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遇到恆安王或賈顯智的追兵,高歡和昭君沒有進鎮。既然現在他已不再是獨自一個人,他就得考量到她的安全,於是兩人只在鎮外一家小食店吃飽肚子後就準備離開。
在拴馬的大樹下,高歡抱起昭君,把她放上馬背,再解開韁繩遞給她。
昭君抗議道:「你不必這麼寵我,除了我是女人外,其他方面我可以做得跟任
何好士兵一樣棒。」
高歡拉平她的裙擺,笑道:「我知道你有本領,可是如果你沒忘記我是你夫君的話,就讓我寵你。」
昭君立刻握著他的手,情意綿綿地說:「寵我吧,我的夫君!」
他將她的手舉到唇邊親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凝視著她。「以我的餘生!」
隨後他輕拍她的坐騎,看著馬小跑而去,才拉過坐騎準備上馬。
「不許動,安靜地把手放在馬鞍上!」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的頸邊出現一把雪亮的長刀。
聽出那是李謹的聲音,他知道賈顯智一定就在附近,於是他站定不動,眼睛注視著走在前面的昭君,暗自希望她走遠一點。
「你想幹什麼?」他沉聲問。
「到柴房去!」李謹猛地推他,刀尖指指路邊的木屋。
高歡也正想獨自面對強敵而不驚動昭君,便很配合地往木屋走去。
可是已經走出一段路的昭君在這個時候回頭了,一見此情景立即雙目大張,調轉馬頭向他們衝來,一邊取下馬鞍上的弓箭大喝道:「放開高郎!」
然而,木屋後忽然竄出幾個男人,為首的正是賈顯智。他撮嘴猛呼,昭君的坐騎立即馬尾一揚,轉向木屋方向。昭君知道這畜生是他飼養的馬,馬識主人,自然聽從熟悉的號令。可是她絕不甘心自動送上門去,於是猛踢馬腹,想阻止坐騎。
賈顯智再次吹出尖銳的啃聲,坐騎受到刺激,前蹄高揚,半身直立。
弓箭墜地,為了讓自己不致墜馬,昭君全力抓住韁繩。
「昭君,不要放手!」見她在馬背上岌岌可危,高歡再也顧不上其他,他迅即轉身、揮掌,以十幾年來在兵營玩槍弄刀學來的最刁鑽的技法,劈向身後男人的頸窩。李謹已被昭君吸引去了部分注意力,因此面對他兇猛的反擊,連絲毫反抗都沒有就暈倒在地。高歡撿起他丟棄在地的刀,往昭君那跑去。
「抓住他!」賈顯智大聲命令。
他身邊的人立刻向高歡圍來。高歡熟練地揮舞長刀,與這群豪宅內豢養的士兵打了起來,不過片刻便將他們打得七零八落,有的兵器被擊飛,有的被打暈。
而就在這時,賈顯智也已安撫了昭君胯下暴躁的馬。
昭君不等馬站穩就翻身下馬想幫助高歡,不料腳步顛躓了一下,差點兒摔倒,被賈顯智一把抓住,挾持在身側。
「昭君!」高歡砍倒最貼近身邊的令狐子升後,向她跑來。
「站住,不然我就射殺你!」賈顯智大吼一聲,攥緊昭君。在他身邊,賈長林和其他兩個士兵正手持弓箭瞄準高歡。
昭君看出眼下情勢對高歡不利,而自己的反抗只會讓賈顯智更加瘋狂,因此她沒有推開賈顯智,只是用深情的目光看著高歡。「高郎,照他說的做。」
高歡站住,努力不去在乎賈顯智勒在她腰上的手,用眼角觀察到身後那些被他打倒的士兵正陸續爬起來。
見他依然緊握著刀,賈顯智陰險地說:「扔掉刀,或者你想看到我未婚妻漂亮的臉上多一道疤痕,雖然她該為她的淫蕩與背叛付出代價,但我還不想傷害她。」
「賈顯智,你要是敢傷她一根頭髮,你就別想死得痛快!」高歡的聲音低沉冷峻,賈顯智臉上出現一絲懼意,但轉眼被暴戾之氣覆蓋。
他猛地勒緊昭君。「那你放下那把該死的刀,否則郡主就得代你受苦!」
昭君一手推擋他,大聲說:「你敢傷害我,我父王不會放過你!」
「啊哈,你父王?」賈顯智得意地說:「這個嘛,郡主不必擔心,身為你的未婚夫,你父王已經把你交給我了。」
「你胡說,我父王已經把你的聘禮退還了。」
「是嗎?等我們回到平城,你何不自己去向你父王求證?」
「不,我不會跟你走,我已經嫁給高歡了!」
賈顯智臉色一變,一把掐住她的下巴,雙目激射出凶狠的光,但那目光很快就轉向高歡,陰森森地威脅道:「放下刀,否則別怪我掐死她!」
當!高歡手中的長刀落在地上。「姓賈的,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憑你也配問?」賈顯智狂妄又冷酷地說:「你好大的膽子,誘拐我的未婚妻,還敢站在那裡質問我?不要以為得了赦免令就可以逍遙自在,告訴你,殺死你如同踩死一隻螞蟻!長林,把刀拿過來!」
賈長林立刻走過去將地上的刀取走。
昭君聽到賈顯智侮辱高歡,頓時怒氣橫生,再想起他曾派人毆打高歡,不由得決心給他一點教訓。於是她扭動身體,掙脫他的鉗制,同時暗中將手挪到身後。
賈顯智立刻勒緊她,厲聲道:「你不要搞鬼,否則我立刻殺了他!」
「我沒有搞鬼,是你快把我勒死了!」昭君對他怒目相向,繼續將小手探入腰囊,摸索她要找的東西。
賈顯智和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她的這個細小動作,但是高歡注意到了。他知道她在尋找武器,因為在替她晾曬衣物時,他看過她腰囊內的東西,知道那裡面有把精緻而鋒利的刀,於是他明白她想幹什麼,並因此出了一身冷汗。
「昭君,乖乖站好,聽他的!」他急切地提醒她,怕她輕舉妄動傷害自己。
「昭君?該死的賤民居然敢直呼郡主的芳名?」賈顯智冷哼,但高歡根本沒在意,他此刻的全副心力都在昭君身上。
你不會做傻事吧?!他以眼神默默地問她。
我會的!她在心底回答他。
「把他綁起來!」賈顯智對那些被高歡打傷的士兵大吼。
令狐子升等人立刻謹慎地向高歡圍攏過來。由於高歡不想殺人,只用拳掌和刀背劈殺,因此他們並無大傷。
高歡當即雙手握拳,渾身緊繃。
「你要是敢反抗,郡主會是第一個受苦的人。」賈顯智得意地挾持著昭君。
高歡聞聲放開了拳頭,注視著昭君。但他還來不及對她有所暗示,就見賈顯智身子一僵,驚愕地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那裡。昭君正手握一把閃亮的牛角刀頂著他,刀尖已經埋入他薄薄的衣內,他的肌膚感覺到了刀鋒的森森涼氣。
「叫他們滾開!」昭君命令道:「否則我要你斷子絕孫!」
「你竟敢對我用刀?」賈顯智似乎不敢相信。高歡則是全力戒備,他深知昭君並非心狠手辣之人,賈顯智卻是陰險凶狠之徒,因此他料定昭君難敵對手。
昭君一心只想救高歡,大聲說:「你們統統滾開,不然我一刀刺穿他!」
賈顯智在最初的震驚後,惱羞成怒,昭君雖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但被她當眾用刀頂著,仍讓他大失尊嚴,於是他怒氣衝天地一掌拍向昭君持刀的手,再順勢回掌打向她的前胸。
幸好高歡早有防備,當看到他出手拍刀時,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拉住昭君,因此當第二掌襲來時,他已將昭君帶入懷中,賈顯智凶狠的第二掌落了空。
而昭君的刀被拍落時,也更深地劃過賈顯智的肌膚,令他在第二掌撲空後,殺豬似的怪叫起來。
「婁昭君,你真敢殺我?今天我不得到你誓不罷休!」他狂暴地舞著劍,向昭君襲來。
高歡立刻將昭君護在身側,舉刀相抗。
深知高歡實力的賈顯智又恨又妒,大聲命令他的隨侍圍攻高歡,格殺勿論。
當即,高歡與昭君腹背受敵。
危機時,馬蹄聲響,四名騎者吆喝著衝入陣中,賈顯智等人紛紛跳開。
高歡也拉著昭君退至路邊,當看清率先殺人陣中的中年男子後,他神情一鬆。
「何人如此無禮?」驚怒萬分的賈顯智厲聲喝問。
「少英雄果真氣壯。」中年男子高坐馬背,氣定神閒地說,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賈顯智的小腹。「不過如果再不找個郎中,少英雄恐怕再無盛威。」
賈顯智下意識地低頭,看到一片血跡時,面色蒼白,銳氣頓消,再也顧不上其他地翻身上馬。
「站住!」高歡一聲吶喊,驚得賈顯智驀然回頭。
高歡指指自己和昭君先前騎的馬。「那是借用貴府的馬,請帶走吧!」
賈顯智恨恨地望他一眼,對李謹和賈長林瞪眼道:「你們自己收拾去!」言畢即策馬而去。
李謹和賈長林垂著腦袋爬上他們失而復得的坐騎,跟隨眾人離去。
「我知道他是誰!」在倉促凌亂的馬蹄聲中,昭君終於從那似曾相識的聲音裡認出了來人,不禁欣喜地對高歡說。
高歡欣然笑道:「我發誓,你知道。」
此刻,那邊的人也都跳下了馬,中年男子哈哈笑著走過來。「呵呵,六渾與郡主是否安好?」
高歡看到昭君興高采烈地跑了過去,便微笑著撿起她落在地上的小刀和弓箭。
昭君走到中年人身前,雙手合抱,豎起右手拇指,躬身一拜,朗聲道:「謝英雄再次救我夫婦於危難之中,昭君這廂有禮了。」
對方見她所行之禮既非女子通常所行的屈腿半跪之禮,也非男子間握手抱拳之禮,而是結義兄弟間的「合盟禮」,當即知道眼前的女子果真如傳言所說,是真正的巾幗英雄,不由深深喜愛她的豪爽之氣,當即以同樣的動作還禮道:「在下斛律金,小名阿六敦,能認識郡主,是我的榮幸,還望郡主恕我凌晨冒犯之罪。」
昭君大喜。「原來英雄是敕勒部領民酋長,失敬了。若無拂曉寧安殿內一晤,昭君與高郎必定分隔兩地,難有今日相聚。酋長此恩,昭君沒齒不忘。」
斛律金開心大笑。「郡主爽快,能成就好姻緣,也算我阿六敦功德一件。我與六渾親如兄弟,郡主稱我『大哥』就好。」說完,又轉向已走回昭君身邊的高歡抱拳道:「恭喜賢弟得此嬌妻。」
「謝大哥吉言。」高歡笑道:「承蒙郡主錯愛,小弟三生有幸。」
昭君!昭君轉身以唇語提醒他,並抓住他雙肩,作勢要咬他。
高歡嬉笑著將她的臉壓進懷裡望著斛律金說:「雖然她是個悍婦──哎唷!」腰部被猛掐一下,他痛呼出聲,抓住她的手繼續道:「不過,我喜歡悍婦。」
看到一向少言寡語的他變得幽默風趣,斛律金十分歡喜。問:「老弟如今有何打算?還要去沃野嗎?」
高歡聞言笑容逝去,看著天邊的落日道:「暫且如此吧!」
斛律金則問:「老弟既已得到城主赦免令,何不縱馬天下,開拓事業呢?」
高歡眼睛一亮,但隨即歸於平淡。「阿六敦果真深知我心,可如今的天下,撲朔迷離,難辨雌雄,我一無背景,二無根基,也許再等等吧!」
昭君緊握著他的手,感覺到他內心激盪起伏,她很想鼓勵他,給他出主意,可是所有的話只能在他們獨處時才能說,在外人面前,她得維護他的自尊。
「不,不必等了,現在就有個機會讓老弟闖蕩。」
「什麼機會?」
「天色已晚,今夜我們就在鎮裡住一宿吧,咱們哥倆好好談談。」說著,斛律金喚來他的隨從。「阿昌,你與木根同騎,把你的馬牽來。」
阿昌將一匹高大的馬拉來,斛律金對高歡說:「你與郡主共乘沒事吧?」
「沒事,你還信不過我的騎術嗎?」高歡轉身將昭君抱上了馬。
他動作奇快,卻很溫柔,斛律金看在眼裡,知道他對郡主用情至深。
高歡上馬坐在昭君身後,正要拉馬韁,卻見韁繩已在她手中。
「由我控馬。」她揚起頭對他說。
暮色中,高歡輕啄她俏麗的鼻尖。「行,只要你能控制好這個大傢伙,別讓我們摔下去,怎麼都行。」
「信任我,我能控制它。」說著,她一抖韁繩,放馬跟隨斛律金等人進鎮。
鎮裡唯一的騾馬客棧除馬廄外,是一幢晉西北隨處可見的平房,土牆木樑茅草頂,看似不錯。
可當他們安頓好馬走進充斥著煙草味的房間時,昭君駭然發現今夜她要過夜的地方竟是一間類似馬廄的大木棚,一通大炕圍著房屋順牆而砌,雖然有被褥、枕頭挨個兒地依牆擺放在炕腳,但從那無法分辨顏色的外表看,已經很久沒洗過。再看那黑乎乎的牆壁和沒有窗板的窗戶,她覺得胃部翻攪。
這家騾馬客棧看來生意極好,住客不少,到處都是扯著嗓門說話、光著膀子沖涼的男人,屋裡已經有人住下,兩端頂牆的舖位都被人佔用,只剩下中間空出一排舖位。炕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正高聲說笑著,似乎對進進出出的人們毫無感覺,她甚至看到兩個女人坦然地坐在炕上。
身上彷彿有無數條毛毛蟲在爬,她想逃出去,就算睡在野外也比在這裡強。
可一回頭,她看到幫忙將鞍袋馬具放置在門邊架子上的高歡,正與斛律金他們談笑風生,似乎對眼前的居住環境早已習以為常,她的腳步遲疑了。
就在這時,高歡抬眼看她,見她站在門邊,秀顏蒼白,不由得愣住。
該死!他暗中咒罵自己。對他來說,有這樣的地方住已經很不錯,可是他竟然忘了她自小養尊處優,從未見過,更遑論住過這樣的「臥室」,他應該帶她去找一戶乾淨的村民家借宿,而不是把她帶到這簡陋吵雜的地方。
就在他想著該如何跟好友說時,對面的昭君白著一張小臉對他笑了,嘴唇一張一合,用口形無聲地對他說:我沒事。
高歡心頭一熱,回她一笑。這樣最好,作為他的妻,她早晚得習慣他的生活。
他放好手裡的東西,走向東面炕頭,斛律金隨後也跟了過去。
剛開始昭君不明白他們去幹嘛,當看到他們對躺在那兒的人說了幾句話後,那幾個人旋即捲起鋪蓋移到了炕中空位時,她明白了,他們是去讓那幾個人騰出靠牆的地方。
一定是為了她。她心感愧疚地看看那幾個給她騰出地方的男人,走了過去。
「今晚我們睡這兒。」高歡找來一套比較乾淨的臥具鋪在靠牆的位置對她說。靠牆睡,起碼能讓她保有一點隱私。
斛律金也笑著對昭君說:「委屈了,今夜咱們得湊合一夜。」
昭君知道自己的表現很糟,卻不知該說什麼,只好歉疚地對他微微一笑,然後沉默地脫掉鞋子上炕,躺在高歡鋪好的床鋪上。
高歡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勇氣才爬進那張「床」的,他想告訴她,他為她感到驕傲。可是,在這個沒有隱私的空間,在他熱心的朋友面前,他沒有機會開口。
他唯一能做的是坐在她身邊,用高大的身子擋住燈光和其他人投向她的目光。
斛律金和他的隨從都脫鞋上了炕,屋子裡太吵,他將炕桌放在高歡身前,自己坐在他對面,開始說正事。「六渾,從認識你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做大事的,只可惜以前你被「府戶」身份所困。如今,有了特赦令,你乾脆跟我到洛陽去。」
「去洛陽?」高歡單眉一提,他從未想過去京城,但並非不想去。
「是的,昨夜你我相遇時,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是奉命到平城接受聖旨。」
高歡點點頭,等待他說下去。
「聖旨今天下午才到。」斛律金以指關節敲打著桌面說:「皇帝要我與懷朔鎮將楊鈞去京城護送來訪的柔然王阿拉環北歸,近來北部動盪不安,我想邀你與我同往,藉此機會老弟可以結識各方英雄,擴展眼界,老弟意下如何?」
「這……」高歡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是想到昭君,他不免猶豫。不料腹部突然被掐了一下,他回頭一看,躺在身後的昭君正瞪著明亮的眼睛看著他,而她的一隻手不知何時已經鑽到了他的衣服下,摟著他的腰。
去!與他視線相接,昭君立刻對他比出口形。
「老弟覺得有何不方便嗎?」不明就裡的斛律金好奇地問。
高歡急忙回頭應道:「喔,不是,我只是擔心朝廷是否會允許我前往。」
斛律金笑道:「這個你放心,皇帝只管派統領,至於我要帶誰去,是我的事。楊鈞也會帶他自己的人前來。」
「如此甚好,我隨你去。」高歡下了決心。
「這就對了!」為人熱情豪爽,不拘小節的斛律金開心地與高歡聊了起來。
由於昨夜整夜沒睡,今天又經歷了這麼多耗費精力的事情,昭君早已累了。睡意襲來,朦朧中她聽到兩個男人商定,先帶她到敕勒部所在地朔州安頓好,然後等楊鈞一到,他們就上京護送柔然王北回。
喔,太好啦!她逃家了、嫁人了,可現在他要離開了,她將被孤單地「安頓」在一個不熟悉的部落,與不相識的人們共同生活。可是,那又怎樣?她的夫君是英雄,她要他做一番英雄事業。窩在女人身邊,能成大業嗎?不,不能!因此她會放他走、趕他走,只是,他的心──得留下來陪伴她!
一滴眼淚滑下臉頰,她將臉偎近他,在他衣服上擦去淚水。他身上傳來淡淡的花草清香和暴風雨的味道,立刻將自走進這裡就充斥於她鼻息間的難聞汗味,煙味和被褥上散發出來的異味統統清除,給她的身心帶來一股戰慄的暖流,她擁抱著這股暖流沉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騷動驚醒了她。睜開睡意矇矓的雙眼,她看到她的夫君正躺下,躺在她的身邊,她鑽進他的懷抱,而他修長有力的胳膊立刻摟住了她。
她抬起頭,從夫君的肩頭往外看。屋裡的燈火已經熄滅,月光從敞開的窗洞洩入,滿屋銀輝,一張炕桌將他們與其他人分開。
房內並不安靜,有的人還在說話,只不過放低了音量,有的人在磨牙、打鼾,還有的人說著夢話,不遠處,不知是誰放了個很響亮的屁,令她皺著眉頭縮回夫君懷裡,將臉埋進他的頸窩。
感覺到他身體輕顫,她知道他在笑,也明白他為什麼笑,她表示抗議地在他胳膊上用力擰了一把。可是他好像根本沒有感覺,還捧起她的臉,給了她如火焰般的吻,然後在她耳邊輕聲問:「後悔了?」
「不!」她側過臉,輕咬他的耳朵。「永遠不!」
他們的視線在月光中糾纏,用眼睛傾吐著對彼此的愛慕,他們的手在單薄的被子下擁抱著彼此。他眼裡閃亮飛濺的火花燒旺了她眸中激情的火焰。
我愛你!他用嘴形告訴她,隨即他的唇重重地覆蓋了她的,長久而親匿地吻著她。
他的手臂環住她,將她更緊地拉近。她聽見自己嚶嚀出聲,害怕被人聽見,趕緊將臉埋進他堅硬的胸膛。然而。她發現只是擁抱和親吻並無法滿足她。
她無聲地翻到他的身上,解開彼此的衣裳,以她獨特的狂野方式,將他們愛的心曲奏響。
他先是一僵,隨即放縱自己,在惱人的鼾聲、夢囈中,沉默而激情地接受她傾注的愛,也回報濃濃的愛,將他與她帶向一道道難以置信的狂喜顛峰……
***
次日,按照斛律金的安排,他們依然合騎阿昌的馬回朔州。
傍晚時分,當越過黑駝山岩石裸露的山頂,俯視著山谷中的草原、牧場和池塘時,昭君興奮地問:「大哥,你的部落就在這裡嗎?」
可是這次斛律金沒有回答她,他正忙著跳下馬沿著黃土覆蓋的山坡奔下山去,而迎接他的,是個豐盈美麗的紅衣女子。其他隨從也紛紛下馬尋找親人。
「沒錯,這裡是他的部落,那是他的妻子柳兒。」高歡在她身後回答她。
「她很漂亮,而且大哥好愛她。」看著那對抱住彼此大笑的快樂夫妻,昭君羨慕地說。
「你也很漂亮,而且我也好愛你。」高歡親親她的頭頂。
昭君抬起頭來望著他,眼裡充滿了愛意,她輕拍他環繞著自己的手。「是的,你好愛我,而且,我也好愛你。」
高歡沒說話,想起她昨晚對他奉獻出的愛,心裡暖洋洋的。看到山坡下的斛律金和柳兒手牽手往他們走來,他趕緊收斂心神說:「來吧,我們下馬。」
他翻身下馬,再把昭君抱下地,這時,那對快樂夫妻也走到了他們面前。
看來短短時間裡,她的丈夫已經把事情都說清楚了。紅衣美女走近,與高歡打了招呼後,笑吟吟地對昭君說:「我叫柳兒,是阿六敦的妻子,早就聽說郡主風采不輸男子,今日能與郡主相見真是人生快事,歡迎你!」
昭君立刻還之以禮,謙虛地說:「柳兒姊姊才是女中豪傑,昭君自幼困居深閨中,識人不多,才疏學淺,今得大哥鼎力相助,才得以成就一生姻緣,如今與夫君前來叨擾,蒙姊姊不棄,昭君夫婦不勝感激。」
見她容貌出眾,言語坦率,雖貴為郡主,卻不以富貴驕人,柳兒當即喜歡上了她,拉著她的手說:「郡主是貴客,平日請都請不到,再說六渾不是外人,他是我們的好兄弟,所以郡主不必顧慮。今夜是我們的祭天儀式,很高興你們來了。」
昭君快樂地要求。「請姊姊喊我的名字,從今以後。我只是高郎的妻子。」
柳兒爽朗地說:「好,聽你的。」
昭君從來不知道,敕勒人的祭天慶典是如此熱鬧而隆重。
太陽剛剛落山,牧場邊的草坡上已經燃起了十來堆篝火,將整個山谷照得如同白晝,在草坡頂端最大的篝火邊,酋長斛律金和他的妻子柳兒,還有他們的三個兒子端坐在毛氈上,身為貴客的高歡與昭君坐在他們一家人身邊。
「這麼多人是從哪裡來的?」看到數不清的族人蜂擁而來,昭君驚訝地問。
「那裡。」高歡指著四周的山巒。「你看半山腰,那些在厚厚的黃土層中開鑿出來的窯洞,那是黑駝山敕勒人的家,他們就是從那裡出來的。」
她仔細一看,真的有不少人馬正從那裡出來。
隨後,從高歡的口中,她才知道谷地邊那些她原先以為是民居的低矮房屋,其實只是畜欄、作坊和放置高車的地方。
而且還知道了窯洞的好處,它不僅冬能防寒,夏能避暑,還能防止野獸出入。
越來越多的人彙集到草場,幾乎所有人都乘坐著高輪大車來。而每輛車上,都有巨大的鍋,裡面裝著燒煮好的牛肉、羊肉。他們圍繞著水草豐盛的草場和燃燒的篝火邊舞邊唱,優美的歌聲在山谷中迴盪。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壯觀絢麗的夜景。」當那些歌舞在火光中越來越奔放激昂時,昭君對高歡說。
「我第一次參加他們的祭天盛會時,也很震撼。」
隨著夜色加深,繞行歌唱的族人慢慢地在篝火邊停下,取出鍋鼎置於火上。隨後,大家開始吃喝,比武鬥技。
羌笛、胡琴、銅鈸等美妙動聽的樂器,伴著歌聲與吶喊,在夜色裡飛揚。
有人把一盤盤烤肉、煮肉及一碗碗湯水送來,很快地,在斛律金一家人及高歡和昭君面前,堆起了小山似的食物。
人們盡情地吃喝和玩耍,盡情的歌舞和說笑,彷彿生活中沒有煩惱。
高歡告訴她,敕勒人祭天的方式與漢人、鮮卑人及其他部族都不同,他們沒有刻板的儀式,完全足以自然喜慶的方式向天表達豐收的喜悅和生命的禮讚。
看著眼前的盛會,昭君覺得自己也精神振奮起來。
斛律金站起身來,高歡拉拉昭君,目光灼灼地說:「聽,他要唱歌了。」
隨即,喧鬧聲漸漸停止,所有人都望向這邊,眼裡帶著肅穆和嚮往。
正當她不理解為何他要唱歌竟會使得高歡和所有人有那樣的反應時,一首高亢動聽的歌從斛律金口中悠然響起,震撼了她的心。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他的歌聲中有種壯美和蒼涼,更有種對故鄉的眷戀與崇拜。
無數族人合唱起這首歌,一遍又一遍,和著夜風,和著大自然的天籟,在茫茫夜色中起伏迴響。當歌聲最終停止後,昭君仍久久無法平靜,她對斛律金說:「大哥,這首歌實在是太好聽了,請問是誰寫的?」
柳兒自豪地告訴她。「這是我們祖先很早以前就流傳下來的歌,是我們祭天時必唱的神曲,不過,以前大家都只會用我們族人的語言傳唱,是我的夫君把它翻譯成漢文,這樣連漢人都能明白也能唱了。」
「沒錯。」斛律金摟過妻子,繼續道:「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們的故鄉是個多麼美麗的地方。」
這一夜,無論是漢化了的鮮卑族郡主婁昭君,還是鮮卑化了的漢族士兵高歡,都深切地領悟到故鄉對一個人精神與靈魂的永久牽繫。
夜深了,啟明星在天邊閃爍,與月亮爭輝,歡慶的人們散去,可是昭君仍了無睡意,而高歡則跟隨斛律金一起,幫助族人熄滅篝火。
柳兒把三個兒子送回家後來找她。「昭君,天晚了,以後你有的是時間跟我去看我們美麗的牧場和神湖,現在,你該休息了。」
昭君興奮地問:「神湖聽起來很美,在哪裡?」
「明天吧,明天我帶你去。」柳兒答應她。
可她不甘願地說:「你只要告訴我它在哪裡,現在──」
「現在,你得跟我走。」高歡拉起她,修長的手臂攬住了她的肩,他的聲音在她頰邊形成熱熱的氣流。
他不等她說話,也沒容她跟柳兒告別,拉著她就走。身後傳來柳兒的笑聲。
「你真沒禮貌,什麼都沒說就把我拉走,柳兒都笑話我們了。」她輕聲抱怨。
高歡輕搖她的手,寵溺地罵道:「傻姑娘,就算你不可憐我,也該可憐一下阿六敦,人家恩愛夫妻分開了好多天,你不睡,柳兒就得陪著,那大哥怎麼辦?」
他的話讓昭君醒悟,回頭往笑聲處望去,果真見柳兒正被阿六敦扛在肩上走進一間窯洞,燈火一閃間,他們的身影消失了。
她暗自一吐舌頭。「嚇,我真的很不懂事,是嗎?」
「是的。」高歡一把抱起她,在她耳邊輕語。「不過我要說我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