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的大門敞開,懸掛的靛藍布簾隔絕屋內情景,屋外廊簷下排列了十數人,或坐或站,不是氣色欠佳,就是身上帶傷,一見老者接近,原本閒聊的聲音頓時停住,全都驚訝地望著老者。
這個村落的土地,全屬端木府上所有,而大半的居民,皆靠向端木府租耕農地過活,對於只要出現就和收取佃租劃上等號的馬總管,自是再熟悉不過。
「馬總管,請問有什麼事?」其中一人乾笑著,鼓起勇氣問。
「別擔心,不是找你們。」馬總管瞥見幾個欠租的人心虛地別過臉去,有要事在身的他現下懶得追討。「韓大夫在嗎?不介意我先進去吧?」雖是詢問,卻是一撩衣擺,直接走上台階。
「當然、當然。」哪有人敢違背?都是忙不迭地點頭答應。
馬總管在門框輕敲兩下,隨即掀起布簾走進,室內稍暗的光線讓他一時間無法適應,微瞇了眼,才看清裡頭的狀況。
一名白衣女子坐在窗邊,自窗欞透進的日芒將她籠罩,娟秀的臉龐帶著溫柔的微笑,對他的闖入連分心投去一眼都沒有,心無旁騖地為眼前的人搭脈診斷。
反倒是接受診斷的老婦慌張站起。「馬、馬總管……」在欠租名單上列名已久,見了他比見到閻羅還害怕。
「張大嬸,您這樣脈象會亂,坐著吧!」白衣女子嫣然一笑,輕輕將老婦按下。
老婦手足無措,見馬總管頷首,這才坐下。「韓大夫,不好意思……」老婦歉道,一雙眼仍驚懼地直往馬總管瞄。
見狀,韓珞輕歎口氣,揚起的唇辦有著淡淡的嘲弄。方才張大嬸的脈象還微弱得幾乎難以辨明,結果馬總管才一出現,整個血脈就變得活絡,端木府還真是好大的本事。
「等我一下。」完成診斷,韓珞輕按了下老婦的手,起身往後頭的藥櫃走去,俐落地秤藥、包藥,不多時已拿著藥包旋回,交給老婦,細心叮嚀。「煎服的方式和之前一樣,如果可以的話,多點時間歇息,別太操勞,知道嗎?」
「知道……」接過藥包,老婦的手在破舊的衣上直抹,神態忸怩。「韓大夫,那個……」
不待她說,韓珞已體貼地打斷她的話。「沒關係,您方便時再拿來就成了。」
「謝謝,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婦抱緊藥包,不住鞠躬。
韓珞微笑,並未客套推拒,因她知道若她連這點感激都不接受,只會讓老婦更加愧疚。目送老婦退出布簾,她才轉頭看向一旁靜候多時的老者。
「馬總管。」韓珞點頭。早認出來人的身份,但她只想先為患者診斷,所以不曾分心招呼。「您來,相信不是來找我看病的吧?看您氣色挺好的。」
「托福。」馬總管走到她身旁坐下,臉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我想,韓大夫是個聰明人,我就不跟您迂迴了。」
「您直說無妨,」韓珞掩唇笑道,晶瑩的美眸閃過一抹黠光。「上回去拜訪馬總管,我不也開門見山?客氣什麼呢。」
聞言,馬總管的老臉有些尷尬。
打從韓珞在一個半月前踏進這個村落,消息靈通的他馬上得知此事。她為村民診斷、配藥,且讓村民一再拖欠醫藥費,雖不曾和她打過照面,但對這個深受村民愛戴的女大夫,他可是抱有極大的好奇。
直至上個月末,兩人才第一次見面。韓珞上門與他洽談,希望身為端木府總管的他能作主資助一些銀兩,好讓更多因病困苦的村民得以寬心就診。
她不咄咄逼人,也不卑躬屈膝,只噙著暖人的淡笑,用溫柔的語調分析這筆支出的利益得失,讓人忍不住就想點頭答應。
只差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他頭幾乎點下去,偏,他那時正為了主子的事煩心,一句送客,結束了那次的對話,結果風水輪流轉,現在有求於人的換成是他。
「那次我心裡煩著事,如有冒犯的地方,還請見諒。」馬總管立刻站起道歉,能屈能伸,讓他得以爬到端木府別莊總管這個位置。
「別這麼說。」見他放低姿態,韓珞笑道,沒再拿話揶揄。「外頭等著看診的人很多,您進來時應該也瞧見了,我時間不多,您的來意就請直說吧。」
「相信韓大夫應該知道我家主人的事。」
這問句,讓韓珞挑起了眉。端木柏人的事喧騰了整個京城,隨著醉月樓的事件不住流傳,她怎麼可能不知道?
醉月樓原為京城聞名的青樓,卻因皇上寵妃娘家的滅門事件,與江湖上專擅使毒的羅剎門有了牽連。端木柏人為前任宰相之子,與當今太子交好,他堅持醉月樓與羅剎門勾結,率領御林軍前往拿人。
後來有人搜集證據上呈皇帝,證明罪首另有其人,一夕之間,醉月樓人去樓空,同時,端木柏人因不明原因雙腳癱瘓,再無法站立。原因眾說紛紜,其中最為玄妙的,該是他錯怪醉月樓而遭受天罰的傳聞。
這段時間,端木府及太子費盡心思尋求名醫救治,卻沒絲毫進展。之後聽說端木柏人遠離京城,遷至別莊休養。
端木府產業眾多,別莊不計其數,端木柏人究竟到了哪個別莊,無人知曉,一下聽聞在北,一下聽聞在南,甚至連乘船東渡蓬萊島求仙的消息都出來了。愈漸渲染的傳聞,將醉月樓和端木柏人全幻化成了傳奇。
只是——端木柏人又干她啥事?韓珞眨眨眼,聽出那句簡單問話裡的不尋常。「馬總管該不會是指……端木公子在這兒吧?」
「韓大夫果然冰雪聰明。」馬總管驚訝只一句話,就讓她勘破玄機。主子會挑上這間別莊休養,也讓他詫異不已。這裡雖不至地處偏遠,但離京城至少有幾百里路,除了主府的大總管偶爾前來巡視外,那些身份尊貴的主子們,他根本連見都沒見過。
卻,突然一日,少爺趁夜抵達,還發下禁令不准透露行蹤,這突來之舉讓他手忙腳亂。幸好這個村莊的居民們見識及視野狹小,對端木府的認知只限於地主身份,並不曉得少爺在京城的響亮名聲,這個保密的任務做來可說是輕而易舉。
韓珞又眨眨眼。端木柏人的下落,應是端木府極力隱瞞的秘密,如今……卻輕易透露予她知曉?
「馬總管您該不會是……想要我去幫端木公子治療吧?」沒心思去深究端木柏人為何隱於這個小村落裡,她只想確認馬總管的來意。
「是啊!」來意已被點明,他也就直言不諱,馬總管咧了嘴笑,佈滿細紋的老眼巴巴地望著她。
韓珞回以微笑,說出的話卻令他傻眼。「小女子能力不足,煩另請高明。」她往門口走去,揚聲喚道:「下一位是李伯吧?快進來……」
馬總管愣住,急忙喝道:「等一下!」外頭的人聽見哪還敢進來?門邊靜默一片。他快步走到韓珞身旁,抱拳一揖,低聲下氣地說道:「韓大夫還在為上回的事生氣嗎?只要您說,要我怎麼陪罪都成!」
本想下逐客令,但看到這種態度,韓珞一時心軟,輕歎口氣。「不是這個原因,那件事我沒放在心上。只是,我不過是個行走江湖的女郎中罷了,最多只能治治小病,端木公子那種連宮廷御醫都束手無策的病症,我怎麼可能治得好?」
「韓大夫您謙虛了。」見她沒記恨,馬總管放下心來。「您能力有多高,您我都很清楚,宮廷御醫又怎麼可能及得上?」
意有所指的暗示讓韓珞挑起眉,她看向馬總管。「你調查我?」麗容雖不曾板起,但隱隱透出的氣勢讓人不容忽視。
馬總管全身一怔,在這村落擁有權勢地位的他,難得有被震懾住的時候。
「不、不是……」他囁嚅半晌,好不容易才找回心神,知她心軟,他改採哀兵政策。「我不得不啊,總不能讓我隨便找來一個江湖術士,完全不管對方來歷吧?這是我的職責所在啊!」
接受他的說詞,韓珞放緩眉目,又是往常平易近人的模樣。「那,您查到多少?」
「除了知道您待過宮中,高超的醫術讓眾御醫難望其項背,其餘的就不曉得了。」馬總管想也不想,立刻應道。
韓珞忍俊不禁地笑出。馬總管不曉得答得太快反而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她才不相信只查到這些。待在宮中的過程和離開的原因,絕對也讓他查得一清二楚。
「好,我信您就只查到這些。」她望了馬總管一眼,得到心照不宣的共識。若要求她幫忙,威脅是沒有用的,她知道馬總管很清楚這個道理。「但我真的不敢保證能治好端木公子。」
「沒關係,至少看看也好!」見她鬆口,馬總管幾乎感激涕零。「如果您願意醫治我家少爺,我每月都會奉上一百兩銀子資助這間藥鋪。」
美眸因笑彎起,韓珞睨他一眼。「若治不好呢?」
「照樣每月資助,如韓大夫您之前說的,村民若健康平安,也代表佃租能收得充沛無虞,對端木府只有利沒有弊。」馬總管打包票。
「可……」韓珞頓了下,笑意斂趄,眉宇間布上輕愁。「若是能治,可得費上好長一段時間,我離不開端木府,這樣又怎能醫治村民呢?我看還是……」
「沒關係!」馬總管急忙截斷她的話,就怕她說出「算了」這兩個字。「這樣吧,端木府很大,我會空出位置讓您將藥鋪遷到那裡去,只要空檔時,韓大夫仍可幫村民們看病,不會有影響的。」
「這……」韓珞狀似苦惱思忖,一背過身去,麗容卻轉瞬間盈滿了笑意。
太好了,既有機會可以見識那讓眾名醫討饒的怪病為何,又爭取到替村民看病的空間,她有什麼好拒絕的呢?只是……籌碼還稍嫌有那麼一點不足……
眼中掠過靈燦的光,韓珞回過身來,黛眉再次緊蹙。「可是這樣我根本沒辦法去採買藥材,若只開藥方給村民,他們哪有能力買藥呢?」
「小問題、小問題!」為了誘她竭盡所能醫治主子,只要在權責範圍之內,馬總管全都慷慨允諾。「需要什麼藥材韓大夫儘管開口,我絕對會派人備得好好的,您完全不用煩心,而且所有的開銷都由端木府支付。」
韓珞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開心得直想拍手叫好。之前礙於資金不足無法使用的昂貴藥品,總算可以毫無顧忌地開給村民了!
「馬總管不介意訂個契吧?」不能怪她小心眼,見多翻臉不認帳的事,白紙黑字是最保險的。
「當然當然!我馬上回去擬契,待會兒就拿來給韓大夫!」勸說成功,馬總管喜上眉梢,轉身就往外走,就怕她反悔。
「馬總管。」韓珞喚住他的腳步。「為何讓我得知端木公子在此一事?不怕我不答應,反而透露端木公子的下落?畢竟京城裡想找他的人不在少數。」
馬總管猶豫了下,而後道:「我相信韓大夫既然會遠離宮中,對京城應是避之唯恐不及,更不可能會為了透露我家少爺的行蹤而和京城有了牽扯。」若非有絕對的把握,他怎敢貿然行事?
韓珞微笑,這回答,讓她很滿意。算他聰明,沒拿她的事來要脅交換,否則要她踏進端木府?等下輩子吧!
「放心吧,就算診斷後非我能力所及,我也不會透露他的下落的。」
「韓大夫,先謝謝您了!」馬總管開心地掀起布簾奔出門外,轉瞬間不見人影。
望著被帶動的布簾不住搖晃,韓珞莞爾,而後輕歎口氣,笑容有些沉澱。
沒想到就連躲到這兒來,還是被認出。
她自嘲地勾起菱唇。都怪她的性別和行事太引人注目,女郎中?看來除了不再行醫,應該沒其他辦法能隱藏身份吧?但若非為了懸壺濟世,她又何必行走江湖?
兩難啊,為了那些無力求醫的窮苦百姓著想,她還是忍著點吧!
「韓大夫……請問輪到我了嗎?」怯怯的叫喚拉回她的心神。
韓珞循聲望去,看到一張純樸病弱的笑臉,她微笑,上前扶住他帶到椅旁。「李伯抱歉讓您久等,怎麼樣?上回拿藥回去吃之後有沒有比較好一點……」
來吧,端木柏人,為了全村民的健康幸福,本姑娘一定要治好你的病!
端木府別莊位於村莊後方,富麗堂皇的高牆大院,明顯與週遭純樸的民宅劃為兩個不同的世界。
「韓大夫,我先帶您去看看我家少爺的情況。」馬總管走在前頭帶路。
「嗯。」韓珞點頭,緩步跟隨,美眸四處打量,說緊張倒也不會,反而有種參觀的悠閒。
一路上遇到的僕傭都恭敬地垂首躬身,看得出雖為別莊,對下人的管教卻也不曾輕匆。走了段路,接近主屋,馬總管突然停住腳步。
「有件事,我想……」他一臉為難,欲言又止。「還是先跟韓大夫說一下比較好。」
「什麼事?」韓珞眺望園中景色,沒被他話裡的猶豫嚇著。
「我家少爺……雙腳無法行走,突然遭臨這種打擊,難免會……呃……反應直接一些……」馬總管小心挑選措辭。「如果有說什麼不中聽的話,還請韓大夫海涵。」
「放心吧,我什麼樣的病人沒遇過?再難聽的話我都只會當成馬耳東風。」看到馬總管那張擔慮的臉,韓珞忍不住想笑,突然憶起一事。「馬總管有跟端木公子提過我的事嗎?」
馬總管尷尬搖頭。一開始,他四處延聘名醫,卻都被少爺給罵了回去,之後,他只消提到大夫這兩個字,少爺瞪來的眼神更是讓他有種會當場丟了老命的感覺。
有了這些前車之鑒,他哪還敢事先稟報?好不容易探到醫術高超的韓大夫就在左近,讓他冒著被革職的風險,擅自作主安排這次的診療。
那端木柏人也鐵定不知道馬總管找了個女大夫來醫他嘍?韓珞輕歎口氣,對眼前忠心耿耿的老者寄予無限同情。「端木公子到這兒多久了?」
「近一個月。」不解為何有此一問,馬總管仍回答。
「才一個月啊……」韓珞低喃,而後微笑。會以為先斬後奏有效,看來馬總管還不夠瞭解主子的個性。「帶路吧!」她可以想見,待會兒有一場硬仗要打了。
為何那微笑很一般,卻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呢?馬總管搔搔頭,一心考量著要如何開口介紹韓珞,也就無瑕畑想。
兩人繼續前行,穿越庭院,來到主屋的寢室前.
馬總管停下腳步,用近乎氣音的語調低道:「韓大夫,您在這兒等我一……」
「誰在外頭?」突然,房內傳來的冰冷語氣讓馬總管頓時噤聲。
不過短短數字,卻揉合了怒意、不耐和冷誚,足以讓在場的人血液瞬間凍結。韓珞興味十足地挑起眉,沒感到害怕,只覺被對方的話凍得發冷。
「啟稟少爺,是我,馬成。」即使不在面前,馬總管仍鞠躬回道。
「另一個。」聲音不曾抑低,卻讓四周氣溫冷若寒冬。
馬總管臉色霎白,沒料到主子光憑腳步聲就猜到他帶人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若答了是大夫,怕還沒見到少爺的面,就被下令轟出這個別莊。
「小女子姓韓名珞。」韓珞看不下去,不疾不徐地開口。「端木公子不覺得隔牆對話太傷喉嚨嗎?是否方便當面一談?」
彷彿不曾被人如此頂撞過,裡頭靜默半晌,雖只須臾,但對馬總管而言卻像一生一世那麼久。
突然,「啪」的一聲悶響,房門毫無預警地開啟。
「我想,這應該是代表端木公子願意見我吧!」韓珞朝嚇傻的馬總管笑道,見他仍怔愣原地,好心地開口提醒:「您要先走?還是……」
馬總管這才回神,領先走進房裡。「請跟我來。」
韓珞隨後走進,才一進房,立刻感覺兩道凌厲的目光射來,像將她全身上下赤裸裸地剖析。她不著痕跡地深吸口氣,挺直背脊毫不畏懼地直視回去。
冷。
對上他的眼,這是韓珞所能形容的唯一感覺。
她以為會看見一個狼狽頹喪、憤世嫉俗的邁遢男人,但眼前的人完全顛覆她的臆測。
他坐在錦椅上,一身緞袍襯出他的出身不凡,俊逸異常的容貌近乎陰柔,美得讓人驚歎,但韓珞相信,絕對沒人敢在他面前稱讚他美。
他的眼神銳利如鷹,深湛的眸色除了冷冽外,讀不出其他思緒。俊雅的相貌被無形散發的氣勢轉為陽剛,自信傲然,若非早知他雙腿已廢,她無法想像眼前的卓爾男子竟不良於行。
「看夠了沒?」端木柏人沉聲道。
韓珞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原以為在房外所聽聞的凍人語音已是極致,直至見了本尊,才發現那種冷根本微不足道。
但,只除了冷,她還沒那麼容易被嚇到。
「不夠,我的技術還沒好到光憑「望』就能診斷出病情,至少也得靠『聞、問、切』才能定斷。」韓珞噙著淡笑,語裡的戲謔讓馬總管不禁捏了把冷汗。
「她是大夫?」端木柏人看向馬總管,俊眸迸出冷厲的光芒。
「……是。」事到如今,馬總管只能硬著頭皮回答。
「我曾說過,我不想再見到任何大夫。是我記錯,還是你記錯?」唇畔勾起一抹笑,詭魅的表情讓人不寒而慄。
「……少爺是說過……」馬總管嚥了口口水,鼓起勇氣道:「但韓大夫醫術高超,出身韓神醫門下,機會難得……」突然面前冷風一掃,啪的一聲,原本完好的桌子頓時缺了一角,馬總管立即噤若寒蟬,不敢再言。
韓珞這才看清,纏於端木柏人腰間的是條銀色軟鞭,剛用來隔空開門和崩落桌角的,全賴他出神入化的使鞭巧勁。
「憑她?」端木柏人嗤笑。「連韓神醫大弟子韓毅都自承無能為力,你居然還想要我浪費時間在一個女人身上?」
「既然如此,韓珞在此感謝端木公子撥冗相見。」對他的貶低不以為意,韓珞微笑頷首,直接轉身朝門外走去。任務完成,等著領每月一百兩的資助去也!
「少爺……韓大夫等等……」馬總管手忙腳亂,一時之間,不知該先安撫主子還是攔阻韓珞,情急之下,撲通跪倒端木柏人面前。「少爺!再給馬成一次機會吧!韓大夫雖不曾名列御醫名冊,但她的醫術卻是後宮嬪妃眾所皆知,臥楊多年的秀王妃就是讓她給治好的啊,求求您讓韓大夫看看吧!」
端木柏人不為所動,俊容已有明顯不耐。
見馬總管這樣,韓珞停下腳步,眉擰了起來。可惡,她就看不慣老人家被這麼折騰,端木柏人根本不吃這套,就算跪到天荒地老也別想讓他點頭。
韓珞旋回,上前將馬總管扶起。「別強求了,端木公子不知人外有人,以為所有的大夫都像他所遇到的那般不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聽似安慰的話,其實全都又尖又刺地指向端木柏人。
端木柏人微瞇了眼,犀銳的目光再次在她身上掠過,發現在他的審視下,她仍泰然自若地揚著笑,幽闇的眸色因思忖而轉深。
她雖非絕艷,卻也不至於平凡到讓人不留下印象,那雙閃耀慧黠的瞳眸,足以讓人過目不忘——他沒見過她,她卻彷彿知悉他的個性,看似挑釁的暗諷,其實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算計他的底限,用恰到好處的激將法扭轉他的決定。
他很清楚她用的手法,而,她也用對了方法。情緒的本能讓他被激起反應,然而深沉的心思卻讓他仍在衡量——該不該中計?她是否值得他一探究竟?
當面見識到果然不同凡響啊!韓珞在心裡無聲讚歎。一般人聽到那番話,若不是氣得跳腳就是一笑置之,中不中激將法都會有個反應,而他,卻是一逕勾著詭魅的笑,讓人猜不透心思。
房間裡最不安的,該是馬總管了,四周的沉默逼得他幾乎崩潰。
「過來。」端木柏人伸出手。就讓他瞧瞧所謂的「人外有人」本領如何。
喲,奏效了呢!韓珞上前,坐到他身旁的椅子,搭上他的腕問,神色一正,專心把脈。她抿唇沉思,換了另一隻手,纖指在脈門上按壓找尋,黛眉愈漸蹙緊。
一旁的馬總管急得冒汗,那不見笑容的表情讓他忐忑不安。
反倒是端木柏人冷冷地看著她,彷彿她將要定斷的不是他的生死。
許久,韓珞總算收了手,輕咬下唇,斟酌該怎麼開口。
「韓大夫,如何?」馬總管忍不住問。
韓珞頓了下,才說道:「我必須回去參考一些醫書,明日才能回復。」
「有什麼話就直說,別找這種借口。」端木柏人打斷她的話。她故作的猶疑只能瞞過一般人,他早看出她的沉吟是在尋思對策,結果早在她的心中。
這人,該說思慮細膩還是奸詭呢?偏又自信到不留餘地。韓珞輕吁口氣,而後揚笑,方才臉上的沉凝一掃而空。
「我能治,但有條件。」她本想私下先和馬總管商量,既然他這麼直接,那她也無須隱瞞了。
馬總管激動握拳,只差沒雀躍叫好。
相較於馬總管的喜形於色,端木柏人稱得上是冷靜異常。「什麼條件?」
韓珞望進他的眼裡。「一切由我主控,你只能配合。」輕柔的語調說的是宣示,而非徵詢。
「沒人敢這麼對我說話。」端木柏人邪佞一笑,對她的條件不置可否。
「因為他們就算這麼說了,也治不好你。」韓珞自信挑眉。「曾有人診斷出這足因毒造成的嗎?我想沒有吧!」
聞言端木柏人倏地沉下臉,俊容滿是毫不隱藏的怒意。這件事,一直是他心裡的痛。那一夜,讓向來無往不利的他初次嘗到挫敗的滋味。
為何是她?讓他雙腿盡廢的原因只被身為女子的她給瞧出端倪!
「我若不答應你的條件呢?」陡生的傲氣讓端木柏人不願應允。
「那就只能恕我無能為力。」韓珞微笑起身,撫平裙擺縐折。「等著我去救的人太多,你痊癒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若你不配合,只是浪費彼此的時間。」
「你把我和其他百姓相提並論?」端木柏人表情更加沈冷。
「不然呢?」韓珞挑起唇角。「端木公子不也和平常人一樣只有一條命?你不在乎,不代表別人就不積極求生。」
馬總管聞言瞪大眼,冷汗直冒。「韓大夫,別說了……」
怕馬總管禁不起嚇,韓珞停口。「告辭。」朝端木柏人一點頭,她經過馬總管身邊時,低聲道:「我盡力嘍,答應過我的,別忘了。」
馬總管還來不及回答,冷冽的話語已從背後傳來。「答應過什麼?」
耳朵還真尖。韓珞轉身看向端木柏人,也不隱瞞。「小女子開了間藥鋪,馬總嘗答應只要我前來診斷,不管是否能治,每月都會資助一百兩銀子。」
端木柏人劍眉微聚,往後靠向椅背,置於扶手的雙手閒適交握,俊魅的面容讓人難以析透。
以往那些名醫,一為他的地位及重金獎賞,二為治癒眾人束手無策的怪病將揚名立萬,莫不用盡方式只求能獲得為他醫治的機會。而她,非僅不曾費心勸說,反而等閒視之,更甚至誘她前來的,竟是為了區區每月一百兩的資助?
須臾,端木柏人緩聲開口。「你在以退為進?」
「如果可以,我倒想就這麼退出。」韓珞輕歎口氣。
「你以為激將法對我有用?」端木柏人又道,俊容看不出是喜是怒。
「是這麼想過。」韓珞大方承認。「但和我預期的效果好像不太一樣。」雖然仍引起他的回應,但那已轉過一圈的心思,讓她感受不到激將得逞的成就感。
「以為貶低我,會讓我覺得你與眾不同嗎?」那段話,讓他的自尊無法認同。
「我不是貶低,而是打從心裡這麼認為。」世上充滿不公平,但對她而言,她致力一視同仁。「若冒犯到你,我道歉。」
端木柏人再次沉默下來,視線放肆在她身上掠過。她的態度,勾起他的興趣。
她能挑起人的反抗,同時也懂得收斂。他不曾遇過這樣一個女子,能將攻詰與退讓共存,而非不知死活地一味護罵,遇到如此旗鼓相當的對手,讓他全身血液沸騰了起來。
「好,我答應。」端木柏人睇她,眼中閃過一抹冷傲的光芒。「我會竭力配合,但若你無法治癒,我將會讓你付出代價。」
韓珞背脊竄過一股寒意,他含笑的眼神再次讓她覺得發冷。別老是這樣成不成?她可不希望還沒治好他之前,自己已被凍得著涼。
「先說好,三個月,我會讓你看到進展。」韓珞言明,不讓他乘隙抓到把柄。
「馬成,幫她安排廂房。」端木柏人沒直接回應,然而話語裡已默允她的期限。
「是!」馬總管喜不自勝,手一伸。「韓大夫這邊請。」
「明天巳時,我會再來。」韓珞交代,轉身定出房門。
馬總管恭敬一鞠躬,後退出了門外,輕緩帶上房門。
才一開始,就要他配合了嗎?端木柏人勾起邪魅的笑。那時間的約定,雖語音軟柔,卻是不折不扣的命令。
就讓他瞧瞧她所謂的本領,是能夠治癒他的雙腿,或是只能成為供他耍玩的手下敗將。而,不論如何,他都會是贏家。
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