肩上沒有如此沉重的擔子,這種寧靜而踏實的生活,她甘願擁有它,就這麼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吧。
她可以跟在公孫謙身邊,他是當鋪的流當品,她願意成為流當品的附屬品,買一送一,一塊兒終身在當鋪裡當個掃地婢女……
那個遠景,好美。
可是……
在密林裡迷途的旅人,不可能一輩子待在茶棚中,旅人,總歸是要回家的。
她的家,還在等著她攢到錢,去買回它。
「不……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的老宅子被賣掉,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可有什麼辦法能想呢?再去求阿爹的惡友網開一面嗎?怕是對方又將價碼調得更高。
「我現在就有辦法呀。」李梅亭目光落在嚴家當鋪上。
「梅亭,不行……」李梅秀困難地搖頭。
「當鋪裡總會擺些金銀珠寶吧?你拿幾件出來,六千多兩一下子就能湊齊。」李梅亭說出心裡盤算的壞主意。
李梅秀早已知曉他的想法,所以連驚訝的力量也沒有。
「我不要。」她拒絕。她不要對當鋪出手,絕不。
「你方才才說過,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的老宅子被賣掉。」他拿她剛說的話回堵她的嘴。
「對,不能……」
「不然,你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能讓咱們在十幾天內,賺到六千一百兩?」有的話,他可以放嚴家當鋪一馬,不將魔手伸進去。
「我……」沒有。她沒有任何方法可想,六千一百兩,再給她五年也賺不來……
李梅亭輕易看穿她的答案,雙手一攤。「反正咱們只拿六、七樣值錢的東西,又不傷人,拿完就閃,以後再也碰不著當鋪裡的人,有啥好遲疑的?了不起日後咱們上香拜祖先時,順便把當鋪裡上上下下的人全當成救命恩人也拜一拜。」
他說得輕鬆,她聽得沉重。
她不能這樣做,這會傷害許多人,歐陽妅意、秦關、帳房大叔、小紗、廚娘……
這有,公孫謙。
他信任她,他讓她正大光明踏進庫房內搬動珍貴的典當物;他讓她像自家人一樣,當鋪裡裡外外暢行無阻;他讓她成為當鋪的一分子……
她有許多許多機會能神不知鬼不覺拿到庫房裡數十甚至數百件珠寶古玩,當鋪眾人不會防她如防賊,理由來自於公孫謙,他們信任公孫謙,於是也連帶信任公孫謙所信任的她,她若聽從梅亭的話拿取當鋪裡任何一件商品,就真的成為叛徒了……
「阿姊,要是買回大家的老宅子,咱姊弟倆就可以不用再這麼辛苦攢錢,咱們可以好好鬆口氣,躺在老宅子裡的木板床上,睡他三天三夜,這不是你和我好些年來最想做的事嗎?」李梅亭的手緩緩伸來,牽住李梅秀,頭傾靠在她肩膀上,用著近乎撒嬌的口吻,在央求、在盅惑,動之以情。「這幾年,我們都好累,欺騙人、傷害人,詐取不義之財,還得被人追著打罵……可以的話,我好想休息,好想過過沒被擔子壓在肩上的悠閒生活哦。」
李梅秀對李梅亭很是心疼。沒錯,累的人不僅是她,梅亭也一樣呀,他比她還要小兩歲,卻分擔起一半的重擔,他這種年紀的男孩,哪一個不是活潑好動?哪一個又像他,身負阿爹遺願,努力賺錢,辛苦到手的銀兩,完全不花費在他自己身上?
她是個失職的阿姊。
她怎麼可以再讓梅亭受苦,只為了自己自私的感情呢?
她必須用力吸氣才能得到吐納的力量,梅亭牽著她,她可以感覺到他手上佈滿粗糙紋路,那是他上回假扮書僮,到西京某大戶家去行騙一份致富秘笈,雖說是書僮,他卻被眼高於頂的少爺小姐欺負,將他當成一條狗一樣使來喚去,她記得梅亭達成任務回家來,一雙手全是被冰冷井水凍得破皮流血的慘況……
只要從當鋪裡拿取幾件東西,她與梅亭就可以解脫了……就可以像同齡的男孩女孩,去逛市集、去遊山玩水、去吃好吃的東西,無憂無慮、問心無愧地賺取每一分錢、花每一文兩,還能看見數十位老鄰居重返家鄉的歡喜笑顏,阿爹在天上看著,也會開心的……
李梅秀緩緩握緊李梅亭,她終於下定決心。
☆☆☆
綢紅色錦盒,中央安置著巴掌大小的夜明珠,柔和淺淺的淡綠光芒,映照在李梅秀臉上,她快手合上錦盒,不敢多瞧半分。
「將它收進庫房裡。」公孫謙交代她,一面審鑒桌上另一塊玉珮,專注且費神,玉上的瑕疵,逃不過他銳利雙眸。
「謙哥……你剛說,這顆珠子值多少?」李梅秀咽嚥唾,還在為方才聽見公孫謙提及珠子價碼而震驚不已。
「少說一千五百兩,價碼往上疊至四千兩不成問題。」他笑著回她,以為她對商品估價產生興趣,他也不吝惜傾囊相授。
「明明只是一顆會發光的珠子而已……」一顆夜明珠能賣到四千兩?!誰買呀?凱子嗎……是啦,她在當鋪裡見過太多凱富商了,之前的錢復多就是一個,他為了區區一張薄紙,就能花費萬兩買下,看得她目瞪口呆,久久無法合上嘴。
「質地與光澤如此優秀的夜明珠相當少見,更何況它的大小與尋常明珠相較,足足大出數倍,你可別小看它。它更曾經鑲在帝王寶座的龍椅靠背,識貨人是不會輕易放過這等珍貨。」
六千一百兩減掉四千兩,馬上只剩下兩千一百兩……她捧著錦盒,滿腦子了轉著紊亂的念頭,公孫謙還說了些什麼,她沒辦法聽得太仔細。
「梅秀?」在發什麼呆?
「呃……」她回神,連忙擠出僵硬的笑:「怎麼了?」
「你才怎麼了呢?恍神恍神的。」看著錦盒在發呆。
「我……我把珠子拿去庫房放——」她不敢繼續在他面前露餡,害怕被他一眼看穿她的惡念,只能快些遁逃。
公孫謙的目光,隨著她的背影而去,他並沒有忽略掉她的反常。
幾天前的她,明明還好喜悅,秀致的眉眼全堆滿笑意,連步伐也彷彿在舞蹈,繡有小花的裙擺隨之輕快搖曳,但這幾日的她,眉垮了、眼裡光采減弱了、步伐不再飛舞,繡有小花的裙擺也隨著沉重腳步而拖曳在地板上,染上些許髒污。
她遇上什麼事嗎?何不來找他相商?兩人一塊兒解決問題呀。
或許,等會他得招來梅秀,沏一壺香片,兩人坐下來好好聊聊,他想知道,讓她愁眉苦臉的原因是什麼。
不過,公孫謙今日無暇與她一塊兒品茗閒聊,在她從庫房回來之前,他被帳房請至前堂去對帳,李梅秀回到偏廳,不見他的人影,消氣一般地坐了下來。
桌上擺滿典當物,全是漂亮精緻的飾品,有金的、有銀的、有玉的、有鑲珠貝的,一閃一閃,扎痛她的眼。
它們都很珍稀,它們都是無比值錢的東西,它們……可以付清買宅子的天價,只要幾件就足夠了。
她慢慢觸摸一隻金指環,公孫謙剛說,它典當了五十兩,遲疑的纖指挪到另一支金鳳髮簪,它價值九十兩,旁邊的古玉環據說是三、四百年前,某名帝妃戴過的傳家寶貝,有兩千兩的價值……
一顆四千兩的夜明珠,加上兩千兩的古玉環,問題就能解決了。
梅亭終於能慵懶地癱睡在床上,得到一場最甜美的好夢。
程婆婆終於能帶著孫子回到老家,告訴他們,家中牆上刻滿的橫線,是他們每一年每一年成長的痕跡。
王伯伯終於能回到那片他口中說「這裡種出來的米最好吃」的土地上,繼續揮灑汗水。
而她李梅芳,就可以不用再當騙子……
她咬疼下唇,碰觸在古玉環的手指無法移開,停在上頭。
兩千兩……
五指慢慢地、慢慢地,收緊,古玉環的沁冷,盈滿掌心,在她回復理智之時,她已經把古玉環藏進懷裡。
怦怦……
怦怦……
她的心臟正強烈撞擊著胸口,好似快要從體內衝撞出來,她疾步離開偏廳,害怕被任何人看見她做了壞事,她一面跑,一面流淚,罪惡感緊緊糾纏她,她不想這麼做,她不想傷害當鋪裡任何一個人,她真的不想,可是攢不到六千兩,大家的老宅子就要被賣掉,再全數打掉重建,變成她再也不認得的陌生之地,她別無選擇……
李梅秀開始奔跑,想真勇氣尚未消失前,一鼓作氣跑出當鋪,直奔向李梅亭那兒去,將彷彿會燙人的古玉環交給他處置。
然而,事情不如她想像的順利,她在離開當鋪大門前,被歐陽妅意撞個正著,心虛的她反應不及,嚇得彈開,像只遇見猛虎的小羊兒,只差沒抖兩下來彰顯獵物的恐懼。
「你幹什麼?看見我嚇成這樣?」歐陽妅意皺皺眉,為李梅秀的怪反應而不解。
「沒、沒有呀……」她差點咬到舌頭,慌張地抹去眼角滑下的淚串。
「你要去哪兒?」歐陽妅意隨口問,撥弄手裡那盤洗淨的野莓,嘗著它的酸甜好滋味,不吝嗇地分幾顆要給李梅秀,但李梅秀雙手抱在胸口,不知握著啥珍貴東西不放,沒有伸手承接野莓。
「謙、謙哥叫我去替他買些東西……」李梅秀扯著她遇上公孫謙之後,也跟著開始痛恨的謊言。
「哦。」歐陽妅意沒想多問,揮揮手,要她快些出去辦正事吧,她不打擾她。
李梅秀怔怔目送歐陽妅意離開,好半晌嘴裡才擠出含糊三個字,掉頭奔出當鋪。
對不住……
她喃著。
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
幸好,遇見的人,是歐陽妅意,而非公孫謙,否則她一定會被看穿醜態,一定會在他面前哇哇大哭,拜託他幫她一塊兒想辦法,可……他比她更窮呀!他身上五文也搾不出來,她自己的擔子,哪還能要他陪著扛?!
李梅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那個藏在巷內的家,當她的雙眼可以從源源不絕的淚水阻礙中看見景物時,第一個見到的,是李梅亭憂心忡忡的年輕容顏。
「阿姊……」他被李梅秀的模樣給嚇著,不曾見過她哭得如此失態、如此疼痛。
李梅秀擠不出半個字眼,只能抱緊李梅亭痛哭失聲,顫抖的手,握不住冰冷古玉環,任由它從裙邊滾落,清脆的玉響,鏮的好大一聲,它畫著圓,繞轉繞轉繞轉,最後在李梅秀的繡履邊停下,李梅亭無法不注意到它,他霎時懂了李梅秀為何哭泣,又為何整具身軀都在發顫。
他收臂,抱緊她,聲音在李梅秀耳畔喃啞傳來:「這是最後一回,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阿姊,買回宅子,就不會再有下次了……」他一遍又一遍保證著。
我只要再聽見你撒一次謊,無論是對誰,我都不會再出手護你,任何的後果你自己承擔,那時,別怨我冷眼旁觀。
明明是梅亭的安慰聲,為何盤旋在她耳邊,卻換成了那一日,公孫謙表情認真嚴肅,不同她開玩笑,訴說著他不介懷她的第一次說謊,但不許再有第二次。
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
她把最後的機會,耗盡了……
她與公孫謙,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