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兩盆就好了。今天不趕快移植,明天大概要變天了。」
「不會吧,那麼好的天氣。氣象局有說會下雨嗎?」
「沒看新聞不知道。」柳無憂把已有數朵花苞的梔於花苗種進盆子,幾天後就有花可以欣賞,嗅得到清雅的花香了。
「那你怎麼知道天氣要變壞了?」
「因為我的身體比氣象局更準。」
聽說有些有關節炎、風濕痛的老人家一遇到天氣轉換立即發作,久了,還真能另類預測變天。只是……柳無憂還很年輕吧?就他看來,也不過二十來歲。
「你有關節炎嗎?」她好像狀態有點不太好,平常愛說話到有點吵的她,今天安靜了許多。
「沒有。只是……我動過一些大手術,留下的疤痕,每到天氣變化的時候就會很不舒服。」很痛很癢,嚴重時還會發燒。
盛穎熙直覺的想到她大熱天還穿著高領長袖T的理由。「疤痕很大嗎?」
「從左胸口延至肩上、頸子……還好啦,高領的衣服一穿,就遮往了。」不願多談自己的事,她拍了拍手笑說:「好了,全部移植完成。」
是什麼樣的情況造成這樣大範圍的傷?既然柳無憂不願多說,這話題也只能就此打住。若他堅持采問下去,就有點交淺言深、探人隱私了。
奇怪,他和之前的女傭好像不會這樣近似話家常的閒聊……可能是和柳無憂吵慣了,不知不覺中會多說一些話,想知道對方多一點的事吧。
「你很喜歡蒔花弄草?」知道混什麼土、加什麼肥,一副很熟練的樣子。
「對啊,這是我在鄉下養病時唯一的精神寄托了。」拿起水管替花澆水,一提起自己的嗜好,柳無憂的心情不禁輕鬆了起來。「我種了十來盆的梔子花,很快就有花可賞了,而且梔子花很香的。」
「我平時又不在家,誰聞誰看?」
「主人不在家,我可以代勞。」她笑答。
「真敢說。」
「其實花開的時候你一定看得到,我們可以一起欣賞,一起分亨它的香氣!」
一起?這樣的字眼竟然沒讓他不悅。盛穎熙依然冷哼了聲,但沒真的生氣。
「除了喜歡種種花草,我也會插花喲,花藝也不錯。有一任的僱主還很篤定的說,我一定拜師學過。」
「結果呢?真有學過?」盛穎熙對於柳無憂的背景好奇了起來。有著極好的廚藝,西點也難不倒她,喜歡蒔花弄草,還插得一手好花……這樣的人怎麼想都該有極好的背景,為什麼會來幫傭?更何況是這樣輕的年紀。
「哈哈……不知道。」
「有沒有學過花藝會不知道?」
面對盛穎熙的質疑,柳無憂笑得很尷尬。「就我個人感覺,有沒有學花藝好像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花藝好不好吧。」
為什麼覺得她好像刻意的要掩飾什麼似的?像是怕人家知道什麼。這麼一想,他倒想起了她該出示的證件好像一直都沒拿出來過。
「對了,你的證件好像一直都沒拿來核對過。」鐘點女傭是不比一般公司應徵職員要繳交證件核對,可為了避免麻煩或惹禍上身,他很堅持女傭操守要清白,因此很在意這道手續。
「那個……」
「上工的第二天你說忘了,前天也忘了,今天呢?」
「我……我忘了。」
「忘了?忘在哪裡?」
「我住處。」
「那好,算你走運,我今天正好有空,現在就帶你回去拿,免得這件事老是懸著,害我常懷疑是不是用了偷渡客、非法勞工什麼的。」盛穎熙好像抓到了一個點可以去窺知她閃躲的事情。
「我才不是哩!聽口音也知道,我不是偷渡客。」
「證件呢?」
「……事實上……我沒有……沒有證件。」她立刻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越說越小聲。
「沒有證件?你是幽靈人口?」
「……你……你不要去報警啦!我要養活自己,被抓定了,我會很困擾的。」
柳無憂漲紅了臉,把水關掉,脫掉手套後,她又故意東摸摸、西摸摸,真的不得不面對時,她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垂著頭來到盛穎熙面前。
「你家住哪裡,為什麼會成了幽靈人口?」
「我……我也不知道。」
「你沒有家人?」
「收留我的好心人……不知道能不能算家人?」看著盛穎熙一直用懷疑的眼神看她,猶豫一下,她才開口,「我……我說就是。可是,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不會辭掉我?」這男人脾氣是壞,可這裡的薪水真的很好,她不想失去這份工作!
「還談條件?」
好像沒什麼籌碼談啕!「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動了大手術還留了疤嗎?那是大約發生在一年前的事,我出了一場很嚴重的車禍,除了身體重創之外,臉也毀了。」
「毀容?」
柳無憂摸摸自己清秀的臉。「現在整形科技很厲害,總之恢復的程度還不壞。
只是……車禍留下的後遺症還不少,除了每到天氣轉換之際感覺疤痕的疼痛以外,我……忘了很多事,我記不得我是誰、有什麼家人……」
「在你住院期間,沒人來探望你嗎?」
她先搖了搖頭,後來想了想道:「在我剛清醒的時候,曾有段時間看不到,在那段時間曾經有個小姐來看我,問我知不知道她是誰,我說我不認識她,之後她就沒再出現過了。後來我的情況穩定些,就被送到阿婆家靜養,一直到現在。」
「你沒有問過那位老人家,是誰把你送到她那裡的嗎?」
「我問了,她不肯說。阿婆待我很好,像親孫女一樣,我想……她不肯說一定有原因吧?我也就不強人所難了。鄉下的生活步調慢,但我過得很開心,覺得這樣也就夠了。」
「所以,你就不再追問這些切身的事了?」盛穎熙聽了傻眼。日子過得愉快就好,自己是誰不重要?
「也不是不問,只是後來阿婆死了,想問也沒人可以問。」
這個笨蛋!很明顯的,她是被人蓄意的藏起來。現在可好,連最後的線索也斷了。「老人家死了,你也成了真正的幽靈人口了。」
柳無憂還是傻笑以對。「阿婆……阿婆走得突然,什麼也沒說,只是她有時候會像是意有所指的說,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不要一個人孤零零的待在鄉下,她在台北有間房子,老舊但還能住人,我還年輕,一定要出去看看。」
「看來『柳無憂』也不是你的真名嘍?」
「柳是阿婆的姓,無憂嘛……是我自己取的。」
「期許自己活得無憂無慮?」
柳無憂笑了笑。「尤秘書沒有跟你提過嗎?我有一個很善待自己的腦袋,只會記得別人對我的好。例如昨天你才罵過我,我依稀記得你很不高興,可為了什麼生氣、你罵過我什麼,我就記不得了。不是我刻意要去忘記,而是自然而然就記不得。」
「記不得?」
「嗯,也許是我潛意識裡希望自己開心吧,每天都是愉快的,沒有什麼傷心煩惱!在我的回憶裡,每個人都是好人。」她笑著解說。「其實,不只是不愉快的記憶是這樣,就算是愉快的也是這樣,我會很快的就忘了。
「我好像只會記往最近的人事物,然後把不久前,或更久前的事給忘了。就算記得,也很瑣碎。至於我車禍然後被送到阿婆家,那算是我僅有的『身世來歷』,我用本子記住,常複習,所以忘不了。」
感覺上她像是個輕飄飄、沒什麼重量的人物,當別人努力的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足跡時,她卻是輕輕踩過,很快的就什麼也沒留下。
「前不久我看了一部外國影集,有個女孩每天一醒來就會把深愛的男人忘了,因此那個男的每天都要想盡辦法讓女友重新愛上他。我常在想,會忘了不愉快的事,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恩寵,每天一醒來都是燦爛亮麗的一天,多好!」
這是一種選擇性記憶吧?這傢伙在車禍前到底遭遇了什麼痛苦傷心的事?他挑她的語病,「你不是說只記得最近的事?前不久看的影集,你還記得?」
「是該記不得,可是每天看每天看就記住了。就像記歷史地理嘛,只看一次,隔天考完就忘,第二次複習,可能可以記個五天、十天,每天複習到倒背如流,也許可以記一輩子。我已經一段時日沒再看那部片子了,可還記得喲!
「對於我覺得很重要的人事物,我常會這樣複習。我有一本本子,常常會隨時寫下一些東西,每天一睜開眼就看,這樣就不容易忘記。當然對於應該要忘了的人事物,我也會把本子裡的那一頁撕掉。」
「例如?什麼是你會撕掉的?」
「不再需要幫傭的僱主。」
「感覺上像貨銀兩訖,一拍兩散。」
柳無憂有些緊張,忙著解釋,「不是這樣的……不這樣,有時我會忘了被解雇的事,還傻傻的跑去要上工,這樣會造成人家的困擾。」
對於別人再正常不過的事,她必須常常複習才會記得嗎?是這樣嗎?
她小心翼翼的開口,一那個……」
「有什麼話就直說。」
「我所有的事你都知道了,這樣……我還可以在這裡工作嗎?」
用一個幽靈人口當女傭?說真的,這對他來說還真是道難題!感覺上像僱用了非法勞工,既不安全又容易招惹麻煩。
柳無憂看他遲遲沒有回答,不禁失望。「那個……沒關係,不要為難,我等一下把陽台的泥巴清一清就走。這段時間謝謝你的照顧。」
「……嗯。」不要有婦人之仁。他一向不喜歡麻煩,來歷不明的人本身就是個麻煩。
她站了起來,重新戴上手套又回陽台上去工作。
待她清理好再度回到客廳,盛穎熙已經出門,桌上放了她今天的薪資。
她才工作不到半天,他給多了。柳無憂只拿了自己該得的部份,其餘還是留在桌子上。
從自己的背包裡拿出筆記本,翻到最近常塗鴉的那一頁,看著上頭寫的東西,她不禁歎口氣,把它撕了下來。本想要揉掉扔進垃圾桶,可她想,這位盛先生脾氣是大了些,卻是個下佔人便宜的好人!是不是該寫些什麼呢?
將撕下的筆記紙翻到背面,她拿出筆寫下——
盛先生:
錢給多了,我拿走我該得的,剩下的奉還。
昨天做的土司冰箱還有。明旱若要食用,請噴水後以全火一百入十度烤八至十分鐘。
謝謝你這段時日的照顧,我很感激。
——無憂
兩個多小時之後,盛穎熙返家,他早知道柳無憂應該不會在了,可門一開啟發現她已離開,心頭還是莫名的悶。
拿起桌上的字條一看。「又是她那套『無功不受祿』的哲學嗎?」
將紙要揉進垃圾桶時,發現字條後頭似乎還有字,他翻過來一看——
盛穎熙先生。三十三歲。
住址:
早上六點報到,七點半要吃到早餐。有潔癖,打掃好浴室,一定要把馬桶蓋掀起,每個水龍頭都不許留下水漬……
不喝咖啡,非常的不喜歡,已經到了把它當農藥的地步,煮咖啡給他喝=叫他喝農藥!
喜歡吃三明治,不挑食,沒有特別不喜歡吃的東西。荷包蛋吃蛋黃不熟……
我很喜歡工作的環境喲!為什麼?感覺上好像很熟悉,東西放哪裡不必找就知道,我甚至不必記下來就不會忘,真神奇!
星期三的新發現:盛先生笑起來右邊嘴角有個梨渦,真好看!只可惜他不愛笑。
家中有三十棵梔子花苗,明天問盛先生可不可以把它們種在陽台……
盛穎熙想起了柳無憂早些時候說的話——
我有一本本子,常常會隨時寫下一些東西,每天一睜開眼就看,這樣就不容易忘記。當然對於應該要忘了的人事物,我也會把本子裡的那一頁撕掉。
關於他、關於這裡的一頁被撕下,很快的,她也會把他和這裡的一切忘了吧!
一個沒有任何證件的傢伙,不但找工作困難,也常會被欺負吧?辭掉那少根筋的女人……這樣做到底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