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實驗室,由國科會補助,高齡七十的莫高忍教授主持,帶領研究生做實驗,常發表植物病症研究論文,專治樹木疑難雜症。組織成員全是相關科系研究生,只有擔任助理的關娜妹例外,她的資料欄學歷只有高商畢業,讀商,卻在爬樹醫樹?他對這位小姐更好奇了。在實驗室的網站相簿裡,找到一張關小姐工作中的照片。
那是個陽光午後,光影在葉間閃爍,關小姐穿格子襯衫,牛仔褲,坐在大樹高處枝幹上,眼色溫柔,手拿針筒,將針頭扎入樹幹……鄭宇宙心坎麻麻的。
按下列印鍵,墨水噴灑,機器喀噠喀噠響,印表機吐出關小姐,落入鄭宇宙掌心裡。他微笑,確定了——沒錯,等著的好女人,就是她!指頭彈了彈關小姐,她輕顫起來。
鄭宇宙自信地想著——
憑我瀟灑英俊,加上三年多的好男人相關訓練與實務經驗,就不信追不到你!
你會爬樹,我運動很行,一定追到你。
中午休息時間——
「全笨得要死,你知道那個王聰慧吧?喂,到底聰慧在哪?叫她打電話給EADAN訂兩千套瓷器,已經告訴她底價多少,她白癡,被廠商說服跑來問我底價能不能再高一點,搞不清楚立場,豬頭——」
澤明的採購部經理鄭儷玟,也是鄭宇宙的親妹妹,哇啦啦邊罵邊走,和哥哥去餐廳用餐。
鄭儷玟罵了半天,老哥不應聲,回頭看,見他悠哉悠哉走在後頭,手插口袋,臉上掛著神秘笑容。他怕熱,貴為經理,不拜訪客戶時,老T恤休閒褲一雙球鞋就來上班,週身懶洋洋散漫氣質,像剛從哪個熱帶國家旅行回來,走在滿佈商業大樓的黃金地段,看起來還真突兀。
鄭儷玟歎息。「你沒在聽嘛,看你每天懶洋洋晃來晃去,你不是上班,你是來玩的吧?公司的事都下了,全世界沒一個業務經理像你這麼涼!」
「嘿,是老爸要我來的,我才懶得當經理。」
「是,你的江山全靠打高爾夫打出來的。」這傢伙天賦異稟,每天看他涼涼的,笑咪咪,晚來早走,偏偏業務部讓他接管後,業績蒸蒸日上,業務員比以前更勤快,表現更好,活見鬼了。「喂,你都不罵下面的人嗎?他們有這麼乖?我底下的人全笨得要死。」
「他們一個個比我專業,我哪敢罵他們。」
噗,儷玟失笑,哪有主管這樣說自己的?「你千萬不能在他們面前這樣說,小心他們騎到你頭上,把你看扁,就囂張起來。之前明揚就是不聽我的話,被底下得人欺負得快腦中風。」高明揚是她老公,負責澤明廣告部。
「他們早就把我看得很扁,很少來問我意見,奇怪,沒管他們,業績卻越來越好。」大家一團和氣,業務部是全公司最歡樂的地方。
「是你剛好碰上好員工,我的人都要盯得緊緊的,他們老是偷懶,還有……」鄭儷玟抱怨不休。
鄭宇宙心不在焉聽著,他想著,幾點去八里啄木鳥實驗室找關小姐?很久沒追女孩子,不,是很少主動追女孩子,要想一想,帶什麼花去討好她,萬一她又臭著臉拒絕……
鄭儷玟都走進餐廳坐下來點餐了,鄭宇宙才剛剛走到門口,忽然,他驚駭,頓住腳步,爬樹小姐出現在電視裡?!
在餐廳旁的電器行裡,電視正播放即時新聞,SNG連線的地點就在隔了三條街外的羅士英建設公司,關小姐正跟一群環保人士在抗議。
這次,爬樹小姐不爬樹,改爬建築公司大鐵門!鄭宇宙看得瞠目結舌,這麼會爬,她是孫悟空弟子嗎?一群女警正拉她下來,她緊抓鐵門繼續上爬。其他環保人士爬不上去,待在底下跟警察推擠。大樓警衛用力晃鐵門,想將她晃下。警察用警棍敲鐵門警告,衝突越來越烈,鄭宇宙看得心驚膽戰。
畫面中,陽光毒辣,汗水在她的臂上閃耀,終於,關小姐成功踏上鐵門頂端,伸展雙手,維持住平衡感,穩穩踏在狹窄的鐵門頂端,足以媲美特技表演。於是環保人士駭住,維護秩序的警察呆住,記者大叫,要攝影機對準關娜妹,關娜妹朝攝影機喊——
「羅士英在花蓮蓋的度假村,違反十年前的環評內容,破壞自然生態,強烈要求環保署重新檢視羅士英的……」
警察長下令驅逐了,環保人士被粗暴架離,混亂中,關娜妹不敵,被女警硬生生扯落下來,以為會撞到地上,但有人接住她。
暈眩中,她看著接住自己的男人,他不是警察,他有一口漂亮白牙,正對著她笑,他……有點面熟?
「鄭宇宙?!」
警察長吼:「全帶回警察局!」
警察們當鄭宇宙也是抗議人士,手臂勾住他脖子,勒著他走,他呼吸困難,仍堅持將關娜妹環在胸懷裡,他們被推入警車帶走。
「又是你,關小姐。」江警員苦笑著做筆錄,他們都戲稱關娜妹是環保恐怖份子。參加環保抗議活動,但不隸屬任何團體,總能輕易吸引住攝影鏡頭,將議題炒上新聞版面,老擋人財路,教一些企業主跟壞立委恨得牙癢癢,也讓警察們很頭大,因為是女的,每次要驅逐她,都很麻煩。
關娜妹一派輕鬆,報告江警員:「我已經通知律師,她馬上到。」
鄭宇宙泰然自若,告訴江警員:「我已經通知議員,他馬上到。」
議員引江警員跳起來。「先生是……」這男的什麼背景?
關娜妹瞄向鄭宇宙,鄭宇宙背脊一陣寒,感覺到她眼神裡的不屑。
「鄭宇宙,這不是什麼大案子,不會被關,用不著找議員關說吧?」她說。
「喔……」他氣虛。「那你的律師順便借我。」
義務律師來了,跟警察處理後續問題。關娜妹和鄭宇宙坐在一旁長沙發等律師辦完手續。
「你常被抓進警察局嗎?」鄭宇宙問。
關娜妹捧著熱茶嗅聞,不回答,像在思索什麼問題。
於是,他又說:「你好像很不喜歡說話。」
放下茶杯,看著他,關娜妹問:「你跑來做什麼?」昨日西裝革履的生意人不見了,他今日衣著隨興,圈住長髮的橡皮筋在拉扯中斷裂,於是密密編織著的狂野髮辮,散亂在俊美臉龐側,教她聯想到曠野中不受管束的野獅子。可是,他沒利爪沒尖牙,他的笑容太陽光了。她眨眨眼,想看清楚這個人……不對,怎麼會聯想到野獅?他可是養尊處優的澤明大少爺啊!
鄭宇宙嚴肅道:「我看見你出現在新聞裡,怕你危險,趕快跑去保護你。」
她聽了想笑。「你想保護我?」
「是啊,」好男人要保護女人。「感不感動?你……不感動?」
關娜妹凜著臉,沒一點感動樣。「鄭先生,我不喜歡跟人拐彎抹角——」說著,身子往後靠,雙手盤胸,長腿交叉,目光犀利利。「貴公司買了哪塊地?還是跟什麼建設公司合作要蓋購物中心?」
「你在說什麼?」聽不懂。
「少跟我攀關係。」
「攀關係?」他大笑,憑他家世,多的是來攀關係的,想不到會被她嗆這一句。「好,沒錯,就想跟你攀關係。」有趣!換他往後靠著椅背,換他雙手盤在腦後,好整以暇覷著她,懶洋洋地笑。「你希望我們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我個人喜歡男女朋友的關係,要是你覺得太快,我也樂意從朋友關係開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稍一不慎,鄭宇宙又痞起來了。
關娜妹靜靜聽完,冷冰冰地說:「我知道你有什麼目的。」
「那當然,我的目的都這麼明顯了。」就想追她嘛!
「你想拉攏我,搞好關係,再透過我去跟『環委』說情,讓你們公司的開發案可以順利通過『環評』對不對?」想設計我?省省吧,來這套,老娘見多啦!
鄭宇宙皺眉頭,想了又想,狀似苦惱。「可不可以跟我解釋一下,『還尾』是什麼 ?『還瓶』又是什麼?」
關娜妹深呼吸,用力深呼吸。「不用跟我演戲,反正我絕不會幫你們公司的開發案過關,就這樣。」奸人!被識破就裝白癡,老娘是不會上當的!
「我不知道什麼公司開發案,事實上我每天只是去公司混時間,偶爾陪客戶打打小白球。」怎麼話題越來越複雜?只是想把她,不用搞得這麼深奧吧?關老師∼∼
「聽起來像是靠老爸的,什麼都不會的廢物。」她冷笑。
她在諷刺,而他竟還承認了——
「對啊,有時我還會應廣告部要求,上上商業雜誌、電視節目,宣揚公司理念發展計劃,效果很不錯,女記者們常留最大的版面給我。」
「真風光啊,家裡有錢有勢很得意嘛!」虧他講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呃……還是快點把話題轉回來。他說:「公司管理方面我不了,但是,對於怎麼當一個好男人我就拿手了。你知道嗎?」開始炫耀起這三年學的好本事。「我烹飪很厲害,料理家務沒問題,甚至連醫院辦的育嬰課都上過。不是我在臭屁,在你面前,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你如果不希望老了以後回憶起我時,痛哭流涕,後悔錯過我,就千萬不要拒絕我的追求……」這是宮蔚南教他的,要把好女人,就要先變好男人。
他說得好成這樣子,她竟然搗住耳朵。
「你敢講,我不敢聽。」
「你——」有……有點累了,直接破題!「好,我講重點。一開始我真的不覺得你有什麼好,後來在路邊遇見你,讓我有心動的感覺,然後今天當我看見你為了捍衛理念,爬上鐵門呼口號,你真勇敢,我很感動——」
「很感動嗎?有沒有感動到也想為環保出一份力?看你的表情,應該有,以你的能力捐一百萬沒問題吧?」
什麼?!鄭宇宙大驚,看關娜妹從牛仔褲口袋,抽出皮夾,打開,拿出捐款單,填了一個數目交給他。
「這上面寫著環保團體的名稱和帳號,這個單位專門購買荒地保護森林。金額我幫你填好了,直接到銀行匯款就行了。我替他們先謝謝你,讓地球更美麗。」與其聽他屁個沒完沒了,不如大家做點有建設性的事。像這種光說不練的富家子弟,她很清楚該怎麼澆熄他們的熱情,只要講環保議題,叫他們贊助公益參與抗議活動,他們就會逃之夭夭。
「一百萬?!」宇宙高舉捐款單,驚呼:「真是太、有、意、義、了!」他想流淚。沒想到發願要當好男人,整個大存在都在幫我。我……我……我只能說我很感恩∼∼
關娜妹強裝冷淡,但其實想笑,鄭宇宙嚇到的表情,還真滑稽。
鄭宇宙雙手握著一百萬捐款單,隱隱顫抖,那麼多個零,也虧她寫得這麼順。
「好!我捐!」他將捐款單塞進褲子口袋。「沒問題,明天就去銀行匯款。」
真的要捐?!呵,很好,她點點頭。「做得好,但是,我不會陪你吃飯伴遊上床搞曖昧——」醜話說在前,這一百萬不是性交易,她還沒愛環保愛到出賣肉體的地步。
鄭宇宙哈哈大笑,真是的,幹麼把他想得那麼邪惡嘛!他大手一揮。「OKOK,但是當朋友可以吧?」好男人就是願意慢慢打動女人的心,耐心守候,等時機到,開花結果。但是,鄭宇宙沒想到,關娜妹結果結得比他早——
「我結婚了。」
天、崩、地、裂——原是這種感覺!紅塵滾滾皆幻影,鄭「信男」感覺帶髮修行的時機已到,他到角落,掐著一百萬捐款單,吐血去。
「結婚了?好男人不能把已婚婦女。」宮蔚南在電話中提醒。
「我鄭宇宙是激怒宇宙神嗎?看中的好女人不是被你把走,就是已經結婚了,有沒有這麼慘啊?」鄭宇宙一直靠天。
「你想,這是不是報應?也不是沒這個可能,假如過去你甩過一個女人,就要跟著被女人傷一次,那麼你還要再傷幾次?算算看。」
宇宙數算一陣,直接罵槓!
宮蔚南在那頭笑。「看開點,再找吧。」
「但是我這次有很強烈的感覺,比你老婆那次給我的感覺更強,我想要她。」
「喂,不要隨便聊到我老婆。」
「都跟你結婚了,你計較什麼?」
「反正我強烈地提醒你,你已經改邪歸正,別碰已婚婦女。」這要狠狠強調,免得自己的老婆受害。
「噢。」
「就算你感應到全宇宙無敵強烈的感應,就是不能碰別人的老婆,這點良知你還有吧?離已婚婦女遠一點。」尤其離我老婆遠一點。
「噢。」
「奇怪,怎麼覺得你好像沒聽進去?」
「那當已婚婦女的朋友總行吧?」想到再也不去見關娜妹,心會酸款。
「當朋友也不准!」宮蔚南吼。
「是噢,那已婚婦女不就很可憐。」
「まま××まま×……」宮蔚南回敬粗話。
下午,啄木鳥實驗室開會中,S電視台想找實驗室的人,上節目談樹醫及全球暖化跟環保的問題。研究生們聽了超興奮,期待莫教授能派自己上電視出鋒頭。
大家討論著應該派誰去,關娜妹坐在一隅,訕訕地檢視樹醫記錄,她只是助理,沒她的事。
「娜妹,我派你去。」教授說,眾人驚駭。
「教授,這不行吧?」研究生江素文反對。「這是代表我們實驗室去接受訪問,我不是說娜妹不OK,但是環保不是只有抗爭經驗,還要一定的理論做基礎,她不是本科系學生,萬一……」
「學姊說的對!」有人附議。「論資歷和學術能力,江學姊更能代表我們。」「是啊,派娜妹太冒險了。」大家寧願讓江學姊去,也不願讓小助理去,都不服氣。
江素文忙推辭。「也不是說一定要派我去,我只是提出我的顧慮。」
莫教授堅持道:「關娜妹常參加環保抗議活動,而且她跟著我也治療過不少樹木,她沒問題。」
「可是光有經驗不夠,我打個比方——」江素文說:「萬一主持人或來賓引用Nigel Calder跟Henrik Svensmark在The Chilling Stars中提出的宇宙射線對地球氣候影響的理論,質疑全球暖化是騙局,」她問娜妹:「你會不會回答?」
「不會。」關娜姝收好資料,起身道:「我是個無知的女人,我的常識頂多只有小學自然課的程度。教授,江學姊很想去,你讓她去吧。我想去星隆街處理那棵老樟樹,先走了。」誰希罕上電視,東西一收,夾在腋下,關娜妹走人。
江素文面紅耳赤,朝關娜妹嚷:「我又沒說一定要派我去,你幹麼這樣說,莫名其妙——」
「真麻煩。」莫教授打呵欠。「算了,我拒絕電視台好了,煩。」
搞什麼?關娜妹在星隆街走來走去確認位置,老樟樹不見了?泥地覆著一圈新泥,樹呢?
屋主陳太太買菜回來,看見一臉疑惑的她,說:「不用看了啦,樹挖掉啦!」
「為什麼?!」
「你不是說它生病了?我朋友說那棵生病的樹,會影響我們家風水,我馬上叫人處理掉。」
「我不是說了嗎,只要你答應讓我為它動手術——」
「那麼麻煩幹麼?就一棵樹嘛。」
關娜妹氣煞了。「以後你老了病了,讓你兒子直接把你丟掉,看你怎樣!」轉身走人。
陳太太氣得怒聲叫道:「你怎麼這樣說話?你拿我跟一棵樹比?!」
關娜妹邊走邊發抖,氣得頭暈腦脹。這女人竟然因為她的話,把樹殺了。關娜妹深吸口氣,打電話跟教授抱怨:「你知道那個太太多可惡嗎?她竟然……」
老教授靜靜聽完。「你知道,我們沒辦法強迫別人跟我們一樣,在一般人想法中,樹真的就只是一棵樹。」
「可是那棵樹因為我——」
「別再想了,我們沒能力救每一棵樹,要這樣想下去還怎麼做事情?傷心都傷心死了。今天陽光多棒,去去去,你下班了,別回研究室,免得我看你沮喪心情也跟著不好,你那個很棒的消氣法咧?去消氣吧——」
好,來好好地發洩一下!
烈日烘烤皮膚,內心怒火騰騰,關娜妹戴上墨鏡,目光一凜,殺氣很旺。身上白T,是慈善義賣買來的;心窩處,黑色碎鑽縫著大SWEET,可是她的心,一點都不甜。她戴上皮手套,出發,烈日下,騎自行車。
八里,非假日的左岸公圖,除了出租腳踏車協力車的商家,遊客稀少,紅樹林睡在日光底,招潮蟹橫行沙灘。綿長的木製腳踏車步道,日光與樹影在上頭婆娑。關娜妹騎得又狠又快,長髮打著曬到熱燙的臉,想到搶救不及的老樟樹,她痛心至極。
「喂?喂!」有人喊她。
吱——煞車,逆光中,關娜妹看見一個男人穿過馬路,草坪,奔跑過來。又是他!她腳一踩,繼續騎。
「等一下!」一股蠻力硬將關娜妹連人帶車扯回來。鄭宇宙抓著車尾喘吁吁地問:「不是聽見我叫你了?」
「又想捐錢?」關娜妹摘下墨鏡。
「不是。」突然看見她胸前大大SWEET,噗,他大笑。「哈哈哈,你真的是很矛盾的人,叫娜妹一點也不辣,穿SWEET但是一點也不SWEET——」
「Stupid!你叫鄭宇宙,就大得像宇宙?把手放開。」她瞅著抓在車尾的大手。
不,不能走!「等等。」鄭宇宙死皮賴臉地跟她哈啦。「天氣這麼熱,你騎自行車啊?」
「不然我在開挖土機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關娜妹怪異地瞪著他,有這麼好笑?笑點很低喔。
「你好有趣!」
「你有病。」關娜妹拍掉他的手,他馬上又抓牢,
「我陪你騎,這麼棒的風景,一個人騎腳踏車多悶。」
「誰說我一個人?」關娜妹指著步道遠處,亭子下,有個穿汗衫海灘褲的男人,正在奶孩子。「看見沒?我老公在那裡,正在給我的孩子餵奶,你滾吧。」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更High了。
關娜妹冷冷看著他,眼角微抽搐,懷疑自己是天生的諧星,隨便講講,他也可以笑成這樣。
「關小姐真可愛,幹麼隨便認老公,你的教授跟我說了,你還沒結婚,你說謊噢,啊!」腳被狠踩,鄭宇宙彎身痛號,鬆手,關娜妹立刻騎自行車遠走。
鄭宇宙馬上殺到馬路對面的租車店。「老闆老闆!我要租腳踏車,快,我不要這種的,我要專業的,職業級的,什麼?沒有?!」
可憐的鄭宇宙,牽著廉價休閒腳踏車,急追翩然遠去的俏佳人。
「等我!關小姐——」
關小姐不理他,胸前SWEET碎鑽,反射日光,一路閃耀。由於他喊得太拚命,關娜妹忍不住笑了。
好,來尬車吧!不自量力,叫你瞧瞧老娘的厲害。關娜妹車身一調,往旁的階梯彈跳而下。
鄭宇宙不放棄,硬頭皮,閉上眼,跟騎下去,咚咚咚,摔車了。
關娜妹回頭望,看鄭宇宙狼狽地爬起來,跳上腳踏車又追過來。關娜妹嘴一抿,直接往上坡路道飆,速度之快好比鳥兒飛,姿態之靈巧好像人車一體。
鄭宇宙心中煎熬啊,她是自行車國手嗎?牙一咬,握緊手把,騎爛車,硬跟。她有技巧,他有蠻力,終於快追到,忽然,她回眸一笑。霎時,他恍神,甜心,那真是甜心的笑,甜蜜如盛夏草莓冰,甜美如光中紅玫瑰,噢,在那好殺的笑容中,他陶醉了,而她突然煞車,喬向右邊坡道,爆衝下去——
「靠∼∼」鄭宇宙大驚,看關娜妹連車帶人往下坡草皮衝出去了,飛落在地,漂亮地穩住了。
關娜妹仰頭,對呆住的鄭先生笑。張嘴,挑釁地嗆了一句——
有種下來啊!
鄭宇宙讀出她的唇語,神經病!這麼高的坡道……他後退,再後退。我沒種——才怪!
換關娜妹呆住了,見他忽然加速爆沖,她呼吸一窒。
笨!那種爛車也學她爆沖,關娜妹遮住雙眼,不敢看。聽見砰然巨響,她緩緩鬆手,看鄭宇宙仰躺在草皮上,頗有殘廢之虞。一邊,腳踏車畸形扭曲,齒輪嘎嘎空轉。
關娜妹衝過去,俯瞰他。「你找死啊?」
鄭宇宙直挺挺地躺苦。「冷血,叫你停都不停。」
「還能講話?沒事嘛。快起來,去去去,去旁邊玩沙,別來煩我。」她轉身走,但褲管被扯住了。「又怎樣了?」
眨眨眼,他可憐兮兮地說:「SWEE……」她狠瞪,他不放手。「早知道你對我這麼凶殘,那棵樹我就不管了。」
「什麼?」
「你想動手術的那棵樹啊。」
她激動地說:「那棵樹?它被砍了啊!」
「喉?」鄭宇宙笑了。呀,果然!關小姐的死穴是樹啊,看她多激動啊。「我知道,當時我在場,我救了它。」
「你……你……你說那棵樹被你救了嗎?」冷血酷女,顫抖起來,激動得眼睛起霧。「真的嗎?那棵樹呢?在哪裡?」
「嗯哼。」情勢驟變,換他跩起來。知道她急著問樹的下落,他不起來,閒適地躺在草皮上,雙手盤在腦後,欣賞白雲。
換她蹲下,低姿態請問:「它現在怎麼樣了?」
「躺下。」鄭宇宙拍拍左邊草地。
躺你個X!「為什麼要躺?」
「躺著慢慢講嘛。」
色狼!關娜妹凜著臉,躺下。「你快說。」光天化日,諒你也不敢怎樣。
錯!他真敢怎樣,關娜妹才躺下,他身子一翻,到她身上來。關娜妹即時抬膝,抵住他下腹,警告地揚揚眉。
他呵呵笑。「別緊張,是葉子,落到你頭上了。」摘下她髮梢上的落葉。
「快告訴我樹怎樣了。」
「我去星隆街找金董,結果看到他們在挖樹,那畫面之血腥暴力,之恐怖殘暴——」
「講重點。」
「總之我想到這是你一直想救的老樹,立刻不顧危險,以一擋五,在電鑽電鋸鏟子飛舞中,我以生命護樹,制止他們。」
可以講得更英雄一點沒關係!「我知道你救了它,現在樹呢?」
「雖然它身上已經被斬了好幾道傷痕,但總算被我搶救下來,我立刻花錢說服陳太太,把樹賣給我,她本來就要扔掉,可是一看我要買,那不要臉的大嬸嘴臉馬上變了,跟我說它其實是一株神木,它可以卜卦,還可以——一
「拜託講重點,樹在哪裡!」鬼打牆啊,一直講救樹這段,知道他英勇啦!
「我鼓起我的三寸不爛之舌,我用耐心毅力跟她周旋,我開出很棒的條件,我和她談判……」什麼講重點,門都沒有,他還沒炫耀夠,他要讓佳人知道他多用心啊!
關娜妹聽到快抓狂了,終於,鄭宇宙說夠了——
「所以我買了樹,找了卡車,將它運到別的地方安置。然後急著跑到你們實驗室想告訴你這件事,然後就被你害成這副德行,好痛,這裡好痛。」他指著手肘。「幫我揉一下,拜託。」
樹沒事了,關娜妹超開心。又看他無賴地抬起手肘,指著紅腫的地方要她揉。她心情好,敷衍地揉幾下。
他又指了指右腳膝蓋。「還有這裡,拜託。」
她揉了。
他又摸摸胸膛心窩處。「還有這裡,拜託。」
「你不要得寸進尺。」
他咧嘴笑。「好啦,我好多了。」
「可以帶我去看它嗎?」
是要嚇死人喔?!夕光在白千層樹梢間閃動,一株姿態萎靡的老樟樹,突兀地矗立在白千層樹間,更突兀的是站在它面前的關娜妹。
「哇——」關娜妹抱著它,激動,興奮,痛哭流涕。
鄭宇宙跟好友宮蔚南、費美裡、小阿威,全呆看著激動的關娜妹,她抱著老樹,像抱住久違的戀人。這其中,嚇得最厲害的是鄭宇宙,甚至被嚇退三步。
「哇靠……」那個酷妹呢?那個自行車國手咧?冷血的女人呢?
「她是怎樣?哭什麼?」宮蔚南納悶。
「阿災,太興奮吧?」鄭宇宙聳聳肩。現在,要上去摟住她、安慰她,表現男人的可靠嗎?可是關娜妹奔放的哭聲,和緊摟樟樹的姿態,有種生人迴避的氣魄,他不敢妄動。
「我可以理解她的感動,就像我對種於盆栽的感情,她對樹也很有感情,你救了她的樹,做得好。」費美裡拍拍鄭宇宙臂膀。
鄭宇宙心急地問:「你幫我看看,以女人眼光看看,她現在哭得要命,代表她的樹被我救了她超感動對不對,那麼對於救了樹的男人,是不是會感激到愛上我?」
「我想她——」
「這就是叔叔要把的女人嗎?」小阿威插嘴。
「別吵,我在問事情。」鄭宇宙吼。
「阿威,爸跟你說過多少次,是追女生不是『把』女生,講『把』很難聽。」
「是她嗎?叔叔要把的就是她嗎?」
費美裡搗住阿威的嘴。「你還說把,沒聽你爸爸說的喔?」
「我還沒問完欸!」亂插嘴!岔題了,鄭宇宙問美裡:「喂,以你女人的眼光看,我現在如果趁她哭得這麼厲害時,跑過去,幫她擦眼淚什麼的,她應該不會推開我吧?應該是會感動得緊緊擁抱我吧?」
宮蔚南嗤笑。「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謹慎,要是以前你早就抱到旁邊亂了——」
「你不知道,這女的很凶——」吃太快弄破碗了就划不來,要謹慎,不妄動,要——
「阿威?」費美裡驚呼。
阿威突然衝過去,拉住關娜妹的手。
關娜妹愣住,回頭,看見小男生。
「阿姨放心,你的樹在我的地盤很安全,有我罩著它,不哭噢……」阿威抬手,踮腳,抹去關娜妹眼角淚珠。
關娜妹倒抽口氣,一把摟住阿威,感動得一塌糊塗。
「謝謝……」
阿威點點頭,小大人似地拍撫她的背。「不哭,不哭,乖,不哭,沒事了。」
「他搶了我的台詞,他搶了我的台詞,他搶了我的台詞啊∼∼」鄭宇宙跳腳。
宮蔚南跟費美裡趕快安撫,鄭宇宙心痛啊——那個擁抱明明是我的欸!
夕陽西下,山路滿是粗礫碎石,車身顛簸,顛得就像跟關娜妹認識後,鄭宇宙忐忑不安的心情。
鄭宇宙故意將車子開得很慢,捨不得讓她回家。
「你應該留下來吃吃看農場的食物,全是有機的,說不定很合你的胃口。」
費美裡留兩人晚餐,他們好奇終於讓鄭宇宙動心的女人,但是關娜妹拒絕他們的邀請。
鄭宇宙不時分神注意她,剛剛還為老樹痛哭,真情流露,這會兒,又一臉酷樣了。
他問:「那棵樟樹治得好嗎?」
「我會讓它好起來。」
「你為什麼那麼喜歡樹?」
「樹比人好。」
「可是樹又不能跟你講話,也不能跟你玩。」
她看他一眼。「我覺得我們對這個話題不會有共識,你千會懂的。你看——」她指指山路盡頭,火紅的夕陽正在吞沒長路。「很美吧?」情願看風景,不喜歡聊天。
真的很美,鄭宇宙忽然將車駛到一旁,煞住了。
「幹麼停車?」
「很漂亮,要好好欣賞。」落日美景,談情說愛的好時機。
她沒反對,打開車門,走到路前,吹著晚風,凝視被夕陽燒紅的山路,週遭是浴在夕光中的南洋杉大花紫薇,白千層還有漂亮的菩提。望著這片山林美景,關娜妹平靜喜悅,總是在大自然裡,感覺最自在。
鄭宇宙站在她身旁,陪她一起看夕陽。這夕陽和過去看見的沒有不同,但這次有不一樣的感動。紅的心,橘的邊,燦向四方,妖魅地慢慢殞落。
她問:「你有沒有聽過David Bowie的《Life On Mars》,火星上的生命?」
「Sure——」他記得那首歌,好像講什麼被父母吼出門的小女孩,只因為她有灰色的頭髮,而她的朋友都不見了,然後米老鼠跟牛一樣大什麼的……
「每次看到這麼美的夕陽,就會想起這首歌。」
「哦?為什麼?」
「美得很壯烈,但也有點悲傷。也許在火星上,是這種感覺,一個人都沒有,雖然孤獨,但是很美。」
鄭宇宙發覺她說著時,眼角竟然濕潤了。她為夕陽的美麗哭泣?是啊,彷彿不該這樣驚訝,她剛剛不也為了一棵失而復得的老樟樹哭嗎?他想,他真是不懂這個女人。對人們冷淡,對其他的卻很多情。當淚光出現在那張酷麗的臉面上,他的心就酸酸澀澀的很難受。他沒有美感,對夕陽對樹沒感覺,那他現在是在陪感動個屁?但為何身體麻,心頭熱?是愛令他多愁善感?眼前的夕陽,也美得令他心醉了。
「我懂。」鄭宇宙握住她的手,她轉過臉,和他相望。他說:「你一定是很孤單,才會覺得夕陽又美又悲傷。」
「噢?」聽他胡扯,她問:「所以呢?」
「當我的女朋友,你再也不會孤單。」
她靜靜凝視他好一會兒,在沉默的注視中,鄭宇宙緊張,呼吸不順,她美麗的眼睛,好像可以將他融化。終於,她回答了,這爬樹小姐的答案,很有創意——
「在你們澤明大樓五樓,走出電梯,左邊依序是業務部經理辦公室,副理辦公室,員工辦公區,走到底是茶水間。茶水間窗戶外,剛好面對著四層樓高的老公寓頂樓,有一隻白色牛頭梗,就漫畫《家有賤狗》的那種狗,它整天都被關在超小的籠子裡。」
「你怎麼知道的?」
「如果你站在那裡,逗那隻小狗,就會發現那隻狗的叫聲很奇怪,非常沙啞,因為它被主人雷射,除掉聲帶。狗主人只會在早上出現一次,餵它吃飯,然後就不理它了。它又臭又髒,大小便都沒人清。大概是被關到瘋了,它常用頭去撞籠子,它的名字叫Tiger。」
「你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她這麼熟悉澤明的區域?熟到連茶水間外的風景都了?甚至清楚對面小狗的叫聲?
「鄭宇宙,你想追我,最好先搞清楚我是誰。」
「你是會醫樹的關娜妹。」
她挑眉,笑了笑。「問問你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