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飛逝的風景,關娜妹想,鄭宇宙和鄭儷玟明明是兄妹,卻是非常不一樣的人。討厭鄭儷玟,卻無法討厭她哥哥,尤其當他這麼高興,樂起來像個孩子時——
「我幾百年沒搭公車了……」從上車開始,他說個不停。「原來搭公車這麼舒服,可以專心欣賞喜歡的女人。」
「話真多。」她常獨來獨往,和樹相處,有人在旁邊吵,真不習慣啊。
「你都不說話,只好我來找話題。」
「你該不會還想跟著我搭火車吧?」她轉頭問,
「搭火車回台北?!」他果然無賴,口氣還給她很興奮。「我很久沒搭火車,正好回味一下,真期待,工具箱我來拿,我送你回啄木鳥實驗室。」
「誰說我要回實驗室?我還要幫教授送資料到陽明山的花卉實驗中心。」
「陽明山?!」他眼睛一亮。
她瞇起眼睛,說:「接下來你該不會說你很久沒去陽明山,正好回味一下?你好期待?」
「你真的很聰明。」他哈哈大笑。
「是你很賴皮!」賞他白眼。「喂,你已經知道我為什麼離開澤明,所以想想你妹,要是她知道你在追我會多生氣?」
「我不清楚你們過去的糾紛,那時我在國外混。但我真的欣賞你,我在找能共度一生的伴侶,每看見你一次,那種感覺就更強烈,那個人絕對是你。」
「是噢?你會不會太一廂情願了,萬一我有男朋友呢?」
一想到莫教授,他眼色黯然了。「假如你有男朋友……我……就從你朋友做起,等到你跟男朋友分手。」好吧,她跟教授老少戀,他不能怎樣,但阿Q點想,他比教授年輕,沒意外的話應該會比莫教授長壽,還是有很大機會跟她廝守。
「這麼堅持?真奇怪,你從哪一點看出我是你在尋找的人?」她笑笑地問,好像一直對他冷淡,沒刻意放電,沒穿得美美故意勾引,他這麼篤定是為什麼?
他好認真地看著她,眼神如稚子執拗頑固,她不由得斂住笑容。
「我看你給樹開刀,拿電鋸鋸樹幹,替它們挖出裡面的腐木……」痞痞的俊險,忽地流露出脆弱表情。「你可不可以……也治一治我?」
「怎麼?你生病了嗎?」
他吐露心事。「不管一個人,或和很多人一起;不管放蕩地天天找不同女人,或一個人睡覺,我心裡一直都慌慌的,有種空虛,一直在。害我睡不好,老作惡夢,夢見一個人,走在大太陽下,但不知道要去哪,很焦慮又很煩……」
「聽起來,你應該去看心理醫生。」她務實道。
「看醫生沒用,他們只會開藥。」不是沒看過,小時候老爸帶他看過好幾次了。「面對醫生,我說不出像剛剛對你說的那些話,坐在那裡對個穿白袍的陌生人講心事,只會讓我覺得很蠢。」
「我幫不上你,」她聳肩道:「如果你是生病的樹,我當然幫。鄭宇宙,我只會醫樹,我不會醫人。」
「不對,你一定可以幫到我——」鄭宇宙摸住左心窩,看著她的眼睛。「因為我發現,只要在你身邊,我這裡就很舒服……」
車廂微晃,日光一閃一閃,閃過他的臉龐。她看著他,目光溫柔了。她被某種純真情感觸動,所以皮膚流過暖意,平靜很久的心搖晃起來……
當一個人說,唯有跟你一起,他的心,才舒服。彷彿你是他救星,他非常需要你。你怎能不驕傲,你虛榮了,還有莫名的感動。
糟了,關娜妹目光閃動,她好像,好像有一點點點點……喜歡上他?
一隻白蝶,從窗口,誤闖進車廂。鄭宇宙看見了,在她還沒意會時,伸手攫住,手伸出窗,松掌,白蝶飛走了,飛在藍天白雲底,飛在流麗日光中,他看著,回過頭,笑問她:「好漂亮喔?」
她以微笑做回答,看白蝶翩翩飛進了墨綠樹林,去找它的花,去採花蜜……暖風打過臉面,對著朗笑著的他,她困惑了,為何她的心窩處,也滲出甜蜜?
他們把所有交通工具搭光光,公車火車,捷運公車。
在關娜妹帶領下,開啟鄭宇宙的大眾交通工具初體驗。火車坐到台北火車站,搭捷運到士林捷運站,再搭303公車上陽明山,這樣有沒有很愛地球很環保?!北極熊要是知道娜妹的一番情意,相信也會感動到哭,連他都被自己豐沛的情感感動,而沿途窗外風景太美麗,不就是地球還給他的大回饋?
「坐公車跟開跑車看到的風景差真多,以後我也要常搭公車。」他讚不絕口。過去在台北開跑車,像狗籠裡騎馬,不痛快還常跟人擦撞。公車車身高,可以看見遠處風景,塞車了,可以跟身邊女伴聊天。更爽的是——
鄭宇宙暗叫好,當車子離開市區,開上仰德大道,車廂漸漸只剩司機、他們,跟坐在前頭、穿汗衫雨鞋,像是要去種菜的老阿伯。少了閒雜人,加上風和日麗,這是談情說愛要浪漫的大好時機啊∼∼快表現!
「你看!」鄭宇宙指向山凹處,綠林裡,團團粉紅櫻花間,幾座白菇狀,巨如高樓的大碟盤。「你看見沒?」
「喔,那個是衛星發射器。幹麼?沒看過啊?」鬼吼什麼?
「我想到David Bowie的《Life On Mars》,你最愛的那首歌啊,火星上的生命,就那裡,像不像外星人在地球的秘密基地?定,我們下車,去找神秘的入口——」這樣講有浪漫吧?
並沒有!
她神情木然。「你很幼稚。」都幾歲了?還扯什麼秘密基地騙女人。
不氣餒,他再接再厲,卯起來要浪漫。「不如我來唱你最愛的那首《Life On Mars》,吸引外星人出現,說不定公車會突然飛起來,落在火星上,神不神?」
並不神。
她木無表情。「你無聊,胡說八道。」
鄭宇宙氣虛。「不然我唱David Bowie的另一首歌給你聽,跟《Life On Mars》很像,你來猜猜歌名——」很好,她缺乏浪漫細胞,他只好自己浪起來,他真的高唱起來。「There\\\'s a starman,waiting in the sky……He\\\'d like to come and meet——」
「是《Starman》?!」有人很激動,但不是關娜妹。
慘了——鄭宇宙面色煞白,看前座老阿伯猛地回頭,瞪住他,表情激動。干!我要電旁邊的女人,老阿伯你回什麼頭?!
「是《Starman》!」老阿伯上身越過座椅,抓住鄭宇宙雙臂。「你唱的是《Starman》對不對?是David Bowie那張專輯【ziggy stardust的興起與隕落以及來自火星的蜘蛛】,英文是THE RISE AND FALL OF ZIGGY STARDUST AND THE SPIDERS FROM MARS——」
鄭宇宙眼角顫抖,是怎樣,現在的老阿伯都這麼有國際觀?還給他撂英文?!
關娜妹俯身,憋笑憋到快趴到地上去。
鄭宇宙不禁結結巴巴。「你……也聽過這首《Starman》?」別鬧了,David Bowie欸,阿伯∼∼
「嘿啊!」阿伯精神來了。「我十六歲在機車行當學徒,那時有個阿兜仔掉LP在我店裡——」
「LP?!」鄭宇宙怪叫。
「LP是黑膠唱片的術語你不知道嗎?Long Playing啊?」
槓!阿伯你可以盡量撂英文!鄭宇宙脹紅面孔,還以為LP是「那個」。
關娜妹很沒義氣,完全不想加入這團混亂,她裝忙,低頭研究工具箱。
鄭宇宙可慘了,一時無心勾引到老阿伯,陷入無限迴旋的老阿伯青春回憶大跳針。明明要跟關娜妹耍浪漫,錯引阿伯跑來亂,阿伯超亢奮的,一直對著他的臉噴口水。
「我跟你們講,啊那個金髮的阿兜仔,我懷疑他是外星人,啊他就是《Starman》,星際人啊!那張專輯有夠好聽啦,我聽到爛了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鄭宇宙心中一滴滴淌血。跟妹仔的公車時光,浪費在阿伯身上,情境很荒謬,阿伯一個人講得口沫橫飛,啊啊啊個沒完沒了。
「啊我就把那張LP拿回去聽,啊我銼到,啊怎麼有那麼讚的歌,啊然後我以為只有我聽過,啊你們也都有聽過嗎?starman……waiting in the sky……」
很好,啊五音不全地給他唱起來了,啊阿伯你不要這樣好不好!鄭宇宙臉色鐵青,這位老阿伯雙手巴著車座,面對他們唱歌,不肯轉回去坐好。
「阿伯,這樣坐很危險,你要不要轉過去坐好啊?」你給我轉回去,你不要對我唱《Starman》!不想聽不想聽不想聽……
「There\\\'s a starman waiting in the sky——」阿伯唱得正興起。
「咳咳!」關娜妹乾咳,顯然也對阿伯的熱情受不了。
阿伯繼續講古:「啊你們知道嗎,那張專輯講的是ziggy stardust,啊就是一個火星人跑來地球啦,他要解放迂腐的地球人捏,啊他是雌雄同體,然後他……啊等一下,啊我好渴……」
好渴就不要講了!鄭宇宙心中吶喊,突然,他跟娜妹呆住,眼角抽搐,很驚恐地,看阿伯從鄉民愛用的紅綠條紋尼龍袋,拿出一瓶「活力旺」,打開,熊熊灌下去——活力旺欸!
「現在插播一則即時新聞……」電台廣播道:「往陽明山的遊客請注意,一名患有精神疾病,年約六十的阿伯,剛從菁山療養院逃跑……」
鄭宇宙默默摟住關娜妹,有,這下有浪漫到了,兩人挨緊緊,看著阿伯,一起流冷汗。
「鄭宇宙,等一下車子到過山溪站下車,我帶你去吃饅頭。」關娜妹預備逃跑。
阿伯大叫:「是大樹下手工饅頭對不對?!我知道,我也要去那裡,那家饅頭超好吃的。」
天啊——誰來救我們出去……關娜妹跟鄭宇宙,無助手握手,汗如雨下。
幸好阿伯只是講一講,沒真的跟來,他們下車,公車駛遠,他們互看一眼,抱肚—直笑,笑彎腰,笑到流淚。
「真扯——」關娜妹抹去眼角的淚。「怎麼有這種事?」
「啊starman,啊waiting in the sky——啊的一直啊啊啊……」鄭宇宙學阿伯講話,關娜妹又一陣駭笑。
「別學了,停,別啊了,唉,肚子好痛……」她笑不停。
鄭宇宙被她的笑容迷惑了,忽然抓住她雙臂,吻住愛笑的嘴……
關娜妹震住,被突襲,熱呼呼的氣息瞬間烘暖口腹,他好過分,太親暱的深深纏吮她,好熱,她暈眩地閉上眼,感覺舌腹滑潤纏膩。他很壞,將這鎮日與植物為伍的女人,吻得肉慾起來……
至少她沒推開我,沒賞我大巴掌,所以她應該是不討厭我吧,很有希望啊!莫教授算老幾!
五點二十三分,趕在下班前,鄭宇宙走進澤明大樓:心情大好。他哼著《Starman》,一路神采飛揚跟員工招呼。
「哈羅,辛苦了……不要太累……大家加油啊……」走進辦公室,他驚愕道:「爸?!」
鄭澤明坐在桌前抽雪茄,面前攤著鄭宇宙的行事歷。雖然已七十多歲的老人,兩鬢斑白,但雙目仍炯炯有神,身材保養得宜,衣著考究,看起來不像生意人,倒像很有品味的文化人。
「你什麼時候來的?」鄭宇宙在另一側坐下。
「唔。」
「有什麼事嗎?」除非有重要的事,老爸不常來公司。
「唔。」鄭澤明咬著雪茄,若有所思地打量兒子。鄭宇宙被覷得忐忑不已。鄭澤明拿起電話,按通話鍵。「儷玟、你進來。」
不妙!鄭宇宙撫額暗歎,八成是老妹跟爸告狀了。
一會兒,鄭儷玟進來。
「爸,」看哥哥一眼,被他瞪,她也瞪回去,對他低道:「我可什麼都沒說喔……」
鄭澤明問兒子:「你為什麼出現在電視上?」
「電視?」
「陳桑說前幾天的新聞,看見你出現在羅士英的環保抗議活動裡。」
「哦……我……去幫個朋友。」
「哪個朋友?」
「……」糗了。
「是關小姐嗎?」
「欸。」
「關娜妹跟你妹當年的事,你不知道?」
鄭澤明口氣稀鬆平常,卻讓宇宙頭皮很麻,爸生氣了?
「你看吧……」鄭儷玟朝哥哥使個眼神,不用她告狀,爸都知道了,當初爸也贊成她趕姓關的走。
鄭宇宙咕噥道:「我又不知道那個人就是關娜妹,我也是最近才聽儷玟說的。」
「那時候哥在國外,他不清楚啦。」既然有爸爸出面,她就放心了。「哥不知道她多可惡才跟她做朋友,我已經叫哥別理她。」
「你妹說的,你瞭解嗎?」
「爸,那件事都過去那麼久了,儷玟也已經結婚了啊。」
「是,我是結婚了,但是如果你把她找回澤明,我可能很快就會變成離婚婦女。」
「喂,有點信心好嗎?你跟明揚的婚姻這麼脆弱喔?」
「是,我們的婚姻脆弱得就像我們兄妹的感情那麼脆弱——」
「好了。」鄭澤明揮手制止。「宇宙,我從不管你跟誰做朋友,一向很尊重你的生活,這你沒異議吧?」
「欸……」鄭宇宙承認,他是開明的老爸。開明到讓他大學混過三間才畢業,除非太過分,父親不管他的,父子關係不算親密,但也過得去。
「那好,你老實告訴我,我想知道你對關小姐的態度,是普通朋友?」
「我在追她。」
「也許是你太久沒交女朋友……」
「我想娶她。」
鄭儷玟倒抽口氣,想不到他有種在爸面前這麼說。
鄭澤明面色一凜,盯著兒子。鄭宇宙坦率地迎視著父親。父子倆無聲對峙好一會兒,鄭儷玟在旁忐忑至極。
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後,鄭澤明擱落雪茄。「既然好不容易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伴侶,就不要錯過,我也不希望你將來有遺憾。」
「謝謝爸。」鄭宇宙狂喜。
「爸?!」鄭儷玟震驚,爸不是來替她作主的嗎?
鄭澤明說:「這陣子你就專心去追關小姐,反正你上下班時間—向很自由,最近剛好又是淡季,公司不忙。」
「還是爸明理。」鄭宇宙哈哈笑,爽啊!
「爸爸祝你成功。」談話結束,鄭澤明起身離開。
「爸——」鄭儷玟追出去,追進電梯裡。「為什麼不阻止?你不覺得他太誇張了嗎 ?難道真的要讓哥娶那個女人?那我怎麼辦?」
電梯門緩緩關上,鄭澤明對女兒說:「你哥不是做生意的料,沒一點城府還說得過去,你跟我管理公司這麼多年,怎麼還莽莽撞撞的?」
她呆住。「因為,因為你說你支持他……」
「你沒看見嗎?」鄭澤明指了指右眼。「你哥眼睛裡,有股瘋狂,現在被那女人徹底迷住了。」
「我知道,所以我們才要趁事情還沒——」
「你太不瞭解你哥了。」電梯下降,鄭澤明緩緩分析道:「草原的老虎,平常懶洋洋地,可是一旦獵物出現,蘊藏的能量就會瞬間爆發。你看過老虎狩獵時的眼睛沒有?熱烈、瘋狂。你哥也有著一對那樣的眼睛,他體內也有著老虎般的爆發力——」
鄭儷玟冷靜下來,沒錯,哥平日吊兒郎當的,她都忘了他的脾氣。
鄭澤明提醒道:「你哥對誰都笑笑的,像在玩遊戲,你以為他好商量?不,他只是沒想爭取什麼,一旦找到他要的,那雙瘋狂的眼睛,就只會有獵物,如果我們硬要攔阻,就會被他咬傷。」
鄭儷玟不吭聲,確實,爸想得比她周全。
鄭澤明問她:「還記得你哥小時候的事吧?」
那件事……她臉色驟變。「我沒忘,可是難道我們就讓他和關娜妹結婚?」
「對付瘋狂的人,要做的不是阻止,更不是沒意義的跟他講道理,他聽不進去的,而是要讓他的瘋狂止息,讓他的熱情自動熄滅。」
「怎麼做?」
電梯門打開,鄭澤明按住電梯,意味深長地看著女兒。「你幾時看你哥跟女人交往超過一個月?他最好快點追到關娜妹。」
「爸的意思是?」
「你瞎緊張什麼?不要為還沒發生的事恐嚇你自己,放心,他很快就膩了。最好他們很快在一起,那也就是他們玩完的時候。關娜妹想勾引我兒子?誰玩誰還不知道。我們不但不要阻止,還要大力支持,你,要沉得住氣——」
哪個女人,他兒子不是玩玩就膩了?鄭澤明不信那個關娜妹有天大本事,可以收服他野慣了的兒子。
都是那個吻害的!
關娜妹作了彩色的夢——
鄭宇宙穿著時髦華麗的紫絨西服,手抱金光閃閃電吉他,站在超炫大舞台,對她歌唱《starman》。看著她的目光,太陽般熱情;賞她的笑容,白巧克力般甜暖。夢中,她是身高不滿一百三的小女生,綁著兩條辮子,穿著綴滿蕾絲和蓬蓬袖的粉黃公主裝,站在台下,看他彈唱,也扭啊晃地拍拍手。
氣氛歡樂,舞台閃亮,她心花開,跟著踩踏舞步,踏時,地板便一格一格地亮起紅藍紫雷射光,果然是超、炫、大、舞、台!
歌聲響亮,唱著星際人在空中等待,星際人就要來拯救地球,他將釋放所有小朋友——酷啊,她雙手搗胸,像個小女迷,癡望著舞台上耀眼的大明星。
唱完《Starman》,將吉他甩到背後,他走下舞台,朝她走來。噢,她搗住心口,怦怦跳呢!他停在她面前,微笑,黑眼睛像天上最亮的星。
「要不要跟我去火星?」他問。
她睜大眼睛,忽然明白了。「你就是Starman?!」
他眨眨眼,笑容詭異,食指放在唇前。「噓,別告訴別人。」
她握住Starman的手,又暖又大的手,她用力點頭。「唔、我要去。」一起去火星!
然後,他們手牽手,彩色的夢裡跳舞,他帶她一直轉啊轉,她大笑,笑到滑倒,驚醒過來,呆怔在黑暗中。
夢中燈光炫麗,醒來,倍感冷清,悵然若失。
「Starman?」她翻身,臉埋進枕窩。「最好是。」
她笑了,心浮浮的。想到他痞痞的樣子,想到公車上來亂的老阿伯,想到親吻後,他們在大樹下餐廳二樓,對著山景吃饅頭。春光明媚,白雲幽美,櫻花對著他們,笑得紅艷艷。他的親吻,跟饅頭一樣地耐人尋味……
想著這些,關娜妹隱約知道,長久來平靜的生活,已經開始遠離。她又重溫到那種為某人恍惚,患得患失的滋味,那種惴惴不安,心窩又甜滋滋的體會。
「去巴西亞馬遜叢林?」關娜妹驚呼:「十一月就要去?」
星期四晚上,在教授位於八里龍米路的住處,關娜妹翻看教授給的資料。天空明月幽美,外頭腳踏車步道,傳來零星駛過的自行車輪聲,蟋蟀窩在灌木叢唧呼,為了環保,教授夜裡不開燈,於是他們坐在燭光閃爍的院子裡乘涼。
因為高興,教授眼色炯亮。「我跟UNT申請三次了,終於答應讓我參加十一月的研究計劃,估計會在那邊待到明年四月,終於又可以回那裡了……你應該知道我有多高興吧?」
UNT是國際性組織,長期和美國JI電視台合作,召集各國優秀的動植物學家,前往熱帶雨林做研究。近期UNT更關注全球暖化與動植物相關的議題。能到物種豐富,原始野性的亞馬遜叢林做研究,是動植物學家的夢想,教授三十年前去過,近年又一直向UNT申請,想再回那裡。
「我知道那是你的夢想,但你身體吃得消嗎?你有遺傳性的高血壓啊。」關娜妹很擔心,而且教授都七十多歲了。
「我沒問題,要是死在那裡也沒關係。」教授笑咪咪。「其他研究生也很想跟,但名額只有一位,我要你去,我們十一月動身,明年五月回來,六月剛好送你到日本拿樹醫執照。怎樣?很期待吧?」
「帶我去的話,你的學生又會不高興了。」
「我那幾個學生沒一個有良心的,為了畢業才對我好,平時又愛計較,勾心鬥角,帶他們去,我可能真的會氣死在那裡。」
「噢……」所以,有半年要待在那裡?
注意到關娜妹恍惚的神情,教授問:「是不是不想跟我去?」怪了,以前一提到樹,她精神都來了,現在要去爆多樹的地方做研究,怎麼沒半點開心的樣子?
「吭?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去?」
「沒有啊,沒這麼想,我會去啊……」她眼睛閃過一抹心虛。
老教授目光一凜,叫起來:「哦喔噢,你不想去,你捨不得那個姓鄭的對不對?」
「亂講!」她喝叱,臉卻爆紅,洩漏心事。
「你這幾天一下班就神秘兮兮,找你常不在,打給你時講話吞吞吐吐,手機還調成震動,你看!又在震了——」
Shit!關娜妹臉更紅了,拿出口袋裡的手機,是鄭宇宙。她尷尬,慌慌按掉來電,多此一舉地解釋:「沒號碼,一定是拉保險的,我才不想接。」
「是噢。」教授笑笑地。「姓鄭的原來是保險業務員,業績一定很好,才開得起 Jaguar跑車。」
哦,酸溜溜喔。唉,關娜妹歎息。
教授逼問:「你跟他在戀愛嗎?」
這個……關娜妹迴避教授的目光。
最近,姓鄭的常在她回家途中堵她,硬要陪她騎自行車回家,掰理由請她吃飯,不然拉她去看淡水夜景,並且晨昏定省,三餐宵夜狂call不休,還自以為幽默地將他的手機來電答鈴改成《Starman》,說是他們共同的好笑回憶,並把她的來電歌設成《Life On Mars》。不過,《Life on Mars》一次也沒唱過,她從沒打給他,只是被動的被追纏……這樣,算戀愛嗎?還不算吧?
「到底有沒有在戀愛?怎麼不說話?你以前從不跟我說謊。」
「他是……他是有喜歡我。」
「你呢?也喜歡他?」
「……不算吧。」
「那個傢伙啊……」老教授捻著白鬍子,仰望天上明月。「都跟他說你是我的女朋友了,他竟然還不放棄。」
「你什麼?!」關娜妹驚呼。
「幹麼這麼驚訝?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嗎?」
「你這樣跟鄭宇宙說?!」
「對啊。」
「他知道?」
「對,他知道,我還舉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跟翁帆的例子給他聽。」
「可是……」他竟然都沒問,還繼續追她?奇怪,那傢伙不是挺毛躁嗎?這麼沉得住氣,為什麼?
莫教授臉一沉。「看樣子,那小子給我來真的。好笑,他以為他贏得過我嗎?」有殺氣喔,老年人的爆發力啊,臭小子不知怕啊!
堵堵堵,快樂的堵堵堵,每當黃昏時,堵在這一條愛的小路上。
鄭宇宙不厭其煩天天都來堵,堵在腳踏車步道,賭下班的關娜妹一定經過。五堵通常有兩堵成功,有堵有機會,大少爺就是時間多又有耐性,一定堵到為止。
「娜妹∼∼」鄭宇宙牽自行車跑上去,今天真好運,又堵到關娜妹。
「你天天來堵,不熱嗎?」太陽這麼大。
「不熱。」只是衣服濕了又干三回合而已。「一起去吃飯?」
「今天不行,八點要跟教授去運動,你回去吧。」
「運動?我……我可不可以一起去?」他決定更積極,早晚要跟情敵對干,就今天 !七十歲老人做什麼運動?我要去滅他威風,讓老頭子知難而退!
不好吧?關娜妹很為難。「嘿,那個運動你不行——」
「胡說,我鄭宇宙什麼運動不行?運動是我強項,看你要打撞球打網球打桌球我奉陪!快跑慢跑馬拉松也沒問題,還是跳國標舞上風舞元極舞我也會!」跟老「杯杯」拚了!讓她看看什麼叫強壯的男人!讓老杯杯自慚形穢,羞憤退出愛的戰役。在愛情面前,不能心軟,他要去當史上最亮的電燈泡,閃到老杯杯眼花又腿軟。
關娜妹凜容,想了想,說:「唉,好吧,既然你堅持,就來吧。」
「贊!」鄭宇宙精神大振。教授你完了,今天就是你黃昏之戀告別作!莫怪我無情,要怪歲月太殘酷,青春已經離你很遠,你要認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