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喘,張口想說話——
「別急,慢慢來。」看得出他很喘,一路跑來。她遞出面紙讓他擦汗,等他先順上一口氣。「店裡忙完了?」
「沒。我叫宜臻他們看著辦。」
孟行慎跟著坐下來,想起更早之前,他們好像也是在這裡,也是差不多這個時間、差不多的對話,那時,她是說要離開,跟他道別,這次呢?
他微笑望她,看得出來心情很好。「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說?」
「嗯。」她停頓了下,似在思索怎麼啟口。
「我在聽。」
「行慎,我想離開了。」
他仍然維持著凝視她時的表情,沒有移動,只除了笑意僵在唇角。
「行慎,我想離開。」她又重複了一遍。
他仍是愣愣地看著她。
「你……怎麼……」他完全錯愕,無法組成完整的句子。
「我在台北有工作,台南有家人,會來這裡,只是休假散心。」
這裡……只是休假散心,所以沒有停留的理由嗎?那,他呢?不算理由?
「可是我以為……我們……」他困難地頓了頓。
以為什麼呢?以為她和他走得那麼近,以為她會對他笑、以為夜裡的那些擁抱,就是承諾了嗎?
「行慎,我從來沒有說過要留下來。」她輕輕地,如此說。
簡單一句話堵死了他,再有什麼,也全說不出口了。
對……她沒說過要留下來,也從來都沒想過要留下來,他之於她,只是一個過客,短暫停留在她生命中的一段插曲。
他只是把自己以為的那些,做了錯誤的解讀,以為她有可能改變主意,為他留下來。
他們從來就沒有承諾,她可以走,他甚至——連開口留她的立場都沒有。
他無法再說一句話,就只是看著她。
「行慎……」這樣是什麼意思?她不懂。「你很生氣嗎?」
「沒……」他要怎麼生氣?他甚至不是她的理由。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了?沒有別的?」
「沒有。」堅定一句,毫不遲疑。
他點點頭。「打算……什麼時候走?」
「明天。」
「我送你去車站。」他別開臉,率先起身。
她默默跟在身後,各自沉默地回到她住處,她突然伸手拉住他,給他一記擁抱,輕吻了下他唇畔。
「謝謝。無論如何,我很感激你陪我這一段,雖然我們並不合適,但我還是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擁有真正的愛情。」
真正的愛情……
所以,她不會是他的愛情,也不想是他的愛情……
他靜凝著她,終於懂了。
回到家,整夜無法成眠,孟行慎在門庭前呆坐到天亮。
清晨值班回來的關梓修,經過小路,看見靠坐在門沿神情空泛的他,奇怪地上前問了句:「怎麼了?」
由恍惚中回神,他仰望那張關懷俯視的臉孔,輕輕問了句:「梓修,我和她——是不是真的那麼不合適?」
關梓修微愕,不能想像這句話是出自於他口中。「我以為你從不自卑。」
他們同齡,又是鄰居,一路同班到國中畢業。他表現優異,孟行慎成績平平,兩人一直是最鮮明的對比,親友鄰里總會拿來說嘴。
後來,他與梓韻戀愛,梓韻也是那種美麗聰慧、出色亮眼的人,旁人的評論也從沒斷過,但梓韻一向自主,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行慎亦然。
他從沒見過孟行慎如此介意那種差距,覺得自己不如人,他活得恬適自在。
他清楚自己的定位,求學不是他的長才與最佳發展,也不強求;因為是養子,貼心早熟、懂得感恩,也因為阿水伯四十來歲才收養了他,他不願造成養父母的負擔,十六歲就半工半讀,計劃創業,想讓父母享清福,回報親恩。
成就這種事,該怎麼說呢?孟行慎沒有讀很多書,但是他務實沉穩,懂得的為人處事道理不比任何人少,他從來就不覺得,孟行慎有哪裡比他差。
可是今天,他卻問了這樣一句話。
「是姜若瑤?」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不可否認,我們之間的差異……是真的太大。」
她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聰明、有良好的氣質與談吐,他卻只有高職畢業,只知道用勞力換取收穫。她是都市粉領新貴,他可能一輩子就是守著小小的小吃店,奉養父母,一輩子難再有更了不起的成就了。她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女子,他其實知道她的出現讓鎮上多少未婚男子心思浮動,而他,生得太平凡,不醜,也沒人說過他好看,見過了也不一定會特別記住。
配不上的,那麼平凡的自己,沒有一點配得上她。
以前,只是覺得不適合,坦然接受;現在卻覺得……不配,心會痛。
關梓修皺眉。「是她介意?還是你介意?」如果姜若瑤是這麼膚淺的女人,那不要也罷,她配不上孟行慎。
「我不知道……」只是頭一回,那麼清楚地意識到,兩人的氣質、條件差異原來那麼大,她是都市粉領新貴,很多事,就變得不能做了……
接近中午時,他才接到姜若瑤來電,動身前往。
「都整理好了?」他問。
「嗯。」
他替她提行李,到外頭先發動機車,卻發現剛剛還好好的機車,數分鐘後很詭異地完全沒動靜。
抬眼不經意瞥見那道路過的身影,他揚聲喊:「梓齊,你來得正好,我機車有點問題,麻煩幫個忙。」
關梓齊回身,很認真地問:「你不覺得不太對勁嗎?」
「好像是。」點頭認同。壞得有點離奇。
「那你要不要問問,是誰搞的鬼?」
「誰?」
「我。」答得很乾脆。
「……當我沒說。」他拿起手機另外撥號。「全叔,你今天有開店嗎?我機車——」
「沒空!」
孟行慎無法置信地瞪著手機。
什麼情形?他居然被掛電話?
他改撥員工的電話。「阿峰,能不能跟你借個機車,我——」
「不借!」又掛斷。
關梓齊聳聳肩,回他一記愛莫能助的表情,瀟灑走人。
「……」他與姜若瑤面面相覷。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們會這樣。」
「沒關係,我自己等公車就行了。」
他先她一步提起行李。「我陪你一起去。」
姜若瑤趕緊跟上去,才剛走出路口,一輛腳踏車朝她迎面而來,她閃避不及,擦撞了下,跌坐地面。
孟行慎臉色一變,上前察看。「若瑤,有沒有怎樣?」
「我……」她皺眉,手扶在腰側。「好痛。」
腳踏車上的宜臻聳聳肩,用一點懺悔誠意都沒有的口氣說著道歉詞:「唉呀,真不好意思,一定是閃到腰了啦,若瑤姊,你要不要再留下來休養幾天——」
孟行慎氣極,面色一沉。「你們夠了沒有!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懷孕的人禁得起你這樣撞嗎?!」
此話一出,宜臻傻眼,若瑤也愣住。
「我不知道……我們只是……想替你留下若瑤姊……」並不知道她懷孕了啊。
「她心不在這裡,想走誰留得住!」那又何必勉強?何必為難她?
從沒見老闆發過這麼大的火,宜臻嚇得當場傻住了。
孟行慎臉色很難看,急忙撥打手機。「梓修,你在不在家?麻煩你——」
「並不想。」
「我是要送她去醫院!拜託!」
另一頭安靜了一秒。「我馬上到。」
緊急開車送醫後,情況穩定下來,但是暫時還無法移動,必須在病床上安胎二天。
孟行慎剛被她趕回家,而她盯著天花板發呆。
上班前,關梓修先繞到婦產科來探望她。
「你還好嗎?」
她回以友善的微笑。「沒事。」
關梓修靜默了下,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阿嬌姨看到你在收行李,通知大家,我也沒想到他們連這種手段都做得出來。」
她苦笑。「沒關係,至少我知道你們有多團結了。」
關梓修看她一眼,確定裡頭並沒有嘲弄或不悅,才又接續。「你說要走,阿慎心情很不好,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走得那麼堅決,真的是因為他配不上你嗎?」
「不是配不配的問題,感情這種事……」她頓了頓,回視他。「我以為你心裡應該比我還清楚,他真正想要的,是獨一無二的我嗎?還是找尋你妹妹的殘影?」
她知道了?!
關梓修恍然明白,她也是個驕傲的人,寧要唯一,否則便全盤捨棄,沒有模糊地帶。
「阿慎……」想解釋,卻發現自己無從辯解。「我無法為他的感情世界背書,他太低調內斂,心事旁人從來沒懂過。也許他曾經很愛梓韻、或許他至今無法忘情、也或許真像你說的,他是在你身上找尋梓韻的影子,但是,有一點至少我可以完全肯定,那就是——你肚子裡有他的孩子,這對他的意義比任何女人都重要!」
「就因為孩子?」多可悲。
「有差別嗎?他是個把家人、把責任感看得比命還重的男人,他的命在你肚子裡,他重視孩子、重視你,都已經掌握最大的優勢了,你卻沒有自信取代一個十幾年前的舊愛嗎?如果你連這一點點心思都不想為他耗費,那他對你而言應該也沒那麼重要,請當我沒說,打擾了。」
關梓修離開了,而她想著他的那番話,陷入深思。
曾經想過,他擺脫不掉過去的感情,所以在她身上尋求慰藉,無論他們多契合,終究不是真正的愛情,一直活在過去裡的他,心態也很不健康。
真的很可悲,她從來沒遇到過真正愛她的男人,不是為了她的能力、不是為了她的美貌、不是為了她的身體,愛的就單單是她這個人而已,她曾經以為,他或許可以,他對她的寵愛與縱容、那種一輩子沒有過的愛情運,讓她受寵若驚到不太敢相信。
結果,到頭來仍是沒變,他只是因為她長得像他的舊情人,他在乎的,依然不是那個獨一無二的她。
所以,她選擇走開,不必同時陷在虛幻的錯誤裡。
但是,捫心自問,她在不在乎這個男人?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契機,這男人值不值得她掌握這個機會,試著努力一次?
她是孩子的母親,對於為他孕育生命的女人,意義必然不同,也許,她真的可以試試看……
她睡著了。
孟行慎放輕腳步來到床邊,確定她一時半刻不會醒來,才悄悄將掌心平貼在她肚腹。
小腹還是平坦的,感覺不到孕育生命的跡象,但是他確切知道他已經存在,每分鐘都在一點、一點,努力地成長。
他眼眶微微發熱,為那股從來沒有過、心痛又心酸的感覺——
姜若瑤睜開眼,不解地望住他。「你在幹麼?」
「沒。」他趕緊抽回手,佯裝無事地替她拉好被子。
她盯住他的眼睛,不讓他逃避。「行慎,你早就知道我懷孕了對不對?」
他動作一頓,含糊地哼應了聲,假裝要倒水地背過身去。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握住杯子的手停住,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和你同一天,梓修看見你在婦產科掛號,打電話告訴我。」
所以他那天看起來心情這麼好,是以為她要對他說這件事?
可是她卻告訴他,她要離開。
「對不起,行慎。」他當時一定很難過、很失望。
他甚至問她,有沒有其他的事要說,她卻回答,沒有!
她不說,他也就尊重她的意願,不去拆穿……
帶著些許歉意,她試探地輕聲問:「你——希望我生下他嗎?」
倒水的手顫動了下,他坐回床畔,將水杯放到她手上,才遲疑地開口:「我知道自己沒資格這樣要求,也知道這太為難你,但是——拜託你,生下來好不好?我在這個世上沒什麼親人了,他是我——」
「好。」她打斷他,笑意淺淺。
聲音頓住,他怔愣地瞧她。
「我說好。你想要,我就替你生下來。」他要親人,她給。
孟行慎眼眶一熱,動容地張臂抱住她。「謝謝。」
姜若瑤掌心輕撫他的發,心房蕩漾著淺淺的憐惜。
雖然有養父母的關愛,但她想,他心靈某處探不著的角落,必然隱藏著免不了的遺憾。一個在世上連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都沒有的人,怎麼可能不寂寞?
她這才領悟,肚子裡的孩子對他的意義有多深重,也意識到她什麼也不說,懷著孩子離開的行為有多殘忍。
「我可以摸摸他嗎?」他期待地問。
「可以。」
他伸手摸了摸她肚子,又將身體往下移,臉頰輕輕貼在她腹間。
姜若瑤被他的行為惹笑。「才一個多月而已,你是聽得到什麼啦!」
「聽到再告訴你。」他只是覺得,這樣離孩子比較近,也讓孩子感受到他。
「你心情不錯?」在路口遇到,關梓修迎面問了句。
「她說要留在這裡,把小孩生下來。」孟行慎回答,眼底眉間儘是愉悅。
第一次當爸爸,感覺好奇特。
這是她的決定?所以她並沒有那麼不在乎阿慎,仍是願意給彼此機會嘗試。
關梓修點點頭。「那就好,不然自己妹妹造的孽,我也過意不去。」
孟行慎腳步一頓,側瞥他一眼。「這跟韻韻無關,你們別老在她面前說這個,她會不好受。」
「就是這種態度,你老是維護她,不是心裡還有她的影子?老同學,女人很介意這個。」
會嗎?
小鎮沒有永遠的秘密,他也不認為若瑤會一無所知,可是……他從來沒想過她會介意這種事。
找了一天,他和她商量另尋住處的事,畢竟民宿不是一般住家,沒那麼方便,而且……離他家有一段路。
他店裡附近有個房子在出租,屋主搬到北部和兒子同住,他想租下它,重新整理一下,這樣她可以住得舒適些。
這個念頭其實很早就有了,他實在不想每次去找她,做了幾次、一次多久,隔天全村都知道還兼討論!阿嬌姨那裡的隔音設備實在很差。
只是,那時他找不到機會開口,也不確定她是不是願意長期居留。
從醫院回來休養時,順勢向她提了這件事,她沒多作考慮便答:「好啊,但是房租我要自己付。」
可是——
「不要跟我辯,否則我不搬。」
於是事情成了定局,他幫她搬家,房租她自己付。
她的個性,其實和梓韻有某程度的相似,有足夠的能力及智慧照顧自己,並不會因為懷孕而想仰賴男人。也因為瞭解,很多時候,他不會與她爭論,順著她想要的方式去與她相處。
搬到新住處後,他更可以就近關照,一逮到空檔就往她那裡跑,一定要每天摸摸她的肚子,跟他的小寶貝說說話,不然當天晚上會失眠。
員工都在啐他。「是有沒有那麼惡啊!騙人家沒當過爸爸喔!」
隨他們怎麼說,孟行慎完全不當一回事,依然故我。
懷孕第三個月照超音波時,初步判斷是女兒,他興奮地對著那張黑黑白白、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照片看了又看,連姜若瑤都想笑他傻爸爸了。
再然後,他衝動地跑去市區,買下當初她看的那件孕婦裝,送到她面前時,她訝然。
「那個……是有點早,我就想說,反正以後用得到,你……穿起來應該很好看。」說這些話時,他耳根全都紅了,她卻聽得眼眶發熱。
她好慶幸她當時沒有走,否則她不會知道他有多在乎!
她或許可以一個人應付懷孕過程的點滴,但是,有另一個人陪在身邊,一同產檢、一同去聽媽媽講座、一同分享孕育生命的過程,感染對方的喜悅,那種感覺比什麼都美好且珍貴。
當下,她感動得直接仰首獻吻。
他愣了下,旋即抱住她,熱烈深吻。
他們很久沒有這麼親密了,從她說要走那天開始,就沒有了。每日除了輕撫她肚腹,貼上臉頰和小孩道晚安,還有出門時會扶她的肩護住她之外,再無其他。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太多、太親密。他們……終究不是相愛的,她願意留在這裡,替他把孩子生下來,他已經很感激。
但是這一次,是她主動起的頭,他沒有辦法想太多,肢體纏膩中,猛然想起——「這樣可以嗎?會不會——」
「沒關係。」她張臂摟回他,接續未完的情韻。「我問過醫生了,只要你別太粗魯就可以。」
那一夜,他果然很溫柔,緩慢而悠長地撫觸、親吻,柔軟與陽剛親密契合,分享彼此的體溫、心跳,重溫曾經共有的溫存記憶……
於是,他夜宿在這裡的頻率愈來愈多,到後來打電話向母親說一聲時,阿水嬸還會回他:「喔,嘸要緊,李無閒最李,麥去傷著哇欽金孫對赫……」
完完全全習慣他的夜不歸營。
「……」他其實沒那麼縱慾好嗎?又不是睡在這裡一定是在做那檔子事……好啦,是偶爾有那麼幾次,但他就不可以只是單純抱著他孩子的媽睡覺嗎?
她肚子漸漸大起來,食慾明顯增加,有時夜裡還會搖醒他。「行慎,你女兒說她餓了。」
然後他會乖乖起來替她煮宵夜。
看到食譜上的美食、可愛的小飾品,她只要加一句——「你女兒想吃」、「你女兒說好可愛」、「你女兒喜歡這個」,他就會完全無異議地聽命照辦,寵她寵得不像話。
她後來想想,關梓修說得對,一開始抱持什麼心態、有沒有愛情,其實也沒那麼值得探究了,至少這一刻,他對她是全然的在意,雖然是為了孩子,但是他將她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未來,不是全然沒有希望。