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優的菜做得很好,她的蛋糕更是美味到不行,他終於明白小記,小錄這兩個瘦孩子,怎麼長出一身漂亮的肉脂,不過再這樣繼續下去,可不是好事情,他打算就醫生角度,提出良好建議。
厲平喜歡他們家裡的氣氛,所以從那天到現在,不過短短十四天,他已經造訪溫暖小屋六次半。
半次的那回,是他按電鈴,尚未進門,剛好碰到筱優要帶兩個小孩去看電影,於是,兩大兩小,他們去吃一頓不怎麼樣的麥當勞,看完電影,再用宵夜把四個胃填飽飽。
那天晚上,他看見筱優開門時手上的鑰匙圈——那是一個銅製的芭蕾舞女孩。
他像觸電般僵立著,再也無法移動。
第二次雷同!哪有這麼恰巧的事?三棵桃花心木,銅製鑰匙圈,相似的容貌……心底疑問像漣漪,逐步擴大。
他開始設想各種狀況,可能的,不可能的,戲劇性的……
離開後,她出車禍,那條右腿是最好的證明,車禍讓她忘記父親,忘記過去,也忘記周厲平,她發生意外,失去一條腿,為避免過度痛苦,請催眠大師抹掉她的過去,重新洗牌,度過新人生,她記得他,但不願意認他,她不願意回去當方侑萱,只想用顧筱優,完完全全度一生……
這樣是不是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她老是一語中的,為什麼她知道他的小毛病,壞習慣?
疑問促使他找人幫忙調查顧筱優,而他找的人相當有效率,才短短幾天就帶來他想知道的消息。
厲平低頭,第二次閱讀手中的資料,酸澀在心口一寸寸侵蝕。
坐在辦公桌對面的先生,等了好一陣子,才開口說話。
「周先生,你給的地址,戶長的名字是方侑萱而不是你提到的顧筱優,顧筱優小姐的資料在你右手邊的袋子裡。」他敲敲那個A4的牛皮紙袋。
厲平抽出資料夾,打開,細看「顧筱優」。
她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十七、八歲上下,眼睛小小的是丹鳳眼,皮膚很白,鼻樑處有幾顆小雀斑,整體看起來,很有古典味道。
「五年前,顧筱優小姐罹患血癌住院,而方侑萱小姐得到骨癌,鋸掉右小腿,她們是同一個病房的病友,顧筱優的父母親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們樂觀開朗,堅強,相信上帝將要把女兒接引到身邊,他們不畏懼死亡,相信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他們常在病房裡唱聖歌,把歡樂帶給方侑萱。」男人轉述自己打聽到的消息。
侑萱沒有欺騙他,她是得到骨癌,是快要死去,是買下一幢房子,決心離開方家,讓仇恨轉淡轉輕,也的確是……深愛他,並非虛情假意。
她肯定既生氣又害怕,氣上天把她的命運安排得那麼差,害怕最終得和母親一樣,獨自走入生命終點,所以她才會口不擇言,對侑亭說出那些話,平抑胸口爆發的怒恨。
她那麼恐懼,那麼憤怒,他卻沒有給予支持,反而將她一把推開,周厲平,你真是個殘酷的男人。
他固執的關起兩人中間的那扇門,輕易糟蹋她給的三次機會,然後讓懊悔夜夜上門。
五年,好長一段時間,他用五年時間不斷後悔,而她卻善用了這五年,把自己變成一個陽光女人。
生命際遇真是大不同,如果再來一次,他會否執意切斷兩人的愛情線?
「據當年照顧方侑萱的特別護士趙女士說,原本對生命失去信心的方侑萱,因為顧筱優和其父母親的開導,慢慢打開心胸,接納上帝,也接納了上帝給她的考驗。半年後,顧筱優去世,方侑萱抗癌成功,她買下自家附近的房子接顧筱優的父母來住,就近照顧,在長期的耳濡目染下,方侑萱慢慢走出自我封閉的世界,開始學習畫畫,最近兩年,她開過兩次畫展,都得到很好的評語。」
「我知道了,謝謝你。」
「方侑萱小姐的資料裡,附有方小姐這段時間的生活細節和相片,包括她領養小記、小錄兩姐弟的事,如果周先生還有其他需要的話,請再聯絡我。」
「我會的。」
「那就先這樣,告辭。」他離開皮椅。
「謝謝你。」厲平起身,將他送到門邊,再次道謝。
關門後,他頹然靠在門扇上,靜望著雪白牆壁,一幕幕過往浮上。
那時候,他為什麼這麼生氣,氣得把侑萱的解釋當成借口,氣得再也聽不進去她半分解釋?
除了侑萱長期表現出來怨恨,佐證了錯誤事實之外,還有沒有其他原因?
因為太愛,容不得半分瑕疵?因為害怕她付出的不如自己,害怕對彼此的感覺並非正比?因為擔心從頭到尾只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她無心?還是恐懼自己的真誠,換得一出假戲?
是啊,那時,他付出,她接收,他想盡辦法追求,而她冷冷地一個小點頭,就讓他欣喜若狂,他讓愛情像涓涓細流,一點一點攻陷她的心,直到她出口愛意,他覺得自己贏得最終勝利。
他是那樣得意,慶幸自己終於得到她的心,他驕傲自己的十年計劃,未滿十年就看見成績……直到靜氛阿姨找上他,將他們與侑萱之間的對話複述過,他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已然波濤洶湧。
事實上,不信任種籽剛種下,已經在他心底抽根發芽,就算侑萱沒有對侑亭說那番話,他們一樣會爭執,懷疑,而侑萱的驕傲、他的固執、早晚會落得分手結局。
那年的他,對愛情極度缺乏自信,而那年的侑萱,心中有太多恨意。
不是誰的錯,是他的沒自信,過度介意完美,造就五年痛苦。還說自己的愛情是蒸不爛、撞不扁、炒不爆、響噹噹的一粒鋼豌豆。錯,他的愛情是精緻華美,卻一碰就破的豆腐,禁不起熬燒苦煉,說不見就不見。
他更恨自己了,尤其知道侑萱的病,不是為了把他從侑亭身邊搶走的「招數」之後。
喉間梗著酸液,他想起驕傲的侑萱放下身段哀求,她說好害怕,希望他陪伴走過病痛艱難,而他的反應,竟然是拿訂婚消息來攻擊她……
他想起她淒然笑道:「我不會含著眼淚祝福你,我要笑著祝你幸福。」那時,她拚命挺直背脊,假裝自己沒受傷。
那抹孤獨的身影,在月光下獨自佇立……
他是這樣對她的!
如果心真的會碎,他的心已裂成千萬片,偏偏心不會破碎,讓他連拿針線縫綴的機會都沒,他,是個罪該萬死的男人!
厲平回到桌邊,再次拿起那些資料,從頭到尾仔細再看一遍。
筱優的相片,都是長鏡頭偷拍出來的生活照,鏡頭下的她,是個愛笑女生,隨時隨地都在笑,上課的時候笑,走路的時候笑,對小朋友說話的時候笑,她的眼睛笑得一閃一閃發亮。
誰能聯想這個愛笑的女生,竟是當年那個滿肚子恨的方侑萱?
他的視線往下滑,鎖在她的義肢上,心卡住,缺少一條腿的舞蹈精靈,她是如何走過那段調適期?害怕的時候,痛苦的時候,她是靠著什麼支撐?
他更恨自己了,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選擇缺席。
……她不但定期捐款給附近的雲同幼院,且她擅長做蛋糕,經常把自己烤好的蛋糕送到育幼院。
育幼院老師口述,筱優小姐說,以前她覺得蛋糕是世界上最矯情的東西,是用一大堆奶油和糖霜堆積出甜蜜假象,但是後來有個很溫柔的男人,為她挑了一塊鋪滿奶油的生日蛋糕,她眼底看著他,嘴裡含著蛋糕,滿口的甜,滿眼滿心甜,那刻,她認識了幸福的長相。
後來,她病好之後開始學烘焙,做餅乾,做糖果也做蛋糕。
她說,雖然那個男人已經離開她的世界,但是她要永遠記住那分鐘、那個幸福感覺……
這段文字讓他的眼睛,心底也滲進一絲絲甜滋味,他手邊沒有蛋糕可以吃,也沒學會烘焙,但他始終……沒有忘記過那分鐘,他們的幸福時間。
深吸口氣,厲平做出決定,他對自己說——把她追回來吧!
如果那年他能用涓涓細流,把愛情灌注到侑萱心中,那麼現在,他就能再度讓她愛上自己,因為她尚未捨棄「那分鐘、那個幸福感覺」。
是的,他可以。
三十歲的他再不會恐懼自己付出太多,卻得不到同等回應。他懂得世界處處充滿瑕疵,完美只是一個浮華不實的形容詞。他理解就算只是演戲,演久了也會成真,他再不要因為自己的恐懼,錯失一個女人、一份愛情。
厲平拿出話筒,撥出號碼。
小記的家教老師有著落了,他幾天前就通知筱優,筱優同意讓對方來試教,特地請了一天假留在家裡。
通常,幫忙幫到這裡就可以了,可他是個做事細心慎密的男人,所以現在——
「喂,是我,周厲平。老師到了嗎……哦,還在書房裡……沒事,因為今天剛好沒班,我想過去看看,順便和那位老師溝通一下小記的狀況……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對了,你冰箱裡還有沒有蛋糕……正在烤?太好了,有沒有缺什麼材料,我順便幫你送過去……沒問題,我半個小時之內到,就這樣,沒其他事,好,待會兒見。」
厲平脫掉白袍,換上休閒外套,想起筱優的布丁蛋糕,他心情愉快,哼著歌走出辦公室,滿面春風,全身上下貼滿招牌溫柔,不管誰走過身邊,他都大方奉贈微笑一枚。
「周醫師,心情很好哦?」
林醫師小跑幾步追上厲平,從旁經過的張醫師也放慢腳步,跟他們並肩同行。
「對啊,心情很好。」他想也不想就點頭。
「什麼喜事,說來聽聽?」林醫師問。
「是不是談戀愛了?」
厲平才要點頭說,沒錯,我準備開始一段新愛情了,但張醫師搶先接話。「不要亂說,周醫師已經結婚,嫂子是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好女生。」
差一點點,厲平就忘記侑亭,對啊,他竟忘記自己是有婦之夫。
侑萱離開第二個月,他和侑亭訂婚。
訂婚前,他信誓旦旦,說選擇所愛的太辛苦,他寧願選擇被愛,他說再不要傷害侑亭,再不讓一個愛自己的好女生傷心,他說責任比愛情更重要,他這種人適合負責任,不適合浪漫。
他用一大堆借口說服自己,可是,當儀式走過……符合了長輩的期望,卻還是過不了他自己這關。
他推托、逃避、始終不願意正視自己和侑亭的新關係,這讓侑亭非常傷心,她不吃不喝,關在房間裡誰也不肯見。
在這種狀況下,他只好試著和侑亭把話說清楚,告訴侑亭,他始終把她當成妹妹,這種婚姻不會圓滿。
她哭著回答,「圓不圓滿要試過才知道,你不能連做都還沒做,先定下結論。」
厲平不斷說服她,到最後,侑亭索性不回話,他以為自己終於說服她,沒想到當晚,侑亭吞藥自殺,因為發現得太晚,侑亭差點命危,在這種狀況下,除了同意結婚,他再無他法。
婚禮辦得很大,爸爸的朋友,醫院裡的同事都受到邀請,席開百桌,知道這件事的人很多。
新婚夜,他獨自在院子裡度過,那個晚上,在腦袋裡轉來轉去的,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而是一離開就毫無音訊的侑萱。
他後悔了,非常後悔。
他找過江老師,才知道江老師也在找侑萱,她沒繼續念大學。而方叔叔問遍台灣大大小小的舞團,都沒有一個方侑萱。
方叔叔找到幫侑萱管理財產的盧律師,盧律師什麼話都不說,只肯透露侑萱過得很好,請大家不要擔心。但,怎麼可能不擔心?他們不斷去騷擾盧律師,希望能從他嘴裡挖出侑萱的下落,可是沒隔幾天,他搬家,換電話,在侑萱之後,盧律師也失去蹤跡。
方叔叔說侑萱是個不服輸的孩子,她肯定在國外的舞台上發展,他說有盧律師照顧著,侑萱不會發生問題。
即使方叔叔信誓旦旦,他卻沒辦法這樣認定,從盧律師說她過得很好這句話開始,他就不相信。
她怎麼可能過得很好?他忘不了她離開時,臉上的失落與哀傷,她賭氣的眼神,驕傲的背脊,沒有人可以光靠這兩樣,就讓自己過得很好。
厲平沒有放棄過尋找她,他用所有能用得上的方法,但不知道是台灣太大還是他們的緣分已經錯過,始終沒有她的下落。
他和侑亭沒有成為真正的夫妻,他不願意將錯就錯,希望自己還有機會改變錯誤的決定,但侑亭說:風不會一直停留在原地吹,他和侑萱的那段已經徹底過去。
他收下她的話,風不會一直停留在原地吹。
他願意耐心等待侑亭膩了,厭了有名無實的夫妻關係,期待她把春風吹向比自己更好的男性。
就這樣,他們耗著,他、侑萱和侑亭。
「怎麼了,我們一說到大嫂,周醫師的臉色就轉變,不會吧,周醫師想搞外遇?」林醫師誇張大笑。
厲平搖頭,侑萱不是外遇,她是他的唯一。
「沒事,我只是突然想到,有件事忘記辦,我先走了,拜拜。」
林醫師瞪著他突然加快的步伐,喃喃自語,「不會吧,我只是隨口說說。」
「不會啦,同事那麼多年你還不瞭解周醫師,他那種人只差沒喊孔子當老爸,他的道德觀比你我都強得多,別的我不敢說,背叛老婆這種事,他絕對不會做。」
說完,張醫師拍拍他的肩膀,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